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辕还未说话,寇白门便放下琵琶,徐徐跪下身子,垂头到:“小女子寇白门,叩见节度使大人。”
楼辕急忙道:“快快请起。”
见寇白门起身了,他才笑了起来:“有道是拔毛凤凰不如鸡,此时危急存亡之秋,节度使和花魁,和城门的将士们还不是一样?城若万幸守住,便都是鬼门关前绕一圈回来的人;城若守不住,那就都是黄泉路上的伴儿。这种时候了,你还管什么礼节?”
拔毛凤凰不如鸡?这话谁说的?没听说过啊。不过好有道理的样子……听墙角的风笑晨默默想。但也只是想了想,便摇摇头,悄悄的走开了。
他需要静静,他现在脑子里很乱。
而脂红阁前,莫名的尴尬静默了。还是楼辕又开了口:
“姑娘为何还要留在城里?现在想走只怕也来不及了。李唐大军今日是同时围攻的三面城门,想来已经是围住了城池。”
寇白门淡淡一笑,声音虽低而娇,却又带着斩钉截铁的坚韧:“我要在这里等他回来。他说过会回来,我就在这里等他。”
楼辕一默,他自然知道寇白门说的是吴积白。人道风月之地是逢场作戏,可哪有人是赔上了命来做戏的?微微是叹了口气:“你去南诏,等战事结束不也一样?他终究会寻到你的。”
“不一样。”寇白门说,声音里带着决绝,“我若去了南诏,便依旧是风尘里的女子,早晚对不起他。我这辈子进了这花柳场的门,身子早就脏了,更没说过什么动不动心的话——只是唯有此番,我是宁死也不能负了他!”
楼辕哑口无言,却想起了霍湘震,心里有些苦涩。霍湘震啊霍湘震,你当年若有着女子一半的坚决,我也不会和你兜兜转转的拖了这么多年……
只听寇白门淡淡叹息了一声:“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我知道,他对我未必是全心,可至少有个真心,我也知足了……”说着,又抱起了琵琶,婉柔弹了一曲《长相思》。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欲素愁不眠。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
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忆君迢迢隔青天!
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美人在时花满堂,美人去后花馀床。床中绣被卷不寝,至今三载闻余香。
香亦竟不灭,人亦竟不来。相思黄叶落,白露湿青苔。
楼辕最喜欢的,唯独是“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这句。当初和霍湘震分开的时候,恨过疼过,便是求忘。可情之一物,入骨便是毒,怎么也忘不掉,反倒是越发惦记着他的好……梦山那孩子,也是由此取了个名。
当初含恨分开,日夜思念惦记。现在是他支开了霍湘震,却想他想得越发厉害……楼辕想,自己真是着了魔了。对一个总把他压在床上欺负的男人,还如此的念念不忘。
只是想来,那男人也在念念不忘着他。
谁说只女子才会陷在一段情里不可自拔?男人若是爱得疯了、全心全意投入进去了,明明是更无法自拔。眉间心上,恐怕都只剩下了那一个人。有他便是春暖花开,没他便是行尸走肉。
楼辕笑自己,为何是想到了他,心就如此柔软。倘若有一天真的要生离死别了——
他只求死的会是他,活着的会是霍湘震,这样,他的心里一定不会太疼。因为活着的那个人啊,一定是比死去的人还要难过的。所以他支开了霍湘震,其实是不是也是因为他的自私呢?他愿意做死去的那个,长眠地下,不用活着,一个人冷冷清清。
四月二十日。
西夏居延海大牢。
霍湘震已经从焦躁状态转入了颓废哀怨状态。陆六孤站在他身后,耳朵里塞着两团棉花球,目睹着霍湘震的龙爪子一下一下“呲啦呲啦”地在牢房砖墙上挠着。陆六孤此时还默默出神想了一下:西夏的砖头挺结实。
然而他耳朵里塞着棉花球,别人耳朵里可没塞。牢头哭丧着脸凑到陆六孤身边:
“典属国大人,您快想想办法吧!这位妖龙公子要是再这么挠下去,我这牢房都没法住人了!我们现在满耳朵都是这挠墙声!!”
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么?挠墙这个动作其实还是像楼辕这样的小猫来做更合适一些的吧?霍湘震这是近猫者喵?陆六孤不负责任想了一下,才慢慢拔出耳朵里的棉花球,忍着刺耳的“呲啦呲啦”声,问道:
“霍兄,要不我们出去走走吧?”
“你告诉我暮皓怎么了我就跟你出去。”霍湘震头都没回,继续挠墙。心说你又不肯放了我,出去走还不能跑,跑了还算我越狱,我凭什么跟你走?反正这个损招目前看来挺有效。
于是在满耳朵的“呲啦呲啦”中,陆六孤相当有耐性地又问道:“要不我们下盘棋?”
呲啦呲啦——“告诉我暮皓怎么了我就跟你下。”
陆六孤风度翩翩啊微笑微笑:“要不……吃点东西?”呲啦呲啦——“好了我知道了霍兄你要说‘告诉我暮皓怎么了我就跟你吃!’”陆六孤终于学会了抢答,十万分的无奈,“霍兄,你要知道,不是兄弟我坑你,只是事关重大我真的不能害了你啊!”
霍湘震终于停下了他的龙爪子,说实话他自己现在也是满耳朵呲啦呲啦的。回头去问陆六孤一句:“你告诉我,暮皓会不会有性命之忧?”
陆六孤沉默。
“不说话……就是默认?”霍湘震再度追问。
陆六孤只转身离开。
——果然是有性命之忧吗?!可恶,性命堪忧的时候你凭什么把我抛开?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你是不信任我还是觉得我会拖累你啊!虞、暮、皓!
陆六孤刚刚走出牢房大门没有几步,突听见身后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回头望去,只见一道金色流光直冲天际,向着剑南的方向划去。紧随其后的,是牢头慌忙来报——
“大人!大人!那、那位公子他击穿房顶逃走了!!”
陆六孤倒是淡然,摆了摆手:“修房顶的钱,陆家自然会出。”
“可、可是,可是越狱……”
陆六孤倒是一脸淡然:“他又没犯了王法,不过是在牢里暂住几日,哪来的什么越狱不越狱?”说着,气定神闲地,慢慢踱步回去驿站,还在念念有词,“真是,留了大门他不走,非要走房地……这些妖真是无法无天呐。”
用吴积白的话来吐槽,你做妖也要遵守基本法嘛!
依大宋律例,逃狱处大辟之刑,家产妻子充为官奴。
——不过也没说有人进大牢住一下然后再出去是犯法的啊。
陆六孤笑得眯起眼,颇有几分狐狸一样的狡诈。
霍兄啊,兄弟可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小辕啊,陆二哥这可是尽力了,你师兄自己要跑我也管不住对不对?
同日同时,锦官城下。
楼辕又站在了城头。这次是站。
用双拐支持,慢慢挪上城头。风笑晨他们想照顾他,可他也万万不愿意麻烦别人。
那真的会让他觉得自己很没用。
对面,是李唐的重甲军队。齐德隆在前,身后是邵江城,两人均是骑着高头大马,对着城上。白斛并不在此,因为邵江城采取了最有用的办法彻底让白斛安静了下来。
不不不别误会,白斛自然没死,只是现在他在中军帐里,浑身无力,怀疑自己已经死了。邵江城这个屡试不爽的办法,跟他久了的老兵都了解透了……
第十章:破釜沉舟战意决
锦官城下,阳光正好。原本正是繁花似锦的时候,却还是战火连天了。楼辕在城楼上站着,自然是为了回应、甚至挑衅对面——万一齐德隆突然消气,又围而不攻了,那他们岂不亏大了?
然而他似乎多虑了,因为昨天关于齐东樯那一句话稳准狠戳了齐德隆心窝子,齐德隆现在抱的就是活捉他然后抽筋扒皮,或者活捉他然后送到齐东樯旁边的心情。
作为老将,邵江城依然冷脸是劝了齐德隆一句:“我们虽然有补给,却也是长途奔袭而来,若真的硬拼,或许占不到便宜。锦官城守军已经失去了周边四镇,我们只要如此围城不攻,早晚会困死他们。”
齐德隆却是一抬手,阻止了邵江城的话:
“君侯不必多言,吾心已决。如此围城还不知要拖延到什么时候,倒不如速战速决来得痛快。”
邵江城看向城头那些身影,便不再多言。却听齐德隆问道:
“君侯看来,那小瘸子可顶得住我李唐的重甲军队?”
邵江城不语,只是含糊敷衍了一句:“今日且看看敌情。”
昨天轻甲军攻打的时候他忙着和白斛翻云覆雨呢,完全不知锦官城这边是何情形。今日便正好是用重甲军试探一番……
只可惜重甲军装备昂贵,人数又少。只是已经明知了轻甲军无法攻破吊桥,那自然就只能让重甲为人盾,轻甲军抬滚石檑木跟在后面了。
这是邵江城的想法,却不是齐德隆的。
对面,锦官城的城头,风笑晨也对楼辕道:
“大人,这里危险,你还是先回城中吧。”
“嗯。”楼辕应付着回了一声,眼睛却还是盯着对面的李唐大军。他想了想,道,“风将军,这一战,咱们真的顶得住么?”
风笑晨愣,就听楼辕继续道:“我年纪虽小,经验不多,但是我也不是傻子。风将军,咱们现在是四面楚歌,这一战其实就是在赌咱们的箭矢和李唐的甲兵哪个先用完罢了。”
风笑晨听了楼辕这话,便微微蹙眉。继而便是叹息苦笑:
“大人说对了,这不过就是赌罢了。其实连赌都算不上,只是豁出命去让他们吃些苦头罢了。”说着,却是看向了对面的方向,语气倏忽就冷了下来,“李唐想吞了咱们剑南路,咱也不能就当了那么个糖不甩。起码也要扎得他们想起来剑南就疼得慌!”
楼辕微微颔首,眼睛亮亮的,跟着是微笑着,问了风笑晨一句话。风笑晨听罢,只低头看楼辕,定定问他:
“大人可知,这一计就算是成了,我们也相当于自绝后路?”
楼辕依然是颔首。
风笑晨便笑着摇了摇头:“大人,你才二十二岁,你还年轻,你不怕死么?”
楼辕听他这么问,眼睫微微颤动。风笑晨以为自己是说动了他,却听楼辕是莞尔轻声:“死,我早就不怕了。我只是舍不得一个人罢了。我原以为我是愿意战死沙场去守护什么家国天下、楼家威名的,可是你这么说起来,我觉得,其实我想守护的也只有他而已。”说罢,却是笑着扬起脸来:
“这么说,我真庆幸我提前支开了他。他要是在城里,我就真的怕死了。现在他不在,那我就没什么好怕的。他一天天的总想着保护我怕我受伤,可是我堂堂一个男子,倒是更想回护于他。现在,就算城破了我死在这里,却也算死而无憾了。”
风笑晨沉默,犹豫。最后,张了张嘴,却还是没有出声。只是又点了点头,话题也回?1 “大人,就按你说的办。”
楼辕不知道他在犹豫什么,却只当他是考虑自己这战略的可行与否,便笑了起来:
“风将军放心吧,我会倾尽全力的。”
对面,齐德隆和邵江城已经到了阵后。齐德隆看邵江城一眼,颇带着几分挑衅意味问道:
“你不亲自带兵么?”
邵江城并不理会齐德隆——历经如此之久的战场搏杀淘洗,人言可畏又算得上什么?只是越是与这些人接触,他便越想念白斛。至少那个青年模样的兔子精,眉眼清明,不带杂念。
齐德隆挑衅不成,也不觉吃瘪,只是慢悠悠道:“倘若城破了,君侯可要记得千万莫要伤了那个小半妖。我得把他带回我弟弟面前。”
齐东樯重伤卧床一事,邵江城也有所耳闻,只是略微有些不解和楼辕有什么关系。但齐家一向是暗中行事的做派,邵江城便也不想多说什么。当下只作壁上观并不多话。齐德隆见邵江城这一副冷淡模样,也不多说,只发烟火示意开始进攻。
邵江城与齐德隆正在锦官城正面,这烟火发出之后,三路军队便同时进攻锦官城三面城门。邵江城只一眯眼看军队,便觉脑子里一片混沌,极为头疼,问齐德隆道:
“齐少爷是用了多少重甲军士?”
“一千重甲。”齐德隆的语气里带些得意,“我就不信锦官城里那箭头是有多硬,还能射穿重甲不成?!”
“……”邵江城隐约带些怒意,却咬牙继续问道,“是三面城门,每一处都用一千重甲军强攻?!”
齐德隆摇摇头:“三面城门自然不可一概而论。”
邵江城刚要松口气,就听齐德隆道:“正面城门乃是佯攻,只有一千重甲先行,后续军队再做补充。两面侧门才是要突破的地方,各自两千。”
邵江城好险没骂娘,只是一口气上不来憋得他肋叉子疼。这齐少爷是财大气粗吗?他知不知道训练一个重甲兵出来成本是多少就这么人山人海地往前推?!的确有人海战术但是那是用辅兵和相对廉价的轻甲步兵来的啊!
而齐德隆却是唇角一挑,看向邵江城:“君侯觉得如何?”他可是早就看不惯邵江城了,虽然封了武安君,却并没有什么三头六臂,不过只是个大头兵爬上来的将军罢了。全无败绩?那还不是因为打仗少么?拉他出来压阵,不过是为了堵住朝廷里那帮老棺材瓤子的嘴。
邵江城此时是怒极反笑,笑声更是冷而邪性:“呵,怎样?好,很好。”跟着咬牙切齿道,“齐大少爷可曾想过,倘若里面的人狗急跳墙断了吊桥,你待如何?!”
齐德隆似乎并不是很理解邵江城的话,微微蹙眉看他:“什么我要如何?自是想其他办法再攻下锦官城来。”
齐家不是军旅世家,只是财力和罢了。邵江城气的几乎抽筋,却只当自己这是对牛弹琴,便索性勒马回营:
“给我一万轻甲战兵,我去攻城。你只需要配合我。”他根本不想再接着看齐德隆发傻了。
但是没有人会真的觉得自己傻,齐德隆自然也是。看着邵江城回转,便多问了一句:
“君侯要去哪里?”
邵江城冷然回眸:“此战无果,我去另外部署。兵士虽轻贱如同草芥,但齐大少爷这样的打法,无异于自损兵力。”
劝也劝不动,索性自己干自己的就是。北方人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现在看来可真是如此!!齐德隆这一个草包,除了齐家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到底是还会什么?!邵江城是满腹怒火,策马便回了营地。
此时战火已起,李唐重甲军已走入赵宋强弩射程,金火罐便是代替箭矢强攻。齐德隆亦不是傻子,吸取上次轻甲步兵损失惨重的经验,他料定锦官城里资源有限,箭矢等一旦打出城外,他们又无法回收,必然会有山穷水尽的时候。
他赌的就是他们的兵比锦官城里的杀器多!
而且,他要消耗掉锦官城里的武器。比如此时,桥上重甲步兵是两人并排同行,前面的两人就是后面的盾牌。齐德隆认定昨日轻甲步兵涌上栈桥的时候是密密麻麻,锦官城里守军随便放箭都能射中个人,今日两人一列,一字长蛇阵,自然让锦官守军没那么容易得手!
而士兵也不是傻子,走在前面的人知道自己这是送死。但入伍就没有了回头路,身后还有压阵的长枪指着他们背后,敢扭头下一刻就会先被自己人的枪捅一个对穿!
所以只有往前冲。只要拿下了对面的城,就安全了……只要拿下对面的城就安全了!!
就算脚下是似乎不慎牢靠的吊桥,就算面前是战友惨叫哀嚎倒下甚至掉下去的身影!
滚烫的金火罐俨然就算重甲军的克星。打在铠甲之上,陶罐碎裂,滚烫的金汁带着毒性细菌杀伤人体。
但金火罐杀伤范围毕竟有限,重甲军步步逼近城门。
紧接着,箭矢飞出,带着火光!
箭矢上竟然被绑上了爆竹!扎入队列之中一阵乱响,混乱之间有人脚下不稳,或是跌倒或是失足坠崖,整齐的队伍瞬间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