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烨半天没听到身边人开口,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温劭脸色有些苍白,像是咬着牙极力忍住的情绪,担心地摸上他的手心,“你怎么了?”
“没,”温劭抽回手,避开他的目光,“没事。”
陈烨疑惑地看了他几眼,刚想开口问什么,就听到温劭说,“以防万一,咱俩先在这儿住上一天,再看看情况。”
再开口时,温劭的声音已然恢复了平静,周围都是山林,漫山的茶树香在黄昏时分散发出淡淡的飘香,日头像一只飞累的鸟儿,缓慢地掠过树梢,夕阳薄薄地落着。
陈烨忽然有些搞不懂这个样子的温劭了,但看他现下镇定的样子,便又觉得刚才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或者只是树林间的光斑探在他脸上,出现了幻觉。
“那我们今天得找户人家,我可不想再在山林里喂蚊虫。”陈烨犹豫了下,才附和了温劭的提议。
“行。”温劭点头。
“你离开以后这地方我随便走了走,前面不远有一家,我们可以去看看。”
山路崎岖不平,又是将晚的夜色,走了快一个小时,才发现不远处一户极其简陋的人家。
两人敲开主人家的门,露出的是一张三十多岁妇女的脸庞。
两人谎称是迷了路,希望能借宿一晚。
因为温劭和陈烨的相貌看起来也不像坏人,但毕竟是陌生人,又是傍晚入住,多少让她有些犹豫和忐忑。
犹豫了一会儿,才开门请两人进来。
虽然从门外看就知道这户人家条件不是很好,房子是简单的木板拼凑而成,像古时候的草堂,让人想到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等进去之后看到屋檐上的蜘蛛网以及两个脸上都挂着鼻涕的女孩蹲在那里小心翼翼地偷瞄来人时,心底也是惊讶了下。
这几日陈烨在边境的所见所闻,确实超出了他心里的预期。
特别是现在,当他看到一家人住的地方竟是如此简陋,甚至都称不上是一个家时,陈烨的确有所动容。
女人跟着走了进来,看到两个孩子这副模样快步走过去一手抱起一个放到床上去,那卧室都算不上是卧室,只是在一个地方用布隔出来两个地方,一个算卧室,一个就算主房了。
她脸上表情有些尴尬,又像是被人窥探到隐私的窘状,她说,“对不住了,你看,我们这儿环境太差……”
“没事的,”温劭体谅地开口,没有刻意流露出同情或是可怜,只是很平常地说着,“我们也很抱歉打扰到你,你放心,明天我们就走了。”
“不打扰的,不打扰,”女人连忙摆了摆手,眼神对上温劭时也都是拘束,她似乎是很羞怯于与人对话,又或者从未遇到过像陈烨或是温劭这样的借宿人,双手拘束到不知该如何摆放,她说,“我们这里确实容易迷路,等明天你们什么时候走,我可以带你们出去的。”
女人端了两个凳子给两人坐,又去洗了杯子给他们倒水,陈烨一直很安静的站在一旁,没什么话,女人递给他热水时他很礼貌地说谢谢,倒让女人有些局促,她就是千千万万农村妇女的写照,淳朴,善良,在外人面前显得羞怯。
三个人坐在狭小的空间里不说话,坐在床上的两个小女孩显然是有些害怕,小声地叫了一声妈妈,女人朝两人抱歉一笑,才走过去抱起两个女孩,小孩扑在她怀里小声地说着,“我们饿。”
“好,我给你们做饭去,马上就好。”女人亲了亲两个女孩的脸,对着温劭和陈烨道,“你们走了这么久一定还没吃饭吧,你们等等,我去做饭。”
温劭不字还没出口,就看到女人走到另一间房去了。
陈烨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看床上的小孩,对着温劭道,“你不是还有些饼干么,先拿出来给她们吃吧。”
陈烨这么一说温劭才想起,手里拎着东西他都已然忘记,经陈烨提醒才把饼干和蛋糕拿出来递给两个小孩,稍微大一点那个快有五岁,怯生生地看着两人,又看看蛋糕,又不敢接,陈烨对着她很温柔地笑笑,让温劭拆开包装自己才递给她,“分给妹妹,你们一人一个。”
他揉了揉小孩的头发,小孩也许觉得他挺亲切,试探着接过蛋糕后对他露出一个笑容来。
温劭转头看了他一眼。
等女人生火煮饭端上菜之后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因为地方太小,只能把主房作为吃饭的地方,女人支好木桌,端上一碗蒸鸡蛋,一碗炒野生菌,还有一叠咸菜,虽然简陋,但两人知道,这估计是女人家最好的饭菜了。
女人给两人一面盛饭一面说着,“你们放心吃,不会中毒的。”
因为夏季是野生菌生长的季节,这里历来就喜欢吃这个,但因为是野生,所以经常会发生中毒的情况。
温劭是特别喜欢吃菌类的,听到女人保证之后也就问了一句,“这些都是你自己去山上找的?”
女人点头,让两个孩子坐到自己身边来,一口一口地喂她们饭,回答道,“是啊,我今早去找的,还很新鲜,你们尝尝。”
其实不用尝,光是闻味道就已经很香了。
陈烨开始还有些不敢动筷,只是吃着干巴巴的白饭,温劭笑笑,趁女人不注意悄声在他耳边道,“没事的,放心吃吧。”
他看温劭倒是吃的香,也不再顾忌,温劭夹了一些放在他碗里,陈烨就着饭吃了,确实,非常香甜。
吃过饭之后已经是深夜,女人给两人收拾了一个隔间,她说,“这里原本是我和我男人睡的,孩子们因为没地方就睡在主房,只是委屈你们了。”
“那你男人呢?”陈烨忽然问了一句。
从他们进来到现在,似乎家里就只有女人和她的两个孩子。
女人愣了下,收拾床铺的动作有一瞬的停滞,陈烨意识到自己问了什么不该问的话题,正想着怎么解释,就听到女人冷漠地开口道,“死了,去年替别人运毒抓到了,判了死刑。”
两人听到这话都是一惊,四目相对,仿佛脑海里有什么东西一瞬而过,却捉不到痕迹。
“我们家太穷,我男人又一直在生病,只好替人运毒,结果被抓了个正着,他才第一次,连钱都没留下一分,就见鬼去了。”
女人在说起他男人时那样平静冷漠的语调,让两人都不禁一愣,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可她一转身对着两人时,又露出那样淳朴的笑容来,她说,“你们也快些休息吧,走了一天的路了吧,也怪累的。”
女人刚踏出屋门一步,陈烨忽然开口问了一句,“不是应该有钱送来的吗?”
女人愣了一秒,转身问,“什么?”
陈烨知道自己是冲动了,但仍旧忍不住不问,他说,“就算你男人死了,他们也会送一笔钱过来的。”
如若替人运毒被发现判了死刑,那些毒枭都会派人送一笔钱给他的家人,算作补偿。
女人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之后眼神便黯淡下去,她微微倚着门,头发松散地落下来,她说,“是送了五万算是补偿,但全被他家人抢走了。”
第二十二章
两人靠在一张小床上,鼻子里满是被子发霉的味道,有老鼠不知在哪个角落咯吱咯吱咬东西的声音,尖锐而刺耳。
两人累了一天,应该是疲倦的,但现下谁也没睡意,背靠背的距离,闭着眼没动。
过了一会儿,陈烨才稍微动了下身,温劭转头抵住他的肩膀,小声说着,“出去吗?”
陈烨知道他没睡着,耳边又传来老鼠咯吱的磨牙声,陈烨皱了下眉,道,“好。”
两人迎着月色往山上走,此时万籁俱静,不知哪里飘来一阵桂花香,金蕊吐芬,沁人心脾。
陈烨想起很早之前看过的一本书,书里讲一个小和尚半夜起来,听到屋外一阵滴滴答答像是下雨的声音,穿上僧衣出门一看,只见无数亮晶晶的小东西从月亮里面落下来,落在了山头上,他就一粒粒的捡,找一路,捡一路,满满的一僧衣。
陈烨把它讲给温劭听,两人一路往山上走,温劭一面问他,“这应该是桂花的传说吧?”
“你知道?”
“嗯,以前也看过,”温劭小声打了个喷嚏,摸了下有些刺疼的鼻子,道,“咱们也可以试试,看山头上能不能捡到。”
两人此时故意捡些轻松点的话题来讲,沉郁的心情也就缓和不少,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走到一个开阔的地方,往山下望去,点点星火。
两人站在一起,沉默了一阵,身后是风声阵阵,伴随着茶树的清香,估计是误入了一片茶林。
半响,陈烨才开口道,“我其实很庆幸,威叔没让我跟着他去贩毒。”
温劭站在那里,没有动,也没说话,只是选择做一个沉默的听众。
“他为了保护我,我知道,碰了那个东西,早晚有一天都得死,他怕对不起我爸。”
陈烨点了一支烟,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他忽然叹了口气,他说,“温劭,我有过那样的念头,让秦三把威叔供出来,也许威叔死了,我也就解脱了,也不一定呢。”
温劭转眼看向他,眼里似有暗流涌动,“你难道不是情愿的吗?”
“什么?”陈烨看了他一眼,笑了,“你说坐上这个位子?如果我说我挣扎过,你信吗?”
温劭动了动嘴唇,没开口,陈烨继续道,“血缘这东西,怎么挣扎都没用,我生来就是陈瞿的儿子,没有选择,就像你明明知道是什么结果,却还是选择给你哥报仇,我们都没有选择,不是吗?”
“是,我们确实都没选择。”半响,温劭很平静地回了一句,眼底冷然。
“所以我挺感激威叔的,没让我碰那个,至少不必夜夜遭受良心的谴责,”陈烨说到这儿突然一笑,有些自嘲的意思,他说,“人就是这样的,看见了会难受,但看不见,又觉得没什么了。”
“自欺欺人?”
“差不多吧,”陈烨说,“至少我现在看到像女人那样的生活状况还是会有所动容,呵,也许是源自我那不彻底的良心。”
“你是第一次见这样艰难的生活状态么?”温劭问他。
陈烨点头,道,“是啊,以前就没法想象,这次替威叔出来办事,也算是阅尽百态了。”
两人又静默了一阵,隔了一会儿,陈烨才开口问,“这次回去,你有什么打算?”
温劭没想到陈烨会忽然问这个,犹豫了一下,才道,“还没决定。”
“真不打算留下来?”陈烨难得开口挽留,之前多少次也只是带了玩笑的成分,但这一次,他似乎是认真的。
“你手下能干的那么多,哪里缺人了。”
“能干的确实很多,但比你会干的,就屈指可数了。”陈烨看着他笑了笑,故意把话说得下流了些。
温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哦,听你这话,是想再干一次?”
“野战么,不错的选择。”陈烨拿开烟,凑过身在他嘴角亲了一下。
温劭笑了笑,带着一些纵容,他扔了陈烨手里的烟,靠过去开始吻他。
两人同时抛开了心底那些纷繁的思绪,不再去想,借着缠绵的接吻去缓和内心的波澜。
结果也只是接吻和抚摸而已,毕竟荒山野岭的,两人也没那个心情来一次所谓的野战。
陈烨放开温劭时舔着他的耳垂轻声呵气,他说,“什么时候,真刀真枪的干一次吧。”
两人第二天就下山回了省城,临走前把钱包里仅剩的钱全压在了枕头下,几千块的现金,虽然不能帮到什么,但应该也能解决燃眉之急了。
刚回到别墅,童辉就跟着进来报告秦三的情况,陈烨几天都没洗澡这时脸都是绿的,问着秦三供出谁了吗?
童辉摇摇头,道,没有。
陈烨便阻止他继续往下说,边脱衣服扔在地上边往浴室方向走,“那就别说了,等我洗个澡。”
温劭笑着关上自己卧室的门。
秦三被收监后的第四天,他的老婆去监狱看了他。
两人交谈了快三个小时,出来时有人看到女人眼里含着泪水,步伐却是决然地匆匆离去,没有回头再望一眼。
女人走后,秦三主动交代了之前犯下的所有罪行,贩毒,杀人,事事巨细,认罪态度非常诚恳,但当被问到受何人指使时,秦三把眼一闭,说,没人指使,是我一个人干的。
秦三咬死了自己的口供,不论怎么逼问,他只是一句话,我有罪,我认,但不受任何人指使。
法院判决书下来后,秦三毫无疑问被判了死刑。
宋威是在缅甸得到这个消息的,原本打算过几日就回去,但因为临时出了这个事,他便决定再等等,等风声平息了再回去。
秦三的事情终于告一段落,陈烨手里又空出大把的时间,宋威的意思是让他先回北方,毕竟陈瞿的家业都在北方,宋威这几年往返缅甸和春城之间,把那边的基业委托手下代理,陈烨已经跟在他身边不少的时间,该教的他都业已教完,陈烨再留下也没什么意思。
但陈烨想了下还是决定等宋威回来一起回去,北方那边该一一接手的他都会去接手,但不急于一时,他才回来不到半年的时间,陈烨发现宋威身边都是一等一的人才,趁这个机会,他得为以后打下基础。
那天温劭和他一起下楼吃早餐,看到阿姨又做了包子饺子之类的面食,温劭吃腻了,问陈烨借辆车打算出去吃过江饵丝,陈烨听他这么一说顿时也来了食欲,两人便开车一起出去。
陈烨看他熟门熟路也没开导航,问他,“你知道怎么走?”
“出门的时候问童辉了,他说出了这路口往左拐就有一家。”
陈烨哦了一声,说着,“开快些,肚子饿了。”
温劭转头好笑地看了他一眼,道,“这红绿灯多得跟什么似的,怎么快?你以为还在外面呢。”
陈烨只好耐着性子揉了揉额头,不说话。
温劭倒是眼尖,看红灯还有一分多钟,干脆熄了火转头问他,“怎么,头疼?”
“不知道,最近总是头疼,估计睡不好。”
“我俩在一起你睡得挺好啊么,”温劭坏心思地一笑,问,“怎么,和我睡习惯了再让别人陪着就不乐意了?”
温劭口中的这个“别人”当然是指陈烨身边的那些男男女女,自两人从边境回来之后陈烨像是特别来劲儿,每天都让小五给他带伴儿过来,有几次温劭半夜醒过来,依稀听到对门门开的声音,还有小五的声音,陈烨从不留人过夜,一般都是爽完了扔钱让人离开。
温劭说这句话明显就是带着调侃的,以为陈烨会反驳两句,但只是被后者淡淡地瞟了一眼,随即移开目光,看向窗外。
过了一会儿,温劭才听到陈烨开口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温劭没想到他又问这个,自从两人出去一趟之后,陈烨似乎就一直纠结这个话题,愣了一下,前面的红灯刚好变绿,温劭悠悠开了一段路,才应着,“怎么,打扰你了?”
陈烨没接话,只是淡淡说了句,“走之前总得提前告诉我一声。”
温劭搞不清陈烨什么心思,也没去想,只是道,“行,也就这几天时间,买好机票就走。”
“回哪儿?”
温劭低低叹了口气,道,“先回家,看看我父亲,然后有什么打算,到时候再说。”
“你学校那边是肯定回不去了,要是以后没地儿呆了,”陈烨说到这儿忽然转头看着他道,“尽管来找我。”
“又来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