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言方才疑虑,自己是否色不迷人人自迷,是因着沈琼华的姿容才会对他另眼看待,如今看着一嘴焦黑的沈琼华,温言最终明了,不是的。
沈琼华恨不能一瞬就将这鱼吞到肚子里,却又十分不舍要一小口一小口地吃。
温言不忍再看地伸手拿过沈琼华手里的鱼,“别吃了。难以下咽。”
“挺好的。真的。”
温言看着他一脸急切,忍不住拍了拍他,“去把你上次在市集里买的点心拿出来先吃着。我们即刻赶路,你指条前方有酒楼的路给逐影。”
“你觉得我知道哪条路可以通向酒楼?”
“方才的林子复杂至极,九人联闯还是迷了路,你指起路来却是准得很。我是信你的本事的。”
沈琼华头次得人一句真真正正的肯定夸赞,眸眼晶晶亮亮地看着温言,几乎要从眼里飞出春日桃花来。
温言有些受不住这样的眸光,只得转身去唤撒欢儿的逐影。
逐影自出了火云,还是头次这样慢悠悠溜达着的样子载着这两人——温言急着赶路,将正在啃点心的人捉到了马背上。
沈琼华捏着一枚桂花糕半侧着身子递给温言,“给你。”
温言单手控着缰绳,另一手轻捏着他的腕子将那块点心引回沈琼华唇边,“你吃吧。”
“那好吧。”
沈琼华正要去拿第三块,温言已经折起了那方油纸。
“垫垫就可以了。好了,指路。”
逐影是喜欢跑起来的,此时更是跑得如风如电,生怕温言又令它慢慢溜达。
沈琼华则是一路纠结着要不要温言破费——他一下子想着要叫上一桌子山珍海味,让这人再没银钱去想着什么美人入怀,一下子又舍不得花温言一厘钱。
两人到了酒楼时已过了满堂皆是食客的时候,温言端端坐着要沈琼华点菜。
“我吃什么都行。”
温言想了想,这人热衷烤鱼,想来是喜欢吃河鲜吧。
选了几样精致佳肴,又特意要了一条清蒸的鱼。
沈琼华倒是不挑食的,但他对鱼也没有那么偏好,他在偌大江湖中来来往往很少捉鱼来吃,否则便不会烤了几日仍是烤的焦黑。他愿意去做自是因着温言。他想着这人自小便是精食细脍,与他一路风餐露宿,自然要尽尽所能地让他吃好些,可结果总是不如人意。
寒春已去,轻风渐暖,一眼可见嫩柳绒绒春草碧色。
温言与沈琼华在客间沐了浴,换上了轻薄春衫。温言着了鲜蓝,沈琼华着了荷茎绿——浓淡有度,春意轻染。
温言随身没什么衣物,他本意是沿路可以前去火云分教的别院休整,哪知中途多出了沈琼华这样的变数,他是毒门人,无法带去火云分教,那件大氅随身带着便成了累赘,温言干脆就给卖了。又赶着这地方有方圆百里最好的马场,便带着沈琼华去挑马。
马场的主人极好客,迎他们进去时不住地言说生意好,说再晚来几日便没什么好马了。
天色已晚,不是赶路的好时机,两人商议着,决定留宿于马场客间。
红日西下,春云待月。
沈琼华拎着马场主人赠予的桃花酿前去寻温言,兜兜转转一圈,才春花半开的小亭寻着了他。
“马场主人说今晚月色会极好。要不要赏赏?”
“有酒么?”
沈琼华晃了晃手里的陶瓷大肚瓶,“桃花陈酿。”
没有酒杯,两人也不在意,明月初升时分,一人一口饮着同一坛酒酿。
许是月色真正极好的缘故,温言难得褪了淡漠,轻声问,“你这名字是谁起的?”
沈琼华眼角染了淡淡的红意,“恩人给取的。”
“恩人?”
“我是孤儿,镇子里总是有人欺负我,我也没有名字,他们想喊什么就是什么。后来我恩人来了,他带我沐浴,带我吃了一桌子的美味。后来我就说要拜他作师父。可他没答应。”
“为什么?”
“他说他第二日就要走了,教不得我什么。我那时年幼,听了这话,直觉他大概是不喜欢我。一念及此,简直要当场哭出来。他大概是猜着我被人欺负得狠了,就说,”沈琼华正正身体,学着记忆里那人的样子,“‘好了好了,我做不得你师父,教你些基本心法还是行的’。然后他便问了我叫什么名字。”
沈琼华单指点着额头撑在石桌上,“可我没名字。他便抚着我的眼尾,说了什么长大必是琼华之姿,唤作琼华吧,我便叫琼华了。啊,他还拿了本书要我选个姓氏,我认了半天,觉得这个‘沈’字好看又好学,就定了沈姓。”
“后来呢?”
“我那恩人多留了一月,教我认字习武,他走时还说这心法算不得上乘却也够我自保,还嘱咐我不要入江湖的浑水,也说了会回来接我。可他走了没几日镇子就发洪水了,我只好出来了。我最终也是没听他的话,还是入了江湖。这许多年我也没寻着他,江湖这般大,也不知要寻到什么时候。”
温言想着他小小年纪便受尽苦楚,江湖广大,他执意寻一个人,大海捞针般却也没想作罢,此次琅嬛阁这样难险,他功力浅微也要前往,想着想着,胸口竟隐隐作痛起来。
“他叫什么,我让人帮你寻。”
“唉,不知道。他说他身有要务不方便透露姓名。”
“那长什么样子?”
沈琼华想了想,认真答道,“好看。”
温言愣了下,忍不住地笑了笑。
沈琼华怔怔看着他,因了微醺的缘故,竟大着胆子伸了手去摸温言的唇角。指尖触及一星暖热又急急地收了回来。
一片静谧中仿似能听见半开的春花缓缓展开的声响。
沈琼华看着指尖失神了一瞬,又想起什么似的,饶有兴致地问温言,“说到名字,你这人这样沉淡,怎么都不衬这个名字。”
“我以前1 有个名字,可我不喜欢。这名字是师父取的。取来纪念故人。”
“那你师父一定极珍视那人。”
温言静了静,看了看花间明月,轻声道,“先生确是值得珍视的人。”
那时他还叫顾念北,他对那三个字简直是剜心钻骨般的厌恶,先生懂他,此后一直唤他小顾,直至那一个血夜,再没有人这样唤他。后来萧怀眠出了禁地再见他,寂言良久,给了他一个名字,“他一向温言温语,好说话得很,你以后随他姓,唤作温言吧。”
沈琼华其间喝了大大一口酒,眼里面上皆浮上了醉态,偏要强撑着问,“长什么样子呢?”
温言学着他方才的回答,“好看。”
沈琼华撑着头想了想,才好似明白了温言所说的,大大笑着指他,“你学我。”
随后倒在石桌上。
温言看着他,伸指点了点对面人的额头,哑然失笑。
温言同样有些醉意,却远远好过醉睡过去的沈琼华。虽是暖春,这样在亭子里睡上一会儿也会惹上寒意,温言只好略略浮着步子,将沈琼华抱在怀里,一步一步寻回沈琼华的客间。
小径上铺着鹅卵石,起起伏伏,本就有些醉了的人走得愈发不平稳,不知是哪处绊了脚,便直直地摔了下去。温言一瞬提了真气,生生转了身,沈琼华压着他一起倒在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
被沈琼华的重量压下来,温言只觉胸腹间一阵气血翻涌,背上肘间也起了痛意。偏偏醉猫一样的沈琼华毫无觉察,只蹭了蹭温言的胸口,喃喃一句,“这席榻真暖。”
温言听得无奈,却又有些想笑,想着临至姑苏,他与沈琼华临别在即,便觉得流光凝伫在此时此刻最好。
世事总不能如人愿,温言最终也只得抱了沈琼华,放他回了客间的榻上。
第二日春日晴好,两人随着马场主人去挑马。沈琼华却是神色不宁,心事重重的样子。
温言忍着一背青紫的酸痛询问他,“怎么了?”
“会花很多银子吧。不然不要了。”
沈琼华闷闷地思忖自己果然贪心不足,起了小人之心——明知他喜欢的是千娇百媚,还是想着趁着未到扬州与他共乘一骑。
“不日抵达扬州,你我便该分别了。你没了马找起人来会难上加难,我得你一路护顾,送你一匹马,你当得起。”
沈琼华闻言,更加郁郁。
比之温言与沈琼华,逐影是万分欢喜。它时时在马场的空场欢腾奔跑,尝遍了马厩里的各等草料,是要乐不思蜀了。
沈琼华挑了匹周身胜雪,四蹄踩墨的马,取了名字叫追风。他没什么兴致挑来选去,见逐影一直绕着这马打转儿,一副极力讨好的样子便选了它。
追风性情温顺,遵规蹈矩,是逐影的反面,也是这马场里身价最贵的。
温言夸他眼光极好,亲手递了缰绳给他。
沈琼华骑在追风的背上,随着温言一路前行,一面暗思他花了这一大笔银子,总是能少去些画舫香船了,一面又暗暗骂自己龌龊。
沈琼华仍旧尽力顾着温言,午歇时竟采了几枚分外漂亮的果子回来。红红艳艳的,看着很是可口。
沈琼华洗好了红果,分了几颗大的给温言,自己捧着另外的啃起来。边啃边疑惑,“你的马这几日竟然没有欺负我。”
“它忙着讨追风的欢心,无暇顾及你了。”
“我们去马场那日,他就不欺负我了,”沈琼华一瞬福至心灵,看着不远处的逐影,难得愤愤道,“我知道了,你这马这样欺负我就是因了它不愿载着两个人跑!”
温言一下子捉住沈琼华握着果子的腕子,“别吃了,这东西有问题。”
沈琼华一惊,立刻去看温言。
额上尽是虚冷的汗珠,唇色青白,面上红润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
沈琼华慌急着不知如何是好,腹间忽地涌上了针刺般的绞痛,心间跳得极快,血肉里像是被钉上了利刃般,蚀骨地疼,最后不得不大口喘息着缓解心悸。
温言握上沈琼华的命穴,渡了真气过去,游走百穴骸血,花了一番功夫总算制住了疼痛,逼尽了毒素。
沈琼华不敢喊疼,看也不敢看温言一眼。
温言微微使了力拽起了沈琼华,“离姑苏不远了,我们不要歇着了,直接赶过去找间客栈休整。”
“我……”
“好了,没事。”
沈琼华愧疚噬心,又觉得难堪至极,“原来你这般厉害。我还说什么一路护着你,当真是自说自话自不量力自作多情。”
那真气一入他的百穴,他就知道了,这人功力修为不知要高上他多少层次。如此,他这一路的护佑照拂就好似是跳梁小丑一般,这次还害得他这样痛苦,纵使他沈琼华万般情思,以后也没什么脸面向这人吐露分毫了。
温言犹豫许久,还是将看着十分沮丧的沈琼华揽进怀里,“你确是护好了我也顾好了我。这一路得你相伴,我很开心。”
再次赶路时,便是一路沉默。直至进了水木清华的姑苏。
下了马,温言才要宽慰沈琼华几句,身后忽地传来一声冷笑。
“火云教的产业收不上银子了?弟子竟连客栈也住不起了。”
第7章 第 7 章
温言转了身,见着了站在暗沉巷口的发声人。
春蓝锦衫,眉目犀利倨傲,此时看着温言,又多了几分不耐恨恨。
“祝归时。”
竟是江南温家的弟子。温家本家在姑苏,离着扬州近,琅嬛阁出了事,竟不是这温家弟子中惯走江湖的祝归时领人去平事端,且他还一副正是候着温言的样子。
“哼。你真是有本事,沿途客栈、火云分处统统不去,见不着行踪路迹,想传信给你都没法子!”
“传什么信?”
“催你快着些,我没那些许闲时在姑苏候着你。”
“江南温家向来不与火云共事,你候着我做什么。”
提及此事,祝归时总归平和了些,肃颜道,“我师父叫我在此等着你,嘱咐只与你说收着了一只鸽子你便明了。”
剑琴阁的风中信使。
温言有些动容,“曲姨深情深义。”
曲韵因着先生当年略略施与的薄恩情根深种,此情十年未改,人人想着寻了独占的还魂珠,竟是毫不藏私地传信给火云与江南温家。
祝归时瞧着火云教上上下下都不顺眼不顺心,温言这活他却是赞同的。
心情静和,终是见着了温言身后侧的沈琼华。饶是他长在繁华地的江南温家,惯看江南美人风月,也是被沈琼华的容姿惹得一呆:“你又是谁?”
沈琼华自小被人欺负狠了,见着凶神恶煞的人向来是离着八丈远也要躲起来,后来一朝入了江湖,更是惜命得很,从来只逃不战,实在躲不过了便使他那招空手唬人的本事。真是头次这样近的见着个显是不好惹的人。
一时之间心头的郁气疚意倒惊散了些许,只顾稳着声音应道,“我是沈琼华。”
“沈琼华是谁?”
沈琼华觉得这人真是莫名其妙,“沈琼华是我。”
祝归时一下子噎住。深觉这是废话,却又无从反驳。只得问了温言,“你的人?”
温言有些失神,他的人……若真可以这样归属,那便是,悲者也见欢。
见他一时没回话,祝归时只当他是默认了,引着两人向着温家的产业走,又起了另外一问,“你们两个这样憔悴苍白,看着气血皆虚,是中了毒门的埋伏?”
温言听得“毒门”二字,不经意地看了身旁的沈琼华一眼,避重就轻,“不小心吃了不好的果子而已。”
江南温家容不下毒门,温言只说了这一句,无意露沈琼华出来引祝归时注意,免得他起了刨根问底的兴致。
“火云教的产业真是收不上银子了,你这样若教九师叔知道了,他肯定要心疼,虽然我是不知你们火云的人有什么好值得心疼的。”
沈琼华将这字字句句认真听了,更加愧疚。温言将他一丝丝的神情瞧在眼中,淡声回着祝归时道,“沈琼华好本事,引路穿山,比我预计着快了两日到姑苏,一路上更是省去了许多麻烦。”
“比你厉害。”祝归时带着两人停在一处别馆前头,“到了。”
门前早有机灵的奴仆迎上来,将两人的马以及一应物品收了进去。
“今天在这休整。明日我们早些出发,沿途不入酒楼茶肆,力求明晚夜半抵达扬州。”
祝归时随他们进了院子,沉声道,“信来时,我师父人在北疆,说是那里出了玲珑雪灵芝,正一路寻着。我们传了密信给他,他听闻要与火云的人共事,气得好几日吃不下饭,可到底念着是为了九师叔,凡事都应了允了。”
温言默然,若他是能言善辩的性子,此时也是不知要说些什么。
“好了,明日见吧。”
言罢,祝归时便转身进了一处园子。只剩下温言与沈琼华一路不言不语地走着。
“温言。”
这两个字绕在沈琼华带了心虚与小心藏匿着的欣喜里,轻声细气地传到温言耳边。
这还是,他沈琼华第一次唤这人的名字。
“嗯。”
温言清浅地应了声,不惊不讶,像是一直等着他出声。
“你方才说我好本事,让你提早两日到了姑苏,是说真的?”
“真的。”
只有淡淡两个字,沈琼华仔细听着也没听出敷衍,心里头郁气散了些,再开口时总算是轻快了,“那我还算不是一无是处,对吗?”
温言未曾看他,却是抬了手轻轻拍了拍沈琼华的背,“你厉害得很。”
沈琼华咪咪笑着,笑过后偷觑着他的神色,一句话憋在心里,如何都想问上一问——火云教,是他听闻的那个火云教吗……“想问什么?”
“你是邪/教的人?”
温言冷笑一声,“嗯?”
沈琼华大力拍了下自己的脑门儿,“是我说错话了。”
温言看着他额上一片绯红,气恼不起来,却仍是点了点他额上的红,“你懂什么。”
沈琼华再不敢说火云教半个“邪”字。
眼看着行到了一处小院,温言打发沈琼华去歇着,他自己反而站在庭中看着开得正好的庭中花发怔。
几日思量,终是明了自己对沈琼华,是动了情思。若不是两人的身份,温言总也想着是要争一争,可一火云一毒门,是连争也不必争了。
第二日出发时果然很早,温家别馆燃着灯火备了精致的早膳,三人用完离去,晓空墨色犹未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