可是他又想错了。
陆六孤背对着他,看不清表情,却是话里带笑:“剑南路是楼卿的发迹之地,天下莫不知楼卿当年便是剑南路的节度使。而且剑南临近南诏,想来楼卿若是去了剑南路,岂不如鱼得水?”
他一心避嫌,在别人看来,却成了有意算计。他自觉去了剑南是山高皇帝远,可在皇帝眼里,山高皇帝远却是谋逆的一大益处。
他步步相让,这位皇帝却步步紧逼!!
“陆二哥!!”
楼辕终于忍不住愤懑,一声含怨。陆六孤一怔,楼辕咬牙,声音里带着愠怒:“圣上……”
“罢了。”
陆六孤突然低低叹息了一声,依然没有回头:“你再替我办最后一件事。让世间的妖物少些,便去南诏歇息两天吧。”
楼辕微微一愣,继而低着头弯腰行礼:“臣……谢恩。”
说罢,转身步下箭楼。只是在这箭楼的阶梯前,他微微一驻足。他想起,六年前,金陵凤凰台上,霍湘震刚刚找到他的时候。那时候他的轮椅差点摔下凤凰台,是陆六孤来得及时,在背后扶了他一把。
“陆二哥。”
他低低出声道,“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
陆六孤的身影微微一震,他却没有回头,也没有看见,只是背对着陆六孤,淡淡道:“微臣告退。”
说罢,提步下了箭楼。脚步一声声煞是稳健,一声不停,再无犹豫。
陆六孤依然站在箭楼上,晚风渐起,吹得他衣袖翻动。片刻之后便见得楼辕的身影,孤傲挺拔走在九重宫阙之间,向宫门外离去。
“小辕……”他低低叹息了一声,“别怪二哥。”
七日之后,九嶷山头。
一道玄色的身影,在漫天的飞雪里,慢慢踏过积雪的山路,一步步走上九嶷山巅。
他的肩头停着一只灰毛鹦鹉,此时仿佛怕冷一般,全身蜷作一团。可是按说这个时候,若是只家养的鹦鹉,早该被九嶷山的风刀霜剑给冻死了,它却还是活生生的,想来是主人在散发着内力,温暖了肩头这只扁毛的小畜生。
阴阳妖瞳,脸上一道贯穿下去的疤痕。腰间苍狼刀配了个粗木的刀鞘,旁边一只葛囊。玄衣飘飞在朔风之中,却没有一丝雪花打湿他肩头的鹦鹉。
正是楼辕,带着他的八哥。
八哥在他肩头还在喋喋不休,说着楼玉婧怀着孕他就到处跑不是个好丈夫,他便回嘴道我几时做过好丈夫;八哥又说他连梦山都不带着,可知梦山担心他,他却笑,说往年沙场征战,梦山不是也不在身边。
慢慢踏上了山门,却有一人,已经在雪中背倚山门而立。淡金色的衣裾飞扬在风雪里,双手抱臂,淡淡一眼看向楼辕。
乃是烛九阴。
“师父。”
楼辕微笑起来,如此唤了一声。
烛九阴的面色却是寒极:“你若真认我这个师父,今日便该下山回去!”
楼辕依然是笑意不改:“徒儿自然会回去的。只是,事情却不能不说。”
烛九阴直直看着他的眼睛:“你当真想好了?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楼辕便也看着他的眼睛,淡淡道:“天下大乱的时候,妖魔进入了人间。虽然时隔千年已成定局,可是这人界,说到底,也还是人的。”
“你真这么想?”烛九阴追问,他的目光便低低垂落。只是嘴上依然固执:
“还请师父成全不肖顽徒。”
烛九阴看着他,许久,冷笑一声:“若世间顽徒都如你这般不肖,当师父的却也该一死以谢天下了。”
楼辕的眸光微微颤动几分,却终究没有言语。烛九阴已经转身,不再看他:“从今日起,九嶷封山。其余妖界生灵,各自回返来处。十日为限,十日之后,我自会封死妖界。”
“楼暮皓……拜谢师父大恩。”楼辕说着,屈膝欲跪。
“免了!”一股气劲猛然脱住了他,而后一甩。楼辕踉跄两步站稳,烛九阴只冷冷道:
“从今日起,你不再是我九嶷弟子。”
“师父……”
“别叫我师父。”
“还有最后一事。”
烛九阴回头看他,眼神凌厉如刀。楼辕却是指了指肩头:
“这只鹦鹉,跟了我好些年头,送给师父,可好?”
第六章:仙山梦谷,虚名佛面道心
苗乡竹林中,鸟语阵阵,声音清脆可人。
阵阵的香烟气味飘散在空气中,又有木鱼声点点,在竹影掩映之外传来。飞檐精致,道曲不绝,原来是一间道观,在竹影重重之内。
苗乡之中,原本少见道观。这间道观却也是新近几年里起的,香火不多不少,正好够老道一人操持全观。
而这道观也确实不大,只小小一个大殿,后面两间房屋,一个是老道住的地方,一个给过往的路人暂住。
晴朗的天气里,便有个素衣的书生,踏进了道观的大门。老道见来了人,迎上前去,和书生略略聊了几句,便知书生是剑南路的节度副使甘草甘大人派来,到南诏来寻访当年剑南旧人的。
“当年剑南路的前任节度使楼暮皓楼大人,忧心故国李唐围攻剑南伤及百姓,便将剑南百姓迁往南诏。”
老道明知书生知道此事,却仍是慢慢叙说:“当年的百姓,也有在此安家落户的,便有村民筹资,建筑了小观。老道虽然不才,平素倒也能帮村民们驱驱邪气。”
“原来道长和我剑南路的旧人也有缘分。”书生笑着客客气气地回答,又问,“那不知道长有没有见过这样一人,喜着玄衣,不喜修饰,只一支楠木的男簪挽简单的发髻,生有阴阳妖瞳,一只眼睛是墨绿的。听闻现在,脸上还有一道贯穿的刀疤。”
老道和书生一同站在大殿前的庭院里,听了书生这话,抚须大笑:“小友说的这人,老道自然是知道。此人便是前任的旧朝剑南路节度使,本朝的武安君,楼家少将军,黑虎将军,玄命司玄命使,中书门下同平章事,楼辕楼暮皓大人。”
书生不由拊掌:“道长虽久居山野,消息却端的灵通!小生此次前来,正是要寻找这位大人的。”
老道便是纳罕模样:“这位大人早在年前便已辞官退隐,不知小友找他,却是为了何事?”
书生笑得轻松:“就不能是我家甘节度有妹子要嫁给他么?”
老道便也朗声大笑了起来:“那么小友便不要费心了!”
书生不解,老道便示意他看向大殿之内——
观内供奉的既非玄天,也非三清,乃是烛龙九阴。老道曾受过九嶷门下些许恩惠,立观塑像之时,也就定下了供奉烛九阴。
然而老道让书生看的,自然不是这个塑像,而是塑像下,长跪在蒲团之上的那个人。
一袭苎麻白道袍,不染点色,比书生的素布衣裳还要素上三分。因他长跪的姿态,衣摆垂地铺开,却不染杂尘。一头墨发披散垂下,不挽不簪,只两鬓乱发用一根发带系在脑后。除此之外,竟是身无长物。
而他身旁的俏小姐看到的可就更多了。阳光洒进室内,照耀在他长长翘翘的睫毛上,投下微微的阴影。而他闭合的双目,和虔诚的垂首,更带着一种神圣的光晕。
他若生的肃穆倒也罢了,可是他偏偏是眉清目秀。神色仿佛出尘的居士,可面貌又恰是尘世的公子。脸上有道吓人的疤痕,可是偏偏让人忍不住喜欢,忍不住多看两眼。只因这疤痕在别人脸上是吓人,在他脸上,却是男儿气概了。
当真是个蛊惑人心的冤家孽障。
这孽障却突然慢慢睁开了眼睛,唇角忽然泛起一丝笑意。小姐一时被他的笑意惑得捧心,他却只是起身,含笑回身,却是对着那书生开了金口——
“卡捕头,你扮书生不像。下次出来公干,还是扮做绿林侠客的好些。”
那书生一声短促的笑音,却是抱拳行了个公门之礼:“大人还未回头,就已经知道了是小人?”
楼辕唇角仍是浅笑,慢慢移步出来,摆了摆手:“什么大人小人的,我早已辞官,不过是个平头百姓。你我尔汝相称,便是足矣。”
卡文摆了摆手,仍是笑意不减。眉开眼笑的模样真真是颇有男儿气概,一点也不像饱读圣贤诗书的书生,正是个缉捕恶贼的捕快。楼辕见他,只是一笑:
“甘草要你来寻我,可是剑南有事?”
卡文又是笑嘻嘻一拱手:“大人当真神机妙算。”
楼辕只微微一笑,淡若春风拂柳。公门之事不便在外人面前谈论,于是楼辕微微抬手,示意卡文和他离开。又向老道一拜:
“多谢道长。”
说罢,便和卡文一前一后,出了小道观的门。
走出几步,卡文先是不解,问楼辕一句:“大人,你给他那小地方添香火,他谢你还来不及,你为何反而要谢他?”
楼辕唇边仍是带着淡淡的微笑,开口亦是淡淡:
“只因普天之下,也只有他肯让我这满身杀孽的半妖进去参拜。”
杀孽么?卡文微微一愣。继而却是摇头:
“大人,您可是咱们剑南的守城神灵啊。”
神灵么?
几道冷光扫过,几只百余年修为的小妖惨呼着倒地,却未死,只恨恨看着高坐在琉璃瓦屋檐上的那玄衣男子。劲装干练,发髻简单。手上一柄长刀,冷如秋水寒冰——
不是楼辕,又能是谁?
只是这却是除魔卫道的楼辕,而非跪倒在圣殿之上、闭目静思的楼辕。
“妖界已封,不回妖界的,就老老实实。懂么?”
开口,便是冰珠滚落一般。小妖唯唯诺诺,被人压下去送到了剑南路的玄命司处。
楼辕收刀,跃下了房顶。甘草早已等在院子里,见到楼辕微微闭目,再睁眼时,却已经褪去了那一身的杀气。
只是个玄衣的公子。或许平日里还是吃斋念佛的。
甘草见了他,苦笑微微,弯腰行礼:“大人……下官实在是无能,出了事情,却还要继续劳顿大人。”
自天下大定以来,当年迁去南诏的剑南百姓便渐渐回返。楼辕举荐之下,甘草便做了剑南一地的节度使。只是自烛九阴封印妖界之后,又仍然是有些小妖不愿回返妖界,滞留人间之余,自然仍有乱象。
只是好在小妖未必掀得起大风浪,玄命司里又仍有许多人才。后面这些事楼辕已经不想再管了,他觉得自己已经管得太多了。
他早就该功成身退了。
只是甘草却少不得要麻烦他,剑南路地处偏远,玄命司里强悍的力量难以被分配至此,有妖魔闹事的时候又无人能管,便只好求助于隐居在南诏的楼辕。
楼辕说是隐居,可是却也不是隐到深山老林人迹罕至的地方,只是幽静之处搭了个竹屋小筑,要找他却也不是难于登天的。更何况,偶尔他还会去大理城中,找一找竹夜清和楼玉清夫妇二人,还有他的小外甥。
楼玉清和竹夜清的儿子,机灵可爱,活脱像小时候的梦山。
梦山……楼辕想起,不知他和玉婧留在楼府,是对是错。
还有玉婧,应该已经生下来一个孩子了吧?也不知是男是女。
可是他只是想到了这些,却没有回去看一眼的想法。换回自己的苎麻白袍之后,便是连个招呼都不打,又回了南诏竹林里,他的小小竹屋。然而离开锦官城的时候,却听得几人高谈阔论——
“刚才那人一刀便斩了几个妖孽,痛快痛快!那人是谁啊?竟然有如此俊的功夫?”
说话之人,是个过路的客商。
便有本地的百姓,喜不自胜解释起来:“说出来吓死你!那就是我们锦官城以前的节度使,现在的陆秦武安君,堂堂黑虎将军楼暮皓!”
“吓!他不是前年便辞官了么?怎么又出现在了这锦官城里?”
“哎呀,正是因为辞官了,我们甘草大人几番求他回来,他都不愿意,所以便和我们甘草大人商定了,他虽不做官,但是若我们剑南路这里有事情了,还可以找他来帮帮忙的。”
“哦?还有这等事情?那他竟是分文不取,便帮着出手么?”
“这是自然!所以啊,不管朝廷封我们楼大人是什么,我们锦官城有个教书先生,私底下给我们楼大人取了个更好听的雅号呢!”
“是什么?”
“佛面道心!”
佛面?道心?
呵……我却但愿有朝一日,我到了黄泉之下,不必被投进血池地狱。
楼辕听了见,却是暗自在心里摇头,只斗笠遮面,快步离开了锦官城。离城之后,他自会御剑飞行,回转自己的小竹屋去。
是夜,月明风清。
他伸手从怀里摸出了个小小物件。乃是一方木印,印上无字,只边款题诗两句。可是让人摩挲得太久了,两句诗都几乎看不出来。
但是他记得的,诗句是,“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又是将这一方印握在手中细细摩挲,便知了这木件之所以现在看起来有一层包浆,都是因为他日日这般盘摩。
这是一个纪念……
他骗那个人跑了几千里,出关去了居延海。
然后那个人给他买了这么一方胡杨木的印章,送给他。
那人已经不在了……
楼辕的目光微微低垂,却还是勉强微笑——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我至少,曾经梦见过他的。
第七章:挥剑问情,但言情丝万千
匆匆三年,荏苒而过。
竹林中,有一方水潭,名曰洗剑。洗剑潭边,身着素白苎麻道袍的楼辕挑了两桶水,慢慢往自己的小竹屋去。
他今年刚好而立,可面貌仍是二十余岁,不见变化。若非古井无波的眼神,便真叫人以为他只是个二十余岁的年轻道子。
突然听到身后有马蹄声急,略一回眸,便见得一身着棕黄锦衣的男子,策马而来。见了他在前面,男子急急忙忙喊道:
“武安君留步!”
是了,他虽然是辞官,但武安君并非官衔而是爵位封号。楼辕放下担子,回身看这男子。
他衣着虽然华贵,但是风尘仆仆。所骑的马看似疲累,但是实为最近的驿站的马匹。
男子下了马,未等开口,楼辕便微笑道:“在下已经归隐,现在又是天下太平,圣上差遣使者来者找在下一介山野小民,不知所为何事?”
男子一愣:“这……小人还未开口,武安君就已经知道小人是圣上派来的?”
楼辕只笑,又挑起了水,慢慢往竹楼去:“使者一路风尘,当是劳累已极,不如到舍下小坐片刻,聊为歇息?”
使者见楼辕挑着水,已经走在了前面,自然不敢怠慢,赶忙跟了上去:“武安君,这,这等粗活,还是小人替你来做吧。”
“哦?”楼辕含笑回眸,看了他一眼,却笑着摇了摇头:“不必,使者远道而来,该是比我还累。”
使者这才发觉,楼辕脚步虽慢,却是极稳,分明只是为了等他,才刻意放慢了步子。当下略有羞赧,连忙牵马跟上。又忍不住好奇:“武安君,您,您是怎么知道小人是圣上派来的?”
楼辕浅一笑,淡淡道:“使者衣着乃是细锦,是宫里常用的料子。交领宽袖,非武者喜好。故非侍卫;颊上有胡须,自非内侍。又是显然习惯了风尘仆仆,棕黄色衣料,弄上征尘也不明显。足下又可以出宫而来,自然是传旨的使者。”
又继续道:“这马是良驹,却非极品,想来是剑南驿站的马。然而剑南距此地并非千里迢迢,马匹却有疲色,定是足下催马太急。马都累成了这样,足下又焉能不累?”
说罢,微微一笑:“所以这水,还是我自己挑吧。”
使者被楼辕说的一愣一愣,牵着马便跟随楼辕走向竹屋。直走到门前,见楼辕将两桶水倒进了水缸里,才想起此行的目的:
“啊,武安君!圣上叫小人前来,是要给武安君带份点心来的!”
“点心?”
楼辕一愣,这他是万万没有想到。使者却已经折身从马上的褡裢里取出了一只竹篮,再打开,里面是精致的一方漆器食盒。使者高高捧起食盒,弯腰敬给楼辕:
“禀武安君,这是圣上命小人从京城带来的冰皮玉兔肉松糕。”
楼辕微微怔愣,许久,行了个武将之礼:“楼暮皓谢圣上恩典。”
接过了点心盒子,触手冰凉。楼辕一言不发,先将盒子放到了竹屋里唯一的桌子上,而后才回身看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