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越流越多,顺着付良沉的衣襟淌下来,他却仿佛毫无知觉,只是摇头:“不……不是。轻裘,你是好人……”
“我不是!”谢轻裘嘶声吼,眼泪顺着脸颊滚滚落下:“我不是!付良沉,你看清楚,我这个人坏透了,坏到骨子里,根子都是烂的!别人对不起我一次,我千刀万剐也要讨回来——你为什么要遇见我呢?后悔吗,付良沉你后悔吗?你这辈子,哪里都好,可为什么要遇见我呢!”
他深深吸气,似哭似笑:“告诉你吧,我也要死了。我中了万骨砂,五皇子带我去取解药。药取到了,我没吃。随手扔了。等你咽气,我也不会多活几天。哈哈——”他满脸是泪,眼红如血,一字一字从牙缝里压出来,却轻极了:“你要我死,你说一句就好了……为什么,要骗我啊?”
付良沉不断摇头,血汹涌顺而下,衣衫上大片大片晕染开的猩红。他吃力伸手,想碰碰谢轻裘的衣角,又颓然放下,声音抖得破碎不成音:“你,你没有吃解药……为什么,不吃!你去……找老五,去……快去!”他重重踉跄一下,从圆凳上跌下来。
谢轻裘疯癫一般,摔跪在他面前,哆哆嗦嗦,哑声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声音低下去,在发抖:“……你不是,要我死吗?”
付良沉手抖得不成样,缓缓移到他的手指上,清透的眼露出心疼的痛色:“好凉……冷不冷?”
谢轻裘的眼泪砸下来。
付良沉吃力道:“别哭……”刚说完,眼泪从他眼角滑下,在血迹斑驳的脸上冲出一道浅浅的泪痕。
“你都知道了吧……那个,窝藏,的案子……我已经,准备,一力承担了……所以,故意设计,把你禁足在,侯府……因为害怕,你会为了我,认下罪……我窝藏他,还有,一线生机……你,认了罪,会死,我也救不了……我怎么能……让你死呢……”
“但是,没想到……曹宁,会在我,认罪前,去……给你下了,那个命令……等我发现,已经来不及……太晚了,你都……凉了……轻裘……”他握住谢轻裘冰凉的手指,好像用了毕生的力气,还是软绵绵的,两个冰凉的掌心贴在一起,他却仿佛获得了极大的温暖,安详地笑出来。
“认出你……第一眼,茶楼,你说:火青……那时候,就认出来了……”血源源不断从口内涌出来,他一字一字无比吃力,又无比虔诚:“爱你……好久……那么久……那么……爱……只要一眼……就能,认出……我一直在,等你回来啊……轻裘……”
谢轻裘撕心裂肺,失声痛哭。
血越流越多,已经止不住,付良沉意识渐渐涣散,声音也低下去:“对不住……轻裘……”
“没有……护住你……”
“后悔啊……不该……向父皇,要你,做我的,伴读……把你,牵扯进……这趟浑水……要是没有我……你……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本该是这样……裘马风流……少年郎……怎么会……像上辈子……年纪轻轻……没了性命……”
他虚虚握着谢轻裘的手指,眼神慢慢凝固了:“对不住……轻裘……”
往事如雪片,一幕幕在眼前飞溅。
想起那一晚,付良沉头风发作,刚醒来,握住他的手腕,分明自己瘦得厉害,却浑然不觉,只对他道:“你不吃,饿瘦了怎么办?”
想起那一日,他中了万骨砂,昏睡一场终于清醒,撑开眼,看见付良沉站在床榻边。不知站了多久,一双眼里是深得切骨的痛色,眼红如血,手伸出去又缩回来,都不敢碰他,很小心很小心地问:“轻裘,痛吗?”
想起茶楼里,付良沉望着他,脸色慢慢白下去,终于像是鼓足了勇气,递过一包火青,很勉强地笑道:“小兄弟若不嫌弃,我便将它赠给你。好么……轻裘?”嘴唇抖索,仿佛哀求。
更早一些,花灯辉映的街市,付良沉勾住他的小指,小声微笑:“我啊,我在想我的心上人。”
草地里,付良沉被他扑在身下,脸上还有细细的草叶,目光怔然,呆呆望着他,忽然一伸手,把他紧紧抱在怀里,轻声道:“轻裘,你原来是真的喜欢我。”尾音颤颤,像在发抖。
那一夜,他一身红衣立在石桥,满腔悲愤,嘶声吼叫。付良沉想解释,却被堵得说不出话,突然俯下身,吻在他的唇角。微凉而柔软,好像月光点点落在唇上。
第一面。东宫柳繁花重的一角,那少年长身玉立,面容清皎,清透的眼弯在春风里,温声浅笑,唤他:“轻裘。”
忽然想起,那日夜风穿过长街,他握住他的手,一双温柔含笑的眼,异常坚定地望住他,一字一字郑重道:“轻裘,你是好人。”
他忽然涌上说不出的委屈,鼻子发酸,瘪了瘪嘴,小声问:“你怎么知道?”一面说,一面扭开头拼命眨眼,不叫他发现眼里的水光。
他握紧他的手,微微笑,笃定道:“孤就是知道。”
一句话,叫他掉下泪。手指紧紧攥住他的手掌,好像一个小孩子,拼尽全力,攥住此生唯一不能失去的珍宝。
那是最初最初,怦然心动的一刻啊。
不知怎的,想起那夜他低头吻他,动作很轻,声音里的情绪却很重,一字一字仿佛立誓:“谁要睡她。我只想睡你。”
他手足无措,掩饰地冷哼一声,心却甜得发烫,悄悄想:我也只给你睡。
为什么不相信他?
为什么,不相信他!
不相信他宁可失去一切,也不会舍弃你;不相信他爱你,就像你爱他,一样爱到刻骨,爱到患得患失,爱到敢念不敢说!心中早早就笃定自己是弃子,一切试探,一切布局筹谋,一切抽丝剥茧的探查,不过是心里那份割舍不掉的执念,想知道——你为什么,不要我了啊?
却不肯相信,他是一直都要保全他的。只是,来不及了……
谢轻裘忽然想:他一心以为付良沉害了自己,恨得切齿拊心,不肯原谅。那付良沉呢?心上人虽非他所害,却因他而死,他能原谅自己吗?
不能吧。要不,为什么始终不肯解释哪怕一句,到死都在悔恨:不该向父皇要你做我的伴读,把你牵扯进这趟浑水。轻衣裘马、侧帽风流、他放在心尖尖上的的少年郎啊,怎么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谢轻裘跪坐在付良沉面前,手哆哆嗦嗦,探向他的鼻息,那么轻那么细,好像下一瞬就会断掉。他眨了眨眼,慢慢静下来,不再发抖,伸手向怀中探去。本想去摸匕首,却不意碰到一个玉葫芦,凉得他一颤——那是动身去青州前,五皇子给他一个血玉葫芦瓶。里面装着三丸灵宝丹。灵宝丹,天赐灵药,合天时地利才可以集齐药材,耗时十年也不过能制得一两枚。服食一丸,可延命三日。
延命!
谢轻裘浑身剧烈一抖,猛地将血玉葫芦抓在手心,抖索着倒出一枚灵宝丹,喂进付良沉嘴里。那丹药入口即化,谢轻裘冷汗淋漓,不住发颤,手摸住他的脉搏,这才轻轻松了口气:脉象虽极微弱,却好歹稳住了。
三枚灵宝丹,够付良沉多活九日。
他还有机会去找医师,配出拂衣散的解药!
正在此时,殿门忽然被人推开一个小缝,李廉快步走进来,对谢轻裘焦急道:“我的池大人哟,您怎么还留在这里!王爷不是说了,叫您下了毒就找个借口出来,奴才立刻把您送出宫,远远避开一阵子,这事就一点都赖不到您的头上!哎呦喂奴才在外面急得直流汗,您怎么耽搁这么久啊?快随奴才出去吧,再晚一点就瞒不住了!”
五皇子给他拂衣散时,的确交代过,李廉是他的人,到时候会帮着接应。谢轻裘听过就撂在耳后,他原本就没想过活过今晚。
此时镇定下来,手指一攥,站起身来,道:“走吧。”
李廉替他推开殿门,身子有意挡住殿内,不叫别人窥见。谢轻裘径直走到小宁子身边,微微颔首,道:“我有事交代几句,李公公请略等一等。”
李廉心如火焚,急得直冒汗,又不敢催他,只好一面跺脚一面道:“不急嘞,大人请便,请便。”
谢轻裘带小宁子往一边暗处走了两步,借着黑暗将血玉葫芦递进他手心,耳语般低声道:“皇上病了,隔三日给他服一枚,撑足九日,等我回来。”
小宁子接过去,满面惊疑,却没追问,身子发抖,重重点头。
谢轻裘道:“我回来前,你要寸步不离守着皇上。这个牌子你拿好。”说着,将付良沉那面“如朕亲临”的令牌悄悄塞进他掌心,沉声道:“记着,五王爷只要一进宫,即刻斩杀!”
这面令牌非同小可,小宁子拿着它,可以号令所有御前侍卫,甚至调动禁军右营。
“还有一样,盯紧李廉,谁与他暗中接触,不必声张,格杀勿论。”
小宁子僵硬地握住令牌,听他说这些话,眼睛瞪大,惊得呆了。谢轻裘想回头望一眼殿内,却不能,咬紧牙根,用力攥住小宁子的手腕,好像要把自己的心、自己的整个人都揉按进去,喉头一哽咽:“守着他,守好了!等我回来!”
说罢,扭身就走。李廉忙不迭将他领到一顶等候多时的小轿边,悄声道:“大人放心走,后面的事,奴才自会安排妥当。”
谢轻裘“嗯”了一声,道:“走吧。”
轿子飞快走出宫门,一路顺畅,不过小半个时辰就到了河边。那里停着一个小舟,五皇子当日给他安排了极其详尽的出逃路线,水路陆路交替,每到一处都有接应的人,保证绝没人能查到他的踪迹。
谢轻裘踏上小舟,奋力摇桨,往青州方向行去。青州陋巷中那个身残且哑的老者,不断在他眼前晃过。万骨砂是人间至毒,他能解,那拂衣散呢?谢轻裘用尽全力摇动船桨,掌心逐渐发烫红肿,传来火烧火燎一般的刺痛。当日他跟五皇子同去,顺风而行两日舟程,现在摇桨不歇,划了一夜又半日,第二天傍晚就到了青州。
他掌心早已磨出血泡,血泡也磨破了一次又一次,此时血肉紧紧粘在木桨上。谢轻裘狠狠一撕,豆大的血珠顺着手指滚滚落下。他连包扎都不做,循着记忆里的路径,七拐八折,终于走到那处僻静小巷内的简陋药铺的门前。不知是错觉还是疑心太重,今日的小巷似乎格外阴森,连一丝人气都无。但走到这里,绝无掉头再走的说法。谢轻裘一咬牙,推门进去。
室内极暗,依稀可见柜台处坐着一个人,见他进来,微微侧过身,却未说话。谢轻裘忽然意识到不对——那人身子虽刻意伛偻,却并非是个瘦弱残疾的老人的身形!
他快步后退,刚退一步,后腰抵上一把锋利的尖刀。一个甜丝丝的声音传来:“谢侯爷,有失远迎,请恕罪。”
孙九。
谢轻裘死死盯着柜台处那个一动不动黑影,忽然冷笑出声:“王爷不在京城筹谋篡位,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那黑影深深凝视着他,目光似刀,好像要在他身上剜出一个窟窿。半晌,站起身,缓缓走到谢轻裘面前,挥挥手,示意孙九把刀收回去。抬起眼,一寸一寸打量谢轻裘,从额头、眉目、鼻梁,看到嘴唇、下颚、脖颈,眼神凶狠极了,好像要活活把他身上这一整块人皮都给揭下来。那双又黑又狠的眼睛,亮得仿佛要烧瞎人眼,唇边、额角、手背上的青筋,都在一下一下、不受控制一般微微搐动。
室内静得让人发瘆,谢轻裘满心都是付良沉此刻命悬一线,当即冷声道:“药铺里的老先生,现在是落在王爷手里了?”
五皇子哈哈大笑两声,道:“落进我手里?这么说倒也没错……不过谢侯爷,你真该谢谢我,要不是我,只怕啊,他现在尸体都臭了。那你不是白跑一趟吗。”
谢轻裘道:“谁要害他?”
五皇子脸上浮现出一抹古怪的笑容,恶毒又愉悦地道:“是个熟人。谢侯爷,我一说,你就知道了。”
谢轻裘不知为何心一沉,一股极大的不安攫住他的心脏,他强自压下,咬牙道:“谁?”
五皇子道:“谢寻。”
任谁也想不到是这个名字。谢轻裘还未震惊,先觉得荒谬,冷嗤道:“你以为我会信吗?空口白牙,无凭无据,由你随便泼脏水!”
五皇子摇摇头:“我知道你不会信。毕竟在你眼里,他是个药罐子弟弟,从小汤药没断过,一心扑在经子典籍上,既不能走路,又不爱与人交往,连你们谢侯府的大门都没出过几次。你要证据,好啊,我给你。你既然知道上辈子是死在窝藏孽种的罪名上,难道就不奇怪吗——是谁把这件事捅出去的?”
谢轻裘道:“自然是你。”
五皇子娓娓道:“自然,是我把谢寻是谢妃骨血这事密奏给皇上的。但你想,皇家孽种,要保下这个孩子,事必然做的隐秘极了,哪里会那么轻易就叫人查出马脚。要不然,你和付良沉也不会这么多年白白做了冤大头,什么都不知道,对不对?”
“谢侯爷,你就不好奇吗,我是怎么知道的?”
他循循善诱,旁敲侧击,眼里恶意闪动,饶有兴致地看着谢轻裘慢慢发白的脸色,发出重重一击:“是谢寻——你的好弟弟,亲口告诉我的。”
谢轻裘脑中飞转,厉声反驳:“他当年不过一个襁褓小儿,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身世!”
五皇子脸上露出森然的笑容,道:“他自然不知道,可他有一年意外得知,自己的腿并非天生就是残缺,而是被人活活用药废掉的。你以为他真是醉心医术吗?可笑!他不过是想治好自己的腿。但翻遍了你谢家藏书阁内所有的医经药典,都一无所获。他倒确是聪明,自己琢磨,终于凑出那个叫他双腿筋骨散软、一生不能站立的药方。你一手抚养他,谁知道药有没有你的一份?他早就不信你了!于是瞒着你,一面暗中四处求医,一面慢慢探查,看药方出自何人之手,最后竟查到远在青州的一个既残又哑的老头身上。”
“不错,那人就是当年传闻与谢妃有私情的那个太医。皇帝当时震怒之下把他丢进诏狱,本意是八十道大刑一道一道上个遍,叫他剥皮抽筋受尽折磨而死。我看他医术高超,便暗中留下他半条命,将他改名换姓,送到青州。他答应替我做三件事——要不然,谢侯爷,你真以为自己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跟我说话?”
被他一提醒,谢轻裘才想起来自己体内还有万骨砂的剧毒,但此刻他已无暇在意,眼里血丝爆出,咬牙道:“可那是他的生父,怎么会毒废他的腿!”
五皇子好像听到什么不得了的笑话,放声大笑:“生父?哈哈!谁告诉你那是他的生父!谢寻根本就不是孽种,是堂堂正正的皇七子!”
什么?!
谢轻裘如遭雷击,整个人摇摇欲坠。
五皇子冷笑道:“谢妃当年在宫里,连话都不愿意对皇上说,更别提承宠了。可因为一场意外,得到这个孩子。她身子不显怀,又一贯不跟别的宫人打交道,竟没人发现她有孕。她本想用药做掉这个孩子,可发现时已经晚了,只好生下来。但即使是生下来,她也根本就没打算让他长大,于是找太医要了一副毒药。太医一念之仁,换了药方,没要那孩子的命,只要了他一双腿。”
“可实在不凑巧——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不凑巧,哪怕有一处顺着谢妃的意思来,就好了,了结了,也不会横生出后面这么多枝节。毒刚喂进去,就被皇上发现了,皇上当然要救。谢妃索性说,这是她和太医之子,彻底断了谢寻的生路。结果呢,一传十十传百,竟叫所有人都以为是谢妃跟太医通奸,生下了那个孩子。”
“所以说人的心肠就不能软。那太医搅进这趟浑水里,哑了,残了,身边亲故被皇上剐了个干净——可谢寻会领他的情吗?谢侯爷,你也是一样。谢寻不放过太医,更不会放过谢妃。可谢妃已经死了,骨头架子都烂了,刨出来的灰连一只手都盖不住,报不了仇了。谢寻他怎么办?只好把所有的帐都记在谢家头上。你们谢家,除了他,活着的也只有你谢轻裘了。”
他摇头,既像在嘲讽,又仿佛压抑着狂怒,咬牙切齿地道:“谢侯爷,你说你亏不亏。辛辛苦苦把他养大,供他吃供他穿,他呢,半分都不领情,恨你恨得牙痒,还巴不得你立刻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