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云慕叹了一口气:「我父母那边不用交待。只是一切要重新开始,却是把二十余年的自己亲手抹去了。」
薛易只想着一睹暗恋之人的容颜,却没想到对对方造成了多大的困扰,不由有些懊悔自己宿醉后的手贱,顿了一顿,才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或许老天就是要你再世为人,抛开过往的一切。」
「抛开……哪有这么容易便抛开?」
尽管两个人的气质截然不同,但他这神情竟然有些像那个思慕了多年的男子。薛易一时之间,竟是痴了,过了许久才道:「或许报仇过后,就能抛开了。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会支援你的……云慕。」
他险些叫错了名字,临到嘴里才发现不对,赶紧憋了回去,遂在心中默念了好几十遍「云慕」,免得自己叫错。怪只怪这个名字太拗口,也不知他爹娘是怎么取的。
「薛大哥实是我的知己。不过,报仇一事,我亲自动手便可,不用劳烦到薛大哥。」安云慕爽朗一笑,只是原本的容貌已经恰到好处,过长的睫毛却是显露了少许风流多情。
薛易有点心痒难搔。
这张脸出自他手,下意识地比那个人的容貌又美化了一两分,而且,安云慕的睫毛远远长过那个人,薛易确信自己修剪过了,可是没想到的是,这么快又长了回来。
小扇子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了一片幽深的暗影,再加上安云慕的嗓音,生生地比那个人多出了三分绮丽。
月满则缺。
薛易有点忧伤,这一点因为过于完美,反而产生的不足,却是人力难以挽回了。
***
陇西安家在玉门关内。
两人进了玉门关,立时便发现行人多了许多。
想必今日正好赶上市集,大街上熙熙攘攘。
薛易问安云慕,是否要直接回家,安云慕却摇了摇头:「不必。现在人多口杂,我们先安顿好了再说。」
他心不在焉,找了一家最近的客栈,选了两间相邻的上房,摸了摸身上,不由一顿。
摔下悬崖时,他用玉扳指换了些银子,买了两匹马后便已告罄。如今威德侯嫡子这个身份不能用了,立时便有诸多不便。就连投宿都住不起了,更不必说诊金。
店小二看他拿不出钱,面色登时有些不善,薛易果断掏了十两纹银,放到店小二手中。
「吩咐厨房,炖一只老母鸡来,把这包药再加三钱的当归加进去一起炖,再来几道小菜,两大碗汤面。多出的银子赏你的。」
店小二掂了一掂银两,发现除了付帐外,果然还有剩余,不由喜形于色,忙不迭地去了。
安云慕有些不自然地道:「我的伤不是好了么?怎么还要吃药?」
「这道药膳是补气血的,前段时间失血过多,定要补一补才行。」薛易迈入自己的房间,忽地停下脚步,回头道,「待会儿吃饭叫我,我去歇一歇。」
安云慕松了一口气。一文钱难死英雄汉,他虽然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可没钱却是寸步难行。没想到,薛易不但没有逼他,还处处替他解围。
安云慕摸了摸脖子上的暖玉吊坠。
此吊坠是御赐之物,付诊金是足够了。可是现在薛易不提,他也便不必急于一时。
他原来的打算是,趁夜潜入安家,找他的生父和继母逼问真相,就算不是他们做的,事情过去那么久,他们肯定知道一点消息。他在琼华派和人交情不深,在江湖上行走之时又十分低调,若说和人有纠葛,也就只有自家威德侯府。
父亲迷恋继母,看不惯他,早就想将爵位传予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安云生,以前就苦心孤诣地把出身不佳的陈姨娘转为贵妾,并在母亲死后,迫不及待地将她扶正,让她做了继室。如此一来,安云生成了嫡次子,等安云慕死了以后,自然有了继承爵位的可能。
父亲毫无能力,只是继承了爵位,并没有在朝中任职,根本不知道安云慕和当今皇上机缘巧合,相识已久,早已简在帝心。
他名义上是周游学艺,其实在边疆为皇帝练了一支奇兵,颇得圣意,皇帝曾经拍着他的手,笑言这枚暖玉可当丹书铁券,无论安云慕求肯他什么,他都尽量为他做到。
他们是相识于江湖,这段交情也无人得知,否则父亲就是宁可自残也不敢对他下手。
帝王少年时就喜欢白龙鱼服,与当今皇后相识于草莽,不顾朝臣反对,与男后爱恋甚笃。安云慕与皇帝相识时,他们正相携行走江湖。他当时什么也不懂,对两个男人的亲密见怪不怪,巧合之下正好得了皇帝的欢心,后来年长了,更不会透露心思。
或许是因为和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册立男后的帝王走得近,安云慕对于男子之间的异样的目光格外敏感。
嗜钱如命薛神医,他在江湖上早有耳闻。薛易居然会不逼他要钱?要么这个薛神医是假的,要么对方另有图谋。
安云慕垂下了眼睛,敛去了眸中光华。
薛神医的身份自然是真的,他阅人无数,薛易那种对医道天然的熟稔自信,治病时的专注神态,都证明了这个人行医多年,并且医活无数。
那么,只能是后者了。
* * *
晚饭端到了安云慕的房中,安云慕便亲自去他房中唤人。薛易果然是睡了一会,表情迷迷瞪瞪的,看他的神情更是恍惚。
安云慕想延迟付诊金的时间,于是故作郁郁寡欢,只是叹气不语。
薛易却没看出他的心思,反而以为他是为了白天和亲朋相见不相识的事难过,于是安慰道:「不要多想了,男子汉大丈夫,只要长得不是太丑,外貌的事都无需介意。如果你只是担心难以报仇,我手里还有一些毒药和春药,若有需要的话,尽管开口。」
安云慕没想到竟然有意外之喜,嘴角微微翘起:「毒药和春药?都有哪些,说说。」
「我身上带的毒药不多,只是用来自保的,所以都是剧毒之物,只沾一点就肠穿肚烂,春药也烈性之极……」薛易摇了摇头,「如果不是必要,最好不要用。」
「怎么烈性的?」
「服下之后,即刻就要与人交合,不交合就会七窍流血而死。」
「这些东西都有解药吗?」
「当然有。」
安云慕点了点头:「一样给我来个七八人份的吧,对了,迷药有么?能让人沉睡两三天,又不伤身的那种。」
薛易开玩笑地道:「你这要求,怎么跟个采花贼一般似的。你当真没有对别人居心不良吗?」
「薛大哥信不过我?」
「你要的话,那当然没问题。」
「薛大哥待我恩重如山……」
「我与你一见如故,帮你还要理由吗?以后再说道谢的话,就是不把我当兄弟了。」
安云慕点了点头道:「小弟定当铭记在心。」
安云慕的目光像是饱含深意,薛易总觉得事情向他预料不到的地方发生了改变,可是又不敢直视安云慕的表情。
他似乎感觉到自己在玩火自焚,这张俊美绝伦的面容,到了连他也不敢多看的地步。
这个人,竟然比青阳更知道怎么用这张脸的魅力。
他匆匆吃了饭,便回房去取药,有些药材没有现成的,便到药行去买回来研磨现制,用小瓷瓶装好。熬了一夜才做完。
彼时天已微白,薛易便去打了盆凉水洗脸,却看到安云慕早就起身了,在后院中练拳。
他身材高大修长,动作舒展潇洒,一招一式都令人移不开目光。
薛易虽然武功不怎么样,但武学一道和医理颇有相通之处,他的眼光还是有的。安云慕的武功明显是硬外功一路,出手刚劲猛烈,不留一丝余地。
他不由看得有点入神。
观其武功而知其人。武功狠厉的人,待人定然不会慈和忍让,不但恩怨分明,得罪了他的人,他会千百倍地报还到别人身上。他日真相大白,安云慕知道他容貌被他所改,必定会怨恨自己。
薛易心中百转千回,终究只是一声叹息。反正都这样了,他也没指望自己能得到他的原谅。
待安云慕一套拳法练完,早在旁边等候的客栈老板娘已然上前搭讪。
身材过于丰满的老板娘踮起脚尖,轻盈地飞奔前去,让薛易不忍直视她徐娘半老的面容。
发现安云慕面色阴郁得吓人,一双凤目盯着老板娘看,像是要盯出两个血窟窿,薛易连忙假装没看到,远远避开了。
食色性也,这是阻止不了的。
若是搬到民风含蓄一点的南方去,虽然不可能断绝,但至少情况会好很多,可是安云慕生于斯长于斯,要他离开这里,无疑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
客栈自然不能住下去了,安云慕天天不开心,薛易自然也会心疼。虽然一晚上没睡,疲倦之极,他却去外面转了转,找了人去打探城中是不是有大房子可租赁。
没多久掮客就回了消息,大宅租赁的没有,不过城东有一个大宅的主人走商被劫,急着转手,连府中的下人都发卖了。
薛易去看了看,发现那宅子方位环境都不错,光是卧室就有二十多间,还带一个有参天古柏的花园,鸟鸣声声,悠闲自在,一看就十分可心。
薛易使了一大笔银子,将宅子买了。因安云慕未来恐怕会有无限男女之事的苦恼,他便只留了厨房和洒扫的三名仆役,看模样都十分老实木讷,不会有别的心思。
将这一切办完,已将近午时,薛易便差了一名仆役去将安云慕请过来,再让人去买些现成的饭菜,和安云慕好好吃一顿。
他摆好碗筷,安云慕便到了。
安云慕任由仆役解下了自己的鹤氅,将宅子环视一眼,目光凝在薛易身上,忽地一笑:「薛大哥置了宅子,是要在此地成家立业么?小弟先恭喜薛大哥了。 」
「这宅子安静,院子又宽敞,正好适合你静下心养伤,你觉得怎么样?」
「离威德侯府太近了,恐怕静不下心。」
薛易倒是没注意这个,干笑了一声:「你要是不喜欢,卖掉便是。」
安云慕嘴角抽动了一下,有谁会为了兄弟一句话,把新买的宅子随手又卖掉的?薛易对他的好感居然毫不掩饰。
「那倒不必,离得近有离得近的好处。不过这宅子这么大,人手却少了些。」
「我不太会找人,安兄弟便帮为兄一个忙,缺什么帮为兄打点打点,如何?」薛易取出一叠银票,连同安云慕问他要的一干药物也全都摆了出来,对安云慕一一分说怎么使用,又道:「这些药十分烈性,即便能很快服下解药,也会伤身,所以用的时候一定要谨慎。」
安云慕似笑非笑地道:「薛大哥将它们做出来,难道不是希望有一天用在别人身上的么?」
薛易讪讪道:「用在恶人身上也便罢了,若是不慎祸害到了不相干的人,怕是于心不安……」
「薛大哥既然这么说了,那我定会注意的,薛大哥放心便是。」
他的语气似乎有些敷衍,低垂的长睫遮住了几乎所有的情绪。
薛易知道自己既然将药拿了出来,就不能强求太多。能把安云慕迫害到那般惨状,罪魁祸首肯定不是什么好人,安云慕要报复回来也是无可厚非。
***
此后,薛易和安云慕便在宅子中住下。安云慕果然出去寻了一批下人,整个大宅渐渐地多了些人气。这些仆役大多是健壮男儿,而且目中隐有锐光杀气,像是曾在沙场中冲锋陷阵的好手。很快宅邸进出都要盘查,严密得如铁桶一般。
这屋邸完全就像安云慕的了。
安云慕对他解释,说是要养些侍卫在家中,免得家里被人窥探。
薛易并没有多问。
把安云慕的生活折腾得一团糟,他本来就要复杂收拾残局,就是把半生积累的财富送给安云慕,恐怕他眼睛也不会眨一下,何况只是区区一个宅子?
薛易为自己忽然的念头骇了一跳,很快也就坦然。
他可以肯定,自己以后也不会为了别人动心,那给安云慕花钱也算不得什么,更何况,安云慕对他说「免得家里被人窥探」那句话时,那种自然而然的语气,实在是取悦了他。
共有了一个家,这世上还有什么关系,能比这种更亲近?
就算是养一个孪宠在身边,都未必有这么可心,遇到安云慕这样的一个人,他几乎是别无所求了——当然,如果安云慕的睫毛不要再长了的话。
第4章
入了夏,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起来。
好不容易日头偏西,薛易在院子里的柏树下摆了一套桌椅,将煎了一个时辰的酸梅汤上洒了一撮桂花,盛入长颈酒壶中,放到一盆冰块里冰镇。
手中拿着的是当地寻觅来的一本佚名的医方,薛易皱紧眉头细看。对他来说,所有药材的药性都是熟极而流的,看别人的药方,乃是为了看别人的君臣佐辅,阴阳相合的理解,从而激发自己用药的灵感,其次还能顺道收集散佚失传的方子。
门外传来稳健的脚步声,薛易知道是安云慕回来了,眼睛仍然没有移开书。
安云慕大步走到冰盆旁边,拿了酒壶,一仰脖子便往口中倒去。
薛易吓了一跳:「那是冰的!喝那么急会腹泻!」
安云慕没有回答,喉结微动,喝完整整一瓶的酸梅汤才停下,嘴角便带了三分似笑非笑:「哪有薛大哥说的那么虚,喝点冰的就腹泻了。像你这般天天在家里坐着看书,才容易闷出病来。」
他舔了舔嘴唇,淡色的唇流光潋滟一般,「在你这里怎么连口酒都找不到?」
「饮酒伤身,最好少饮。」薛易合上了书。
安云慕瞥了一眼书皮:「又是医典?薛大哥医术这般高明,竟还要看这么多书?」
「那是自然。」薛易叹了口气,「会找上我的都是疑难杂症,若是哪天医治不了,或许就要搭上这条老命。」
安云慕笑道:「这世上难道还有敢得罪神医的人?」
薛易似真似假地道:「总有些人我得罪不起,譬如安小侯爷你。」
安云慕仰天打了个哈哈:「薛大哥莫要开玩笑,以你身家之富,敢得罪你的恐怕不多。不过钱是赚不完的,有时候应该及时行乐为好。」他轻轻晃动着手中的酒壶,睫毛甚长,俨然多了几分风流之气。
「这世上又不是有钱就能目空一切了。」
「没想到这句话竟会从薛大哥手中说出来,当真令人始料未及。」
薛易翻了个白眼,懒得和他计较:「怎么你最近回来得越来越早了?」
「事情办完,自然也就回来了。」安云慕似乎隐隐有种按捺不住的疯狂和兴奋,似乎做了什么令他愉快的事,然而并没有对薛易多说,只是斜斜瞟了他一眼,「今天晚上吃什么?」
「茄子盒,腌笃鲜,凉拌三丝,羊肚片。」
「再来一碗酸梅汤罢,刚才的太少了。」
薛易知道他修习外功,食量甚大,身体完全恢复了以后,吃得更多,刚才那一壶酸梅汤下去,对他来说也许只是润了润喉。
薛易有些无可奈何:「你的那份还在锅里,没有冰镇。谁让你回来得这么早的。」
「我晚上吃饭的时候想喝。」
「行。」
薛易的手艺算是一般,但因他选食材比较挑剔,做出来的饭菜都还算可口,安云慕初时按自己的口味挑过,做出来的饭菜更如同给他量身定做的一般,到如今已经很少在外面的饭馆买熟食了。
薛易也不知怎么和安云慕变成了现在这种关系。说是朋友,却是一个人单方面照顾另一个人,说是兄弟,又没亲密到那个地步。
但对薛易来说,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满怀期待激动的心情,单是看他露出笑容,都恍惚地感觉到似乎身边所有的花都要开了。
只是,安云慕的睫毛太长,每次都会吸引他所有的注意力,让他心里说不出的痒痒,连晚上吃饭的时候对着这张脸,都有点魂不守舍。
吃完晚饭,自有下人前来收拾。安云慕和薛易随口聊了几句,回了自己的卧房。
这宅子房间虽多,但薛易是住在了离卧房不远的书房。一来他可以随时查阅自己最近收罗来的藏书,二来这些日子处理的药材也都在书房附近的房间囤放,他索性就在书房摆了床,睡在这里。
然而住得太近,终究有些不妥之处。薛易想着安云慕小扇子一般的睫毛,便怎么也睡不着,辗转反侧到了半夜,终于还是拎着一把小剪子和一支迷香,就往主人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