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亨利却并不觉得希尔德布兰去那里只是单纯地为了看风景,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最后在克洛维希冀的目光中颔首道:“那就一起去吧。”
“太好了!”克洛维拊掌高呼,接着又像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不好意思地捂着嘴巴像个小大人似的说道,“抱歉陛下。”
亨利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马车在经过几小时的颠簸后终于停了下来,浅寐了一会儿的亨利把趴在他腿上睡得不省人事的克洛维轻轻推醒:“克洛维,我们到了。”
“唔……”克洛维艰难地坐了起来,揉揉眼睛,却还是一副迷糊的样子。
亨利见状在他脸上捏了一下,重复道:“我们到普罗旺斯了。”
“到了!”克洛维闻言睁大眼睛,瞬间清醒过来,拉着亨利就要下车。
而希尔德布兰此时已经站在马车旁等着他们了,之前亨利不让他跟着坐马车,对此他也不在意,在外面骑马看风景,听听他们在里面做游戏的动静也不错。
只是此时……希尔德布兰眯眼看着克洛维牵住亨利的手,心中有些不快。
亨利自然也感到不自在,许久没被人牵过手了,下意识就想甩开,却又因为一些顾忌而强忍着。敏感的克洛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跳下马车之后就默默缩回手,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地揪着衣角。
亨利讶异于他的敏感,同时又有些心软,轻咳一声重新拉起他的手,向不远处的薰衣草花田走去。
在路上时克洛维就跟他讲述了不少普罗旺斯的趣事,还说他在这边有座庄园,生产了很多好玩的东西,问他是什么却神秘兮兮地卖起关子来,只说到时候再告诉他。如今他们就行走在庄园外一片广袤的薰衣草花田中,由于事前得知亨利要来,平日在这里忙碌着采集花叶的妇女们都不见了踪影,路上只有他们一行人的足迹。
“陛下……您介意拉着我吗?”小小的克洛维心里藏不住事,没走多久就忍不住问道。
“朕只是不习惯,现在好了。”亨利不会哄小孩,因此话说得很生硬。
克洛维努力扬起头看他,“语重心长”地安抚道:“父亲从前时常牵着我,他说王宫太大了,怕我迷路。这里也很大,陛下可能也会迷路的,所以还请您忍耐一下哦。”
闻言亨利有一瞬间失神,握着克洛维的手紧了紧,脚步也无意间放慢许多。身后不远处的希尔德布兰听见两人的对话,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仿佛在追忆着什么。
得不到回应的克洛维见亨利的脸色有些奇怪,又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好回过头向希尔德布兰求助:“Papa……我是不是惹陛下不高兴了。”出门前母亲跟他说和皇帝陛下在一起时要听他的话,还要讨好他,千万不能惹他生气,只有这样陛下才能让他们活下来。
尽管通过短时间的接触克洛维觉得亨利并不是那样的人,只是有些捉摸不透罢了,但还是谨记母亲的吩咐尽量顺着他的意。
可是此时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了。
面对为难的克洛维,希尔德布兰勾起唇向前几步走到他们身边,牵起亨利的手朝他示意道:“陛下没有生气,只是不好意思而已,你看,我牵着他他也不反对是不是?”
回过神来的亨利侧头在克洛维看不见的角度朝他眯了眯眼睛,似乎在命令他快些松开自己,然而希尔德布兰对此熟视无睹,反而牵着两人加快脚步朝庄园走去:“天色不早了,是时候该准备晚餐了。”
落后半步的亨利死死盯着男人握住自己的手,一路上都在竭力抑制把它剁下来的冲动,等到进入庄园之后只觉半边手臂都麻了。
来到普罗旺斯,一切自然都离不开薰衣草。
此时三人围坐着的餐桌上便摆放了不少与之相关的吃食,而亨利显然对其中的花草曲奇情有独钟,一连吃了将近十块才舍得停下来转而尝试别的。
希尔德布兰看在眼里,饭后立马就派人去厨房询问做法。对此亨利难得没有反对,一言不发地坐在主位上回味方才品尝到的清甜。
休息片刻过后,克洛维一脸神秘地对亨利说:“陛下,我想带您去看点有趣的东西。”
“嗯。”事实上他也好奇一路了,不知道克洛维说的那些东西和希尔德布兰来这里的动机有没有关联?
然而希尔德布兰接下来的话便打破了他的猜测:“你们去吧,我该去做夜祷了。”
做夜祷?亨利眯起眼,这个说法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他,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希尔德布兰实际上并不信教,混入教会不过是为了攫取权力所施的手段罢了,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伪教徒。
至于亨利是如何得知这一切的——都是些陈年旧事了。
可惜当着克洛维的面不好拆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不知又去谋划些什么。
“Papa……”克洛维望着门口的方向满眼崇敬之情。
“好了,我们走吧。”亨利见不得他倾向于那人,顿时出言把他的注意力拉回来。
然而这次他的打算却落空了。克洛维一边拉着他往外走,一边还在锲而不舍地说道:“陛下,Papa好厉害呀,我以后也会成为像Papa那样厉害的人吗?”
“你觉得他很厉害?”却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
克洛维毫不犹豫地点头,金色的小卷毛随着他的动作颤了颤:“当然呀,Papa受主的眷顾,是圣灵的化身,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Papa更伟大的人了!”
“……”亨利一时之间无法反驳,只好沉默着。
克洛维没有得到回应,偷偷瞟了他一眼才又怯怯地补充道:“陛下也厉害的!”
亨利看在他童言无忌的份上其实并没有介意方才的话,听他这么说倒有些好奇:“朕怎么厉害了?”
“Papa对陛下那么好,这就说明陛下也是被主认可的人啊,所以陛下一定也很厉害!”克洛维将两人相处时的点点滴滴都默默看在眼里,他年纪尚小看不出那么多暗流涌动,只发现了最为本真的东西。
“他对朕好?”亨利十分错愕,究竟是哪来的错觉?
“啊到了!”克洛维看着眼前透出暖暖烛光的花房惊喜道,一下就把亨利的问题抛到了脑后。
在即将揭晓的谜底面前亨利也不深究,只当自己听错了。空气中时不时有淡淡幽香飘来,满怀期待地步入花房,视线四处逡巡一番将房里的布置看了个大概,他顿时有种不妙的预感,发觉事情也许并不如自己预想中那般。
“陛下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克洛维指着面前一堆形状各异的瓶瓶罐罐神秘兮兮地问。
两人面前桌子上放置着的物事正以一种奇异的姿态组合起来,其中一个玻璃容器中浸泡着满满的薰衣草,淡紫色的花瓣随着容器中液体的加热而不住翻滚,容器的顶部则连接着一根导管直通到另一个器皿中……
亨利再怎么自欺欺人也不认为希尔德布兰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心中难免有些失望,可是看着一脸期待的克洛维他却狠不下心一走了之,只好配合着不解地问:“不知道,是什么?”
“嘿嘿,这个啊……”见自己把人难倒了克洛维还有些得意,只是下一秒他又蹙着眉纠结起来,迟疑道,“这个是……是香油!对,没错就是香油。”为了增强可信度还用力点了点头。
“嗯,是挺香的。”亨利不知道它的用途,但也并不在意,毕竟这听着感觉就像是女人用的东西。
“陛下不要小瞧它哦,它很有用的。每次我睡不着的时候母亲就会滴一滴在我的床头,这样我很快就能睡着了。”
听着倒是不错。
“还有呢……”克洛维接下来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香油”的好处,又向亨利一一展示了庄园里别的新奇之物,同时还给他打包带走了不少。
不知不觉中夜色渐沉,正说着自己从前是如何在庄园里上蹿下跳的克洛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亨利这才意识到时间的流逝:“时候不早了,该休息了 。”事实上他觉得十分惊讶,明明只是在听一些于他而言似乎并没有多大帮助的琐事,却丝毫不感到厌烦。克洛维有着与年龄并不相符的聪颖,尽管他总是不时流露出小孩子心性,但大多数时候还是会让人感觉他就像个成熟的小大人。
克洛维确实是困了,但他舍不得和亨利分开。经过一天的相处,他渐渐和对方熟悉起来,发觉他其实是一个很好的大哥哥,根本就没有什么皇帝陛下的架子。当自己说到一些无聊的话题时,他也没有丝毫不耐,而是静静地听着,有时还会鼓励他继续说下去。还有很多小细节,他都能感觉得出来,陛下似乎挺喜欢自己的。
想到这里克洛维忍不住悄悄地别过脸,不让亨利发现自己害羞的样子。
结果亨利就看他以这么一副别扭的姿势跟自己说:“陛下……我、我今晚能和你一起睡吗?”
第五章
在克洛维问出那句话后,亨利心中有些惊讶和犹豫,惊讶于他对自己的亲近,同时也为这个请求感到犹豫。权衡再三他做了一个折中的决定。
……
把自己收拾得香喷喷的克洛维爬上床钻进被窝里,湛蓝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坐在床边的亨利:“陛下,你会讲故事吗?”
“朕和你聊聊天吧。”其实从前他听过不少故事,真要说的话大概也是信手拈来,只是此时他终于想起还有正事要办。
克洛维瞬间精神起来:“好啊好啊!”
亨利认真地问他:“克洛维,你想当国王吗?”
没想到亨利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克洛维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啊?陛下想跟朕玩国王游戏?”
“不是游戏,是像你的爷爷那样,做一个真正的国王。”说完,亨利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发现他一瞬间流露出了惧意。
“不……我不想……”克洛维一边摇头一边往被子里缩。
“你在怕什么?”亨利放柔声音,把被子往下拉了拉。
“父亲就是想做国王才死的,”克洛维扁着嘴,显得有些难过,“我不要……”
“朕很遗憾克洛维,”亨利拨开他额前的碎发,温热的手心贴着他的额头,解释道,“但是你要知道,你父亲的死亡并不是因为他想做国王,而是因为他不够强大。”
自己从小一直崇拜着的父亲被看轻了,克洛维一瞬间有些不忿,却因为对方是亨利而不敢反驳。
看出他心思的亨利摸了摸他的脸,缓声道:“朕也没有父亲,所以能理解你的心情。只是你的父亲是被人害死的,你难道不想为他报仇?”他知道对一个年仅五岁的小孩说这些很残忍,但身为王室的一员,必须承受这一切。
克洛维睁大眼睛,努力消化亨利的话,过了一会儿才问:“是谁害死了父亲?”他一直不清楚父亲死亡的真相,周围的人在他面前都缄口不言,他只能根据众人异常的反应推测出大概。
亨利摇头道:“假如你没有足以复仇的能力,朕不会将真相告诉你。”
克洛维犹豫起来,哀求道:“可是,可是我想知道,陛下。”
面对他的恳求,亨利一言不发,只是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克洛维心中顿时生出一股强烈的委屈,自从父亲走后他就明显感觉到周围人对他的态度有了变化,变得没有以前恭敬,服侍他的时候也明显敷衍许多。后来他渐渐明白了原因,从此学会了独立,平时也不要人照顾了,躲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再也没有人能为难他。可是现在他又有些不知所措:“是不是只有当了国王,才能给父亲报仇?”
亨利颔首,并进一步说明道:“不仅如此,还能保护你的母亲。你现在还小,大概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将你们视为他们牟夺王位的绊脚石,你以为自己真能轻松安乐地活下去吗?”
闻言克洛维攥紧拳头,泪珠从湛蓝的眼中不断滚落,像是本来宁静的湖面忽然遭遇了可怕的风暴。犹豫片刻,他才抬起手狠狠擦了擦眼睛:“我要报仇……陛下,我要报仇!”
“好孩子。”亨利赞许道。他就知道,他看中的人是不会让他失望的。
克洛维哽咽着说:“我还要保护母亲……”
“你一定可以的。”亨利替他抹去眼泪,“哭吧,以后就不能哭了。”
“呜……”克洛维咬住嘴唇,稚嫩的小脸憋得通红,“我不哭了。”
“其实权力是个好东西,比你喜欢玩的香油之类的有趣多了,所以不必害怕。”亨利掏出手帕递给他的同时安慰道。
“可是我不像陛下那么厉害……”克洛维擦着脸,忐忑地说。
亨利不置可否,只是向他许诺道:“朕会帮助你的,这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
“陛下你快乐吗?”克洛维对未知的一切感到茫然,迫切地希望亨利能再告诉他多一些。
“……”亨利怔愣一瞬,白皙如玉的面容在跃动的烛火中显得有些晦暗不明,下一秒却扯出一丝笑容轻声道,“当然,再快乐不过了。”
克洛维睁着酸胀的眼睛打量他,感觉似乎有哪里不对,还来不及仔细分辨亨利就给他掖了掖被子:“好了,克洛维。你该睡了,有什么问题明天再说。”
在亨利强制性的目光中,克洛维咽下满肚子疑问,乖乖闭上眼睛:“晚安陛下。”
“晚安。”亨利坐在床边陪了他一会儿,见他睡得似乎有些不安稳,神色一动,掏出刚刚对方给他的精油在枕边滴了一滴。果然,没多久他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吸。
亨利这才起身离开。
等回到卧房时,亨利的脸上早已敛去所有表情,恢复了一贯的漠然。随意地沐浴一番,换上舒适的丝质睡袍躺到床上,他本以为自己这晚会很难入睡,却没想到不多时就坠入了梦乡。
……
“亨利,走慢点,别跑。”一个低沉慵懒的男声响起。
“希尔德哥哥你快来,我带你去看有趣的东西。”回应他的是嗓音稍显清脆的少年,说着的同时还跑回来拉起他的手,“快点嘛。”
男人被少年带着加快了脚步,向来沉稳的他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局促的神情。
“你看!”少年把他带到花园里的一个角落,指着绿茵上两团白茸茸的生物对他说,“希尔德哥哥你觉得可爱吗,这是父皇给我捉来的。”
男人看了看地上的两只兔子,配合着道:“嗯,可爱。”
得到认同的少年脸上顿时笑开了花,神采奕奕地卷起袖子:“看我给它们搭个窝!”
“亨利,你的功课还没做完。”男人提醒道。
“呃……”少年立刻站了起来,支吾了一阵后,讨好似的扯了扯男人袖子,“你不要告诉父皇,好不好?”
男人看着身量才刚到他胸前的少年沉吟片刻,最终还是在他越来越可怜的表情中妥协了:“可以。但是你的功课一定要完成。”
少年方才还垮着的嘴角瞬间上扬起来:“太好了!”接着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希尔德哥哥你真好。”
男人站在一旁注视着他收集来树枝、花叶,耐心地蹲在地上慢慢给兔子搭出一个窝来,琥珀色的眼中浮现出一丝连他自己也未曾发觉的柔软。
这是希尔德布兰初进宫的那年,这一年亨利只有十四岁,而他,已经迈入了漫长人生中的第二十四年。
回去的路上亨利习惯性地牵上身旁人的手:“希尔德哥哥,你说它们会喜欢我给它们建的新家吗?”
想到方才目睹成型的“窝”,希尔德布兰点头道:“会的。”
“那就好。”亨利放下心来。安静了一会儿,又突然问道,“希尔德哥哥,你现在习惯被我拉着了吗?”说罢还晃了晃他们交握着的手。
“嗯。”希尔德布兰言不由衷地应了一句,事实上他依然对此感到非常不耐。无论是奉教宗之命入宫完成任务,还是被迫天天面对着这个天真的皇子,都让他痛快不起来。但为了完成教宗派遣给他的任务,他只能继续忍耐下去。
“习惯了就好,皇宫那么大,没我带着你会迷路的。以前我就经常找不到回寝殿的路,最后都是父皇派人找了很久才找到我。”
早就对皇宫地形烂熟于心的希尔德布兰闻言默然。
……
亨利醒来时心情不太好,阴郁的情绪在看到前天希尔德布兰留在身体上的痕迹时达到了顶峰,随手将床边的烛台扫落在地,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才将滑落到肩头的睡袍重新拢好,起身洗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