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番话说得就像个即将出门的一家之主一般,但方起州哪里放心他一个人走,只不过他不好强硬要求跟着去,因为小虎已经不知道说了多少遍,说希望他好好睡一觉。所以方起州只能在他走后,在后面远远地跟着他,跟着他去了他打工的火锅店。
片片鱼火锅是这边的特色之一,加上这个城镇家家户户都养鱼,盛产鱼类,这种火锅就更多了。
这家店生意还挺好,明天就是小年了,所以这些天出来吃饭的人也多,方起州戴着帽子,蹲在不远处的树底下,看着小虎做个忙碌的服务生,被人差遣来差遣去的。有些趾高气扬难应付的客人,小虎也都礼貌应对,他做得很认真,所以一点差错都没出。
但是打烊时,那老板给了他几张钞票,“这是你这个月的钱,明天不用来了。”
小虎的手顿在空中,他有些手足无措了,“我是不是……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他非常茫?6 唬蛭谇诳铱遥坏愦硪裁怀觯裁挥腥堑焦腿耍钥隙ú换嵊腥丝桃馊ネ端咚?br /> “喏,”老板说:“多给你两百块,马上过年了,你得罪人了,想过个好年就离开这里吧。”他隐秘地透露了一些内’幕,小虎盯着他手上的钱发呆,没有接。
那老板把钱塞到他手上,似乎是有些于心不忍,又多给了他一张,“你这么瘦,过年买点肉吃。”说完转身便走。
小虎穿着店里发的围腰和袖套,目视着店里灯光一盏盏变暗,卷帘门拉下来,门口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手里还拿着钱,河边过来的风吹拂柳树,小虎被远处的车灯晃花了眼,光亮被蒙在眼睛上的水虚幻成长长短短的色块。
突然有个人走到他身边,给他戴上手套,然后拉着他的手掌,十指相扣地举起来,邀功似的道:“我刚刚去给你买的,这家店里刚好有这样的,史迪奇,暖和吧?”
小虎怔怔地望着他,方起州摸了摸他的头顶,“怎么傻了啊?”
他点点头,然后意识道方叔叔又问了个问题,说:“暖和的……很暖和。”
“暖就成了,”方起州又亮了亮手里提的口袋,“我还买了新袜子,还有围巾和帽子。”他原本还有许多想买的东西,但是这里都找不到,卖家电的也关门了,方起州甚至还想租个新房子。
小虎心下酸楚,他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道:“谢谢叔叔。”
“怎么又跟我说上谢谢了?小傻瓜。”方起州叹口气,“走吧,回去吧,我买了个焖烧壶,可以煮粥。”
他在超市看到了这玩意儿,只看到说明书写着可以煮粥,于是就买了,实际上这东西煮倒是能煮,只不过要焖上一个晚上,第二天早晨才有烂熟的粥喝。
方起州拉着他回去,他脱了衣服洗澡,小虎在外面把气垫床给他充好气了,还铺了被子。方起州一出来,小虎就顶着浑身的鱼火锅味道进去了,活动板房的卫生间本来是设计给许多人用的,所以空间反倒比较大,小虎打理得很干净。等他洗完出来,却看到方叔叔躺在了自己的那张弹簧床上,裹得像个蝉蛹。
“你怎么、不睡你的。”
“我给你暖床,”方起州理所当然地冲他招手:“你过来,我抱抱。”
第77章
小虎顿在原地, 头发还在滴水,从厕所里穿出来的凉拖湿哒哒的, 而方叔叔脚边的凳子, 就立着个橘红色的小太阳,显得他那儿一块暖洋洋的。以往小虎烤着这个小太阳,只有一种孤独感。
但比那光芒更温暖的是方叔叔这个人。
“床太小了, ”小虎艰难地冲他身上移开目光,他从毛巾架上抓过一个干毛巾, 埋着头擦头发,没什么底气地说:“你睡不下。”
“我不挤你, ”方起州说:“我就抱一会儿,你不冷吗,我身上暖和。”
小虎犹豫了一下, 方起州再接再厉地冲他敞开手臂,他盘腿坐在小床上, 像个偷偷占据孩子婴儿床的爸爸。
“你过来我给你擦头, 吹风机呢, 有吹风吗?”
“没有……”小虎说着就慢慢向他走了过去, 头上还挂着毛巾,他根本不能控制自己的行动和想法, 他的确想要方叔叔帮他擦干头发。
听见他的回答, 方起州抿紧唇,“没有?那你头发湿的……都怎么办?”
小虎说:“我头发短,十分钟就干了。”
他是能省则省, 所以他觉得吹风机这笔开销,是完全可以省下来的。他这里除了必备品,几乎都不买东西,他喜欢吃糖,但是现在不吃了,去超市找零给他个泡泡糖他都不要,反而买许多口香糖来囤着,就是因为一次听人说“嚼口香糖可以提高记忆力”。他还听人说核桃健脑,所以在窗户边晒了许多,每天都吃。
总之,什么健脑,什么对记忆力好,他都愿意买,结果一个冬天都快完了,小虎还没买一个吹风机。
小虎走到方起州旁边坐着,这么一个床,两个人坐着看起来就差不多满了,方起州的双臂将他搂进怀里,小虎靠着他,悄悄把手和脚都放到小太阳旁边烤着。
小太阳也是家电商场打折时买的,特别迷你袖珍,还没今天方起州买的电动剃须刀贵。不过那个剃须刀实在难用,小虎坐在外面就听见方叔叔暴躁地把剃须刀往墙上砰砰敲着的声音,电动剃须刀可能是太久都没卖出去,受潮了,导致接触不良,方起州剃两秒那玩意儿就停了。最后还是小虎看不下去了,用两块钱的剃刀帮他清理的,所以他的胡子才能刮的这么干净。
这时候,方起州才看到他的脚背上,包括脚侧,都有没好全的冻疮。
方起州伸手抓着他的脚腕,他记得小虎只在自己捡到他那一年生过这东西,而后几年再也没长过冻疮了,结果这个他不在的冬天,小虎又是生病又是变瘦又是长冻疮的。方起州看得心疼,问他痒不痒疼不疼,小虎摇头。他揉了揉他的头发,沉默地帮小虎套上厚棉袜,接着慢慢帮他擦干头发。
小虎太累了,脑袋一颠一颠的,他自己一个人时总是精神紧绷着,但是一旦方叔叔在旁边,他立马什么防备都不剩了,小虎垂着眼皮,静静地靠在他身上。等方起州察觉他睡着了,头发也干掉了,他悄悄动了动,想换个位置,结果这弹簧床动静特别大,小虎立马就醒了过来,他揉了揉眼睛,“叔叔。”
“哎,”方起州应了一声,小弧度地弯起嘴角,“不叫我名字啦。”
小虎摇摇头,他下了床,接了杯水,然后打开充当床头柜的木柜,拿了一小瓶药出来,倒了两颗在手心里,一仰头就吞了进去。
“这什么药?”
小虎说:“……维生素。”
“拿给我看看。”方起州朝他伸手。
小虎强调道:“真的是维生素!”但就是不肯给方叔叔看,他快速地拧上瓶盖,把药放进抽屉里,他过于着急,把抽屉推进去时,又发出剧烈的声响。
方起州的手在空中顿了半秒,他沉默地注视着小虎有些慌张地把药藏好,他看见抽屉里,还有几个小药瓶,或许是别的药,或许是空药瓶。但那绝对不是什么维生素片,方起州看小虎表情就能断定,他不敢告诉自己那是什么药。
他收回手掌,“好,维生素。”
“是、是真的!”
“嗯,我相信你。”方起州凝视他的眼睛。
小虎听见他这么说,有些不自在地低头,似乎是因为撒谎而羞愧,而心里也因为方叔叔这么不问,也不追究,而松了口气。他特别不善于撒谎,对于骗人这件事,小虎十分不安,可他是不得已的,他不想告诉方叔叔那是什么东西。
方起州坐起身来,把被子掀开了,柔声道:“床我给你暖好了,你进来睡吧。”他说到做到,是真不跟他挤,诚然方起州觉得挤一挤也没什么,因为是和小虎在一块儿,所以当成一个窄小的港湾,也是很快乐的。
小虎“噢”了一声,抿了抿唇,把手上剩下那大半杯子水递给方叔叔,“喝水。”
他不知道心里什么感觉,因为方叔叔的退让,一方面高兴,一方面又酸涩。他想不懂这些问题,所以很快把疑难抛到一边,小虎关了灯,给方叔叔铺的床就在他弹簧床的旁边,在黑暗里,小虎钻进温暖干燥的被窝,他头一次在进入被窝时有这么温暖的身体感触,但他知道,这种温暖过不了多久就会消失。因为给它提供体温的人,在另一个被窝里。
小虎的睡意挥之而去,他睁着眼睛盯着什么也没有的天花板,然后偏头看方叔叔睡没有。
他今天忘记了画画,忘记了写他的名字。因为方叔叔的存在,小虎怕吵到他,睡不着想翻身也不敢,但就是辗转难眠。而方叔叔那里毫无动静。
小虎失眠了很久,最后大半夜里,他听见方叔叔起来了,就着窗户泄露的光进厕所放水,小虎听见厕所里的水声,接着水声停了,是很轻很轻的脚步声。小虎连忙闭上眼装睡,他感觉到,方叔叔似乎是把被子盖在了他身上,然后偷偷伸进来一只手,感受他被窝里的温度。
他的睫毛不安地颤了颤。
而方起州只不过是想确认他冷不冷而已,小虎维持着僵硬和平缓的呼吸,一动也不敢动。方起州在他床边安静地注视了他一会儿,他把被子全给小虎了,然后他走到窗户旁边,把脑袋伸出窗外点燃一杆烟。
这里和他待过的所有地方都不一样,他从没体验过,在睡着的时候闻见鱼腥味是什么感受。小虎察觉到他走后,再次偷偷地睁开一点眼睛,他闻见烟味,还有点风,方叔叔的背影有点忧愁。
小虎从没见过他抽烟,他以为方叔叔是不抽烟的。刮了胡子洗了澡,干净整洁的方叔叔又回来后,小虎发现了这个方叔叔还有些和他印象里对不上的地方。
而方起州的烟是一根根的、不停顿地抽着,似乎是要把整包干完。他抬手看表,现在不过夜里一点钟,可是乡下,夜黑得不可思议,没有聒噪的汽笛,什么也没有,远处树叶和芦苇随风摆动,这个原野和别的原野,似乎没什么不同。方起州除了抽烟,就不知道干什么了,他想带小虎回家,可小虎不愿意,他捏了捏眉心,对此有些束手无策。他尊重小虎的每一个决定,所以不会强迫他,可小虎脑子里想法太倔强了,方起州有些说不动他。
他叹了口气,掏出手机看了看,有许多未读短信,卫斯理说因为方义博现在知道了小虎是徐菁的孩子,但是不是自己的种,派人把三姨太从国外接了回来,但是方义博到底要怎么处置三姨太,卫斯理表示好多天了,都没见到过三姨太,消息也打听不到。所以他推测是不是已经死了。
方起州看了一小会儿,手机电量告急,熄屏了。
他更加无所适从了。
小虎觉得身上盖着的被子太重了,他有些喘不过气了。断断续续飘到鼻间的烟味,小虎盯着方叔叔的背影良久,还听见他在叹气,终于忍不住出声喊他了。
“……叔叔,你这样会感冒的。”
方起州诧异地回头望他,“怎么醒了?”
小虎说:“我……起来上厕所。”他又撒了个谎,身躯将弹簧床弄出老大的声响,那种刺耳,像是机器磨合一般的声音,网上说这种声波听多了会折寿的。小虎对他说:“你别抽烟了,对肺不好,你过来睡觉,休息不好,对肝也不好。”
“好,”方起州笑了笑,灭了烟,“我不抽了。”
“那你听我的,好好休息,”小虎望着他,出奇地有些咄咄逼人,“你把被子都给我了,你是不是不打算睡觉了?”
“我不困的,这里空气好。”他也撒了个并不高明的谎言。空气再好,谁会不睡觉,大晚上凑窗户边吹冷风?再说这空气……其实也不那么好闻。
小虎看了眼那有些干瘪的气垫床,林圆可能是买的打折地摊货,那户外用的气垫床,刚刚才充满的气体,现在就焉了。小虎的手指在被窝里互相纠缠了一会儿,他吸了口气,“叔叔……你过来睡吧,我这里暖的。”
“你不嫌挤啊。”
“不嫌……”小虎说,“你侧着,我也侧着,挤得下。”说着,他已经主动让出了位置。
方起州挺怕委屈他的,明明床已经很小了,再多一个自己,小虎还要不要好好睡觉了?但他不知道,其实小虎一直就没睡着,或许拥挤着,拥抱取暖着,他会更容易进入梦乡,正如同方才给他擦头发那会儿,小虎很轻易就卸下心防,闭上眼两分钟就睡着了。
但小虎这么说,方起州内心还很高兴的,知道他白天说“不好”“不要”其实全都是口是心非,是假的。
于是他脱了外套就钻进小虎给自己留的那个空,他腿长,一进去腿还曲着就踩到底了,他不得已抬起一条腿,吩咐小虎道:“你把腿伸过来……”他说着用双臂搂紧小虎,把他脑袋往自己胸口揽,按着他的后脑勺。两人紧紧拥抱着,腿交叉着,还勉强能在这张床上凑合。小虎有点不能呼吸,但他只是照办,顺从地让方叔叔胸前的衣服昏天黑地地把他埋起来。最好永远都不得安宁——睡着的前一分钟,他脑海里只剩下了这个念头。
第78章
小虎调的闹铃在第二天早晨响了, 天还蒙蒙亮,他翻了下身, 半个身子差点掉出床外, 方起州反应极快地伸手一捞——小虎彻底醒了。
床这么窄,方起州把他捞进怀里,低头像是准备要亲他, 小虎手忙脚乱地推开,“我要迟到啦……”
方起州不说话, 他有点起床气,嗷呜一口把小虎的手指叼进嘴里, 用头顶在他脸颊和肩头蹭着,就是不让他离开。
小虎没了办法,他只能在心里计算着时间, 任凭方叔叔像啃冰棍一样啃着自己手指头。
而时间到了,小虎再心软也要推开他了, 把手指头抽出来, 小虎连忙下床去换衣服, 而方起州不依不挠地跟着他下去了, 从背后拥抱住他,身高差让他一低头就能亲到小虎的头顶, “不要走。”小虎一边扣着扣子, 一边挣脱开他去找鞋,头在方起州嘴边一拱一拱的,“唔, 叔叔你听话一点……等我中午回来,你不要粘我了……”
“……我只是要给你戴围巾。”方起州无辜地把新买的围巾戴在他脖子上,绕了两圈,圈得很严实,把半张脸都挡住了。他觉得小虎现在说话很有条理了,也觉得自己怎么这么没出息,沦落到了让小虎叫自己听话一点的地步,而他的语气听起来简直就像是在哄一只不听话咬着主人的皮鞋不让他出门的宠物狗一般。
小虎三分钟搞定洗漱,方起州就像个什么大型犬一般,靠在不远处注视着他。
全部忙完后,小虎要出门了,方起州就提着焖烧壶在他屁股后头跟着,小虎让他听话一点,回家。方起州也说:“你听话点,跟我回家了。”
小虎一听他那么一说,就不说话了,方起州只能转换话题,上前去牵着他的手,把焖烧壶盖子揭开,倒了一小杯小米粥给他,问道:“鱼塘里都有什么样的鱼,你都知道吗?”
“知道啊!”小虎说起这个“专业知识”,很来劲,“……头很扁,胡须很粗很长的是鲶鱼,个头小,肚子偏红,刺多的是鲫鱼……细长一个,尾巴和鳍发黄的是裸鲤,”他说了一大堆方起州不怎么听得懂的,小虎这是为了这份工作特意学的知识,不然买鱼的人上这儿钓一条,问他什么鱼他答不上来怎么办?所以他说得头头是道,说到最后舔了舔嘴皮——鱼塘到了。小虎总结道:“最好吃的是武昌鱼……鲫鱼熬汤好喝。”
方起州听了半晌,竖起拇指夸他厉害。小虎记忆力不怎么好,所以要记下这些,他是费了许多工夫的,但好在他每天都来,每天都温习,所以记忆很牢靠。
这里家家户户都养鱼,一块方方正正的鱼塘挨着另一块方正的鱼塘,如同梯田一般。而雇佣小虎的是一对中年夫妇,他们早上会拉上一车鱼去城里卖,所以鱼塘就成了无人看管状态,而小虎的工作就是看管这里,帮一些来买鱼的,或是来进货的鱼贩子打捞鱼。有时候,他还得负责刮鱼鳞剥鱼肚的工作。但让他来干这个真的不太合适,因为鱼要扑腾,他要先把鱼在地上摔晕,或者直接按着鱼尾锤鱼头。结果那鱼因为疼痛而扑腾得厉害了,就让一时心软的小虎给放回池子里去了。
买鱼的问他怎么这么不小心,重量都称好了,还得重新打一条。小虎心想,它那么疼,疼得都在叫了,你们都听不见吗。他每杀一条生,都要懊悔好久,蹲在塘边清理着血迹,嘴里念叨着对不起,也不知在跟谁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