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归时抬手将他往身后塞了塞。
夏侯昭不以为意,笑得颇具深意,“原来是姓钟。我时时闲着,你们备好了就遣人去金巷子里找我就是了,”随即摆摆手,“好了好了,曲韵不爱瞧着我,我这就走了,改日再叙旧吧。”
说着便真的转身走了。
曲韵撑着力气厉声问他,“你毒伤我的人没有?”
“那人被我迷得失了魂,用什么毒,三言两语便说了。我看她迷恋我得紧,你可得花上一番力气才能寻出那人了。”
声大笑地离去。
曲韵直至瞧不见夏侯昭的半丝身影才泄了力气。她紧紧抓着温言的手,很是不安,“怎么事情成了这个样子,他向来没什么好心思,此番跟着你们,不知会给你们惹出什么祸事。”
温言轻声安抚着她,“见着还魂前,他该是不会有什么妄动。”
祝归时点点头,接道,“他方才不下毒手,也未曾用什么手段胁迫我们细说还魂所在,只说与我们一起前往,我不解深意,但这其中总有毒门如今无人无势的缘故,想来是要借着我们的力。”
钟怀遥听了一阵儿,忍不住问,“我们是去找什么?”
祝归时没什么好声气儿,“找你祖宗。”
“你怎么骂人!”
“我怎么骂人了?”
寻还魂,必会寻着钟景云的行迹,钟景云可不是他祖宗?
祝归时又问他,“我们说了半天,你半个字都没入耳?”
“我顾着想方才那人,没留意你们说什么。”说着,便又有些害羞。
祝归时看不得人被夏侯昭那副皮相惑了神,边收着剑边说,“那人是修罗恶鬼,能把你吃得渣也不剩。”
钟怀遥一副失落的模样,小声与三人告了别,回了客间。
曲韵此时面色总算好了些许,“那孩子肩头纹了秋梧家徽,我点了木樨看过,兰化莲瓣,你们对他放着心就是。本想着把他留在茶间,好好与你们引见,谁知……”
祝归时摆摆手,劝着她,“曲姨别想了,回房歇着吧。阁里出了泄密的人,曲姨明日要好一通忙。”
曲韵起了身,叹了声,又道,“夏侯昭一副惑人皮相,你们仔细看着钟怀遥,别教他被那人骗了。”
第二日钟怀遥央着曲韵要出去玩儿,曲韵因着他的身份如何都不能放心,便打发着温言与祝归时陪着上了街。她自己是定要留在阁里的,那逆徒不知是何人,她也只得耐着性子等,如今形势非常,她断不能让剑琴阁出了乱子。
扬州因着琅嬛覆灭的事情来了众多江湖势力,纵是仍有小摊子,总也不是先前那般繁声入耳了。
“这有什么好逛的。”
钟怀遥瞧了祝归时一眼,闷闷道,“我自来了扬州,那琅嬛阁的人便不让我出去。”
“好了好了,逛吧你。”
祝归时一转眼,便看见温言心事重重的样子。
“怎么了,还在想那老妖怪?”
温言轻摇了下头。
昨日他一夜未眠,夏侯昭那句“新人入门,衷心可表”萦在他心上,刺得心里生疼。沈琼华说自己是来扬州寻恩人的,他当时深觉这话□□是借口,后来马场醉谈,他仍是心心念念着恩人,他便觉得恩人之说大抵是真的,只是沈琼华要汇入毒门后私自寻觅。他本以为毒门是想要在琅嬛捞些好处,如今看来,毒门竟是意在还魂珠,而沈琼华,则是助纣为虐来了。那日他得知自己身在火云仍一副蠢善模样,不知夏侯昭是怎么哄骗他做这些事的。
温言想着两日后前往南海,兴许会见着他,当即心绪纷乱,祝归时连唤了他三声才回了神。
祝归时一指点着前方不远处,“那是不是你心上人?”
温言循着看过去,被数人围着的狼狈男子,赫然是沈琼华。
沈琼华功夫弱,一人难敌数人,肩背处挨了几记重拳,隐隐作痛。正想着今日大概要受些内伤便被人拎着领子拽了出去,背上立时觉到一道温热。
沈琼华慌慌侧首去看,那张引他牵念,昨夜还入了他梦的脸映在眼里,沈琼华恍惚着狠狠掐了自己一下。
疼。
竟然、竟然还能再见着他。
温言揽着他,低低问道,“受伤了么?”
沈琼华瞬也不瞬地看着他,“不过是挨了几下。”
温言皱着眉,“不过?”
“与以往比起来,确是没什么的。你、你好吗?”
他与温言不过一夜未见,倒觉得分别已久。
“你还请了帮手!”
对面数人的叫嚣温言理也不理,只专心答着沈琼华的话,“我很好。你惹了什么事?”
沈琼华一下子极为尴尬,支支吾吾讲不明白,转而去问候祝归时,又问钟怀遥。温言耐心等着,倒是对面的人等不住,一副极瞧不上沈琼华的样子道,“他不知天高地厚,冒充我毒门门人!”
温言眉眼微动,看着沈琼华,“冒充?”
沈琼华往温言怀里靠了靠,苦着脸小声道,“我被拆穿了。”
祝归时被他蠢的不知说些什么好,伸了手去点他,却被温言轻巧地拦了,将沈琼华换了一边揽着。
“他蠢成这样你还护着!冒充什么不好去冒充毒门!”
温言一句“回去再说”被对面一阵“你是个什么东西!”“你竟敢辱我师门!”之类的叫嚣淹没,温言贴在沈琼华耳边细细问了他怎么伤的,而后将太阿递在了沈琼华手里,“拿好,这是先生的剑,想来不愿沾了毒门浊气。”
沈琼华觉得那人的温热气息犹在耳边,人形却已掠进对面数人的圈子,身形手法极快,沈琼华甚至没能看清温言做了什么,只听得几声脆响,温言已回了沈琼华身边,轻扣着他的腕子将人拉着走了。
身后一片哀哀惨叫。
钟怀遥不由得上前一步,睁大了眼睛去看,一个个的腕骨诡异地扭着,像是断了,再想细看时,被祝归时拍了拍肩头,“看什么,回去了。”
钟怀遥跟在祝归时身边,念念叨叨,“温言真厉害啊。”
祝归时很是不以为然,“你看了待会儿他与沈琼华的言谈再作评说吧。”
温言带人回了剑琴阁的客间,径自去翻伤药,淡淡嘱咐呆立的沈琼华,“衣带解了,我给你上药。”转过身时见他仍是呆呆站着,走近了些轻声问道,“怎么了,疼得厉害?”
沈琼华不敢看他,生怕自己眼里面上的相思情念教他瞧个一清二楚。
第10章 第 10 章
祝归时带着钟怀遥回了剑琴阁,听闻温言将人带进了房里,拍了钟怀遥一记道,“没戏看了,回房去吧。”说着将手里七七八八的各式吃的玩的堆了钟怀遥满手。
钟怀遥轻轻哼了声,“我本也不想看。”小心护着怀里的新奇玩意儿回房吃吃玩玩去了。
妘筝见着祝归时,仍似昨夜那般嫣嫣笑着,“祝公子,阁主出门了,不与各位用午饭了。”
“出门?”
妘筝略矮了身子,压低了声音,“药王谷备的各色药物到了,阁主要亲自去看了才安心。”见祝归时了然,转而问道,“让人在小花厅备饭吧?”
祝归时想了想,“还是去水榭吧,我与温言小时候总是在那里的。再多备副碗筷。”
妘筝应了声,着人去准备。
祝归时在水榭里等了又等,直等得菜热过了一遍,方见着前来的温言与沈琼华。
沈琼华默然跟在温言身侧,脸上飞着薄红,眼尾处亦有几分红意,像是被人欺负了似的。芙蓉暖帐,春衫半褪,温言带着药香的温热掌心贴上他的肩背时,沈琼华一刹涌入心扉的赧然欣喜皆覆没于乍起的疼痛里——不若不听温言的,淤血而已,与以往伤痛比起来算不得什么,这般的疼,揉开做什么……祝归时看了看沈琼华,又瞧着温言面上的坦荡无所愧歉的神色,暗骂一声,“道貌岸然。”
两人落了座,沈琼华因了先前的尴尬事,瞧也不敢瞧他,只低声问了好便低着头闷声扒饭。温言在一旁夹了菜放到他面前的小碟子里,见他仍是只垂眼拨着碗里的饭,便又夹了菜放进他碗里。
祝归时只觉自己方才只身单影地等在这儿,实在可怜。看着沈琼华的吃相,忽地忆起有一年到扬州议事,无意听到几个小门派弟子间的话,言说男子承欢,事后喝粥好些,当即道,“你别吃了,让妘筝姑娘吩咐小厨房给你备碗粥。”
沈琼华一怔,抬起头看了祝归时半天,“喝粥哪里喝得饱啊?”
温言看着祝归时满眼笃定,察觉了他话中深意,难得怔愣了会儿,看沈琼华没怎么听懂,便又夹了一筷春笋给他,“吃你的,别理他。”
沈琼华紧着将那春笋吃了,想了想,祝归时大概还在为他冒充毒门的事情生气,故而连饭也不想他吃了。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思来想去,只好道,“我错了。”
“什么你错了?”
沈琼华放了筷子,正色道,“你是不喜欢那个门派的吧。我也不是高看那门派,只是我听闻毒门行事狠绝,很少有人敢惹,临时起意罢了。其实我才想起来,在柳老板的店里,我也冒充过一回,只是我唬住了那狂刀客,便把这事忘了。后来到了扬州,我为了自保谎称是毒门门下,谁知那些欺负我的就是毒门。我错了,你让我吃饭吧。”
祝归时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温言也是眉间微动——他竟然出了柳绿的店便把自己谎称是毒门这件事忘了。如此,自己一路上猜想他言行举止是否另含深意,明晓心意后爱而克制,念而不敢近倒显得可笑。
沈琼华见这两人俱是沉默,不禁有些惴惴,这事竟这么严重?
祝归时被沈琼华这副正经模样带的也坐得正了些,“你有你的苦处,我看不上毒门是真,只是你不过冒充而已,我还不至没有理智到迁怒于你。我让你喝粥不是因了生气,是因了……”
“温家有规矩,食不言。”
祝归时被温言截住了话,略略一想,温言大抵是怕沈琼华尴尬无措吧。
“你自己的人你自己疼吧。”
“上药时他疼得狠了。”
一言至此,祝归时便明白自己是自始便将事情想歪了,一瞬尴尬无措,偏偏沈琼华还在一旁问他,“什么什么,因了什么要我喝粥?”
祝归时缓缓起身,“剑琴阁的粥极好,想让你尝尝罢了。我吃好了,先回去了。”
沈琼华看着祝归时出了水榭,转而问温言,“你想喝么?”
“不想。你坐好,先把饭吃了。”
温言仔细将鸡翅拆了骨,放到沈琼华的碟子里,“你是什么门派的?”
沈琼华学着温言的样子拆着另一只鸡翅,小声回道,“不是说食不言?”
“你我不是温家的人,不必守这规矩。”
“哦。我无门无派,一个人。你记得我和你说的恩人吗,他不许我入江湖,我没听了他的话。若是再入了哪门哪派,他得更生气。”说话间,一只鸡翅被他拆得七扭八扭,他有些不好意思的半举了下问道,“你嫌不嫌弃?”
竟是给自己拆的。
温言微笑了下,点点自己的碟子,“不嫌弃。”
沈琼华轻手将几乎拆散了的鸡翅放到那白瓷小碟子里,拿过一旁的绢布擦手,“我功夫差又没什么倚仗,想在江湖里活命,不得已时便说些小谎。我冒充过许多小门派的弟子,可从没打着他们的旗号害人,不过是自保罢了。”
温言听着有些心疼,沈琼华倒是十分释然的样子。
“那日我说了自己是毒门之人,你是不是记了一路?”
温言给他添饭的手一顿,岂止记了一路,真是折磨了他一路,爱而不得的苦在他初心情动时尝得,那涩几乎要烧进他的骨血里。
“我不是故意骗你,那话我是说了给那个狂刀客听的,我那时吓得魂不附体,没见着你。”
温言见他急急解释,安抚地笑了笑,“知道。之后你我相处,我知你心好。这事别放在心上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情。”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句,“你那日的高冷之姿倒是摆得不错,哪里学来的?”
沈琼华不好意思地笑笑,“金陵南风馆有个玉公子,傲得很,万事不放在眼中。何人站在他面前,都只觉心惊肉跳,矮了他一头。我依着他学来的。”
温言眯着眼睛,眸色也沉了几分,“你竟去这种地方。”
“没有没有,他喜欢泛舟,我躲在岸上偷学的。”
“你多大?”
“十八。”
“太小。日后不要去这种地方。”
沈琼华看着他,有些不解,十八还小?平民贵客里,十八不是已经多有家室子嗣了么?
“我没去,我是躲在岸上,混在仰慕玉公子的人群里学的。岸上的人后来还打起来了,我都被挤到湖里去了。”
温言给他布菜添汤,淡声道,“以后我护着你,从前受的苦不用再受一遍了,没受过的苦更不会教你沾上半分。”
沈琼华慌慌张张地低下头去佯装喝汤,掩饰着自己烧红的脸颊。
水榭里一时只余竹筷碰撞的细微脆响。
沈琼华极喜欢与温言说话,缓好了悸动便与他说,“其实我很是厉害的。”接着便细细说着自己的逃生事迹,凶险万分,敌我悬殊他是没有避不过的。
温言认认真真地听,时不时会问上几句。
“这样的情况也要逃么?”
“敌众我寡,这样的情况不需要逃吗?”
温言愣了愣,见沈琼华一副极认真严肃的神情,笑了开来,“嗯,需要。”又难得笑了他一句,“你这般会逃命,不若唤作沈逃逃好了。”
“什么沈逃逃……”
“这般看来,此次竟是你难得的败绩。”
沈琼华看了温言一眼,没说话。此番他是心系温言,神思不宁,才会着了别人的路数。
这一餐饭足足吃了一个多时辰。
妘筝想着要不要去添些菜色,被躲在小厨房里吃点心的祝归时拦了,“秀色即可餐,还添什么菜色。”
饭毕,温言带着沈琼华绕在剑琴阁的桃花林里缓步走着消食。
“温言。”
温言回身,看着沈琼华。一刹间,人面桃花,入眼入心。
“你方才说以后护着我,是不是我以后可以跟着你的意思?”
温言未及思虑,话已出口,“你愿意么?”
“愿意!”
温言心头绕着萧怀眠的满发清霜,绕着温澈满面血红,绕着萧怀眠十年前那一句泣血的“是我错”——人生在世,至爱难得。
温言再看沈琼华时几近是带了破釜沉舟的意气,“我的意思,是我心中对你喜爱非常,你跟着我,自此便相知相许,相携至老。”
沈琼华呆立半晌,沉默不语。温言黯了眉目,才要致歉,忽听沈琼华问道,“如此旖/旎的话,你为何冷着一张脸来说?”
温言轻轻一叹,“我心里有些怕。”
“怕什么?”
“自是怕你不答应。”
沈琼华笑了笑,走近了,却只敢拽着温言的一方袖角,他的眼眸晶亮,纵是落进桃花也清清楚楚映着温言,“我为什么不答应,我对你同样喜爱非常。”
温言回手将沈琼华的手握进掌心,又听沈琼华轻轻喃了一句,“我有了你,便真正不是一个人了。”
娇花如锦,春山如笑,情正好。
祝归时躲在稍远处等了半晌也不见那两人有回去的意愿,只好亲自出去,喊了一声,“曲姨回来了,书房等着呢!”
温言握紧沈琼华的手,“两日后我派人送你去火云,你等着我回去。”
沈琼华走近一步,靠在了温言肩头。
“我跟着你。你在呢,我不怕。我顾好自己,也绝不累着你。”
“心意已决?”
“嗯,坚如磐石。”
“好。你我同行,前路莫测也有我护着你。”
沈琼华微点着头,心里却想着,若是真到了急险时刻,他拼着命也要护着温言周全。
第11章 第 11 章
曲韵看着祝归时匆匆进了书房,不禁问道,“怎的一个人回来了?”
祝归时端着青瓷茶盏喝茶,“我才不与那两个人一起,显得我多余又不识趣。”
曲韵悠悠笑了笑,手上缓缓摩挲着才叫人备下的赠礼。
“温言的心上人是个什么样子的?”
“生了副极好的模样,为人心性皆是不错,而且……”祝归时左思右虑,好容易想了个词替了那个“蠢”字,“少不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