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再次看向潘景语的时候,眼里的不屑已经统统化为了敬畏与恐惧。
那垂在两侧的手不由自主地在袖子里颤抖了起来。
夫人都不知道的事情,大小姐居然知道得一清二楚?
若是——
她恼了自己,将这件事情告诉了老爷和夫人,他们定是会下令彻查。
到时候——
就算她跟夫人有再深的主仆情分,恐怕也逃不过去甚至还会丢了一家子的性命。
意识到自己就这样直视着潘景语甚为不妥,张嬷嬷忙垂首敛眸,恭敬地侧开身道:“大小姐、二小姐,夫人已经等了好些时候了,还是请先随老奴一起过去吧!”
潘景语勾唇一笑,直接抬脚越了过去。
张嬷嬷的反应早在她的预料之中。
要说张嬷嬷这个伺候了郭氏三十多年的奶娘,本来平日里还真是没什么把柄可捏的。
但是无奈她有一个拎不清的女婿——
张嬷嬷的女婿是潘府里的账房先生胡东,为人老实,平日里在府中的口碑还算不错。
郭氏当初也是看在了胡东有几分能力再加上了张嬷嬷的面子,才让他进的账房。
岂料,老实人一旦手里有了实权,也会忍不住生出点别的心思来——
胡东竟然拿着从潘家贪墨的银子偷偷地在外面与人一起放印子钱!
虽然他贪墨的银子不算多,至少每笔帐都被他糊弄过去了,近一年的时间里郭氏都没有发现。
但是,在南越,放印子钱是被明令禁止的。
尤其,像她父亲潘礼这种为官者,若一经发现,更是罪加一等!
轻则丢官,重则只怕还会连累了自己与妻儿老小的性命!
胡东用的是潘家的银子,自然这事和潘家脱不了关系。
不要问她是怎么知道的——
胡东没有别的爱好,独独好酒,和于记酒馆的少东家于凌霄又是几乎可以称之为“朋友”的熟人。几坛子酒下去之后,难免就会说一些不该说的话。
她从于凌霄嘴里知道这件事之后,顺藤摸瓜地发现张嬷嬷居然早就知道了这件事。不仅知道,后来还拿出了自己攒下的银子让胡东一起放印子钱。
本来,她和张嬷嬷井水不犯河水,并不想多管闲事。
可有些人实在太过不识趣,必须得好好敲打一番!
免得别人都以为她是一只没有牙的病猫!
“姐,你刚刚和张嬷嬷说了些什么呀?她怎么好端端地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潘淑仪一边走着,一边凑到潘景语跟前拉着她的袖子压低声音问道。
张嬷嬷可不是一般人,平日里也就她这个嫡出的大小姐不用看她的脸色,那些个姨娘庶女都还要上赶着讨好她呢!
可今日潘景语居然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就让她立马转了性子。
依她看——
对着她的时候,张嬷嬷都未必会有这种由心而发的恭敬。
潘景语笑笑,偏过头看了她一眼,而后目不斜视地淡淡开口道:“没什么。不过是说了母亲向来不喜欢子韧,若是让他一起过去,免不了又会惹得母亲生气。到时候若是气坏了身子,少不得周围的人也要跟着一起遭罪。”
潘淑仪有些不相信地努努嘴,真的是这样吗?
不过母亲确实是不喜欢潘子韧那个傻瓜!
要不是他突然生了怪病变成了傻子,母亲也不会一直被祖母压着抬不起头,还不得不将一个庶出的野种抱到自己跟前养了起来。
就算是从小养在跟前,可到底不是亲生的,有自己的姨娘和庶姐,以后又岂会向着她们母女?
一直低眉敛目地跟在姐妹二人后面的张嬷嬷将两人的话一字不露地收在了耳底,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潘景语那高挑纤细却自信笔挺的背影,不由得暗暗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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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哼,昨天有个朋友和我说他想来这本书里客串,然后给自己起了一个十分诗意的名字叫花易冷,但是他让我把他写得尽量丑陋猥琐……。
我一时间无言以对……。
☆、004 心机养母
她早该知道这个大小姐不是一般的人了不是么?
旁人家这般年纪的女儿家若是脸上有那么一块有碍观瞻的胎记,只怕早就想尽办法遮盖掩饰,或者是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了吧?
可他们这个大小姐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就像是一点儿都不在乎自己的相貌一样。
这样的人,若不是太纯真不知世事,就是有自信自己不需要靠着相貌来立足于世间。
张嬷嬷看人老辣,依着她看,潘景语绝对是后者!
再加上今天潘景语给她的震撼,张嬷嬷浑身一激灵,瞬间拿出了万分的精气神来——
看来以后她这一双招子还得放亮一些才是!
三人穿过院子,进门前潘景语下意识地朝里面看了一眼,果然王婆子正跪在地上几乎整个身子都趴伏在地上连脸都没有抬起来。
潘景语正了正色,将在路上便打着边鼓的说辞在心里再次过了一遍。
单单只是溜出去玩她倒是不担心,就怕过两日她打了魏生津的事情闹起来——
以前,她不是没有对魏生津动过手,但是从来都是暗地里来,从没让人抓住过把柄,更别提今日这般光天化日之下了!
潘景语等人进来的时候,郭氏正坐在太师椅上,手上端着一个蓝纹白底的茶盏,放在嘴边低头慢慢地抿着。
一举一动,无不优雅。
郭氏的娘家以前也是高门大户,她是自小便接受过正统闺阁女子教育的。
两个丫鬟,一个跪在地上正仔细地用美人捶替她捶着腿,另一个则是垂首敛目地站在她的身后静静地替她捶着肩膀。
张嬷嬷上前弯着腰道:“夫人,大小姐和二小姐来了。”
闻言,郭氏慢慢地抬起眼来,却在见到潘景语和潘淑仪一身男子装扮后,眼中骤然一紧,猛地将自己手里的茶盏用力地掼到了地上。
热茶水溅在了那跪在地上的丫鬟的脸上,她却不敢喊疼,而是跟身后那个丫鬟一起跪在了地上磕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张嬷嬷上前轻轻地踢了那个丫鬟一脚,道:“还不赶紧退下!”
两个小丫鬟如蒙大赦,赶紧低着头退了下去。
张嬷嬷见郭氏脸上起伏得厉害,又走到她身后轻轻地替她顺起了背来,宽慰打圆场道:“夫人莫气,两位小姐不过是一时贪玩罢了!”
郭氏恨铁不成钢地朝两人看了过去,蛾眉蹙起,指着她们的衣裳道:“瞧瞧你们这身上穿得不伦不类的,哪有一点儿大家闺秀的样子?简直将我潘家的脸都丢尽了!”
从始至终,潘景语都是双手交叠在身前,敛眉收目地垂首站在下方。看似是在悉心听着郭氏的训斥与教诲,事实上则是在置若罔闻地数羊熬时间。
以前她也不是没有自己一人换了男装出去过,郭氏从未说过一句话,甚至还一直给她制造便利。
在不知道自己是潘家养女身份的时候,她还偶尔独自伤感,以为她和潘子韧一样,是被郭氏放弃的孩子。
直到后来有一次无意中听到潘礼与郭氏争执之后,她才知道,原来全都是自己在自作多情!
郭氏一直以为她是潘礼的私生女,没有打骂她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还会拿她当亲生女儿一样管教?
自那以后,她记着潘家的养育之恩,但心里却也多了一分客气与适度的疏离。
郭氏一个人在那念叨了半天,从举止行为说到了闺阁之道,最后就差直接拿潘景语当反面例子来说给潘淑仪听了。
潘景语心里暗笑,她道今日郭氏为何突然一反常态地闹出这么大的阵仗呢?
敢情是因为怕潘淑仪受了她的荼毒也和她一样成日里在外面“胡作非为”,这才在这里杀鸡儆猴呢!
见潘淑仪被训得就差直接将头垂到胸口了,潘景语如郭氏希望的那样往前跨了一步,主动朝郭氏认错:“母亲,今日是我要带着二妹出去的,和她无关。您要骂,就骂我好了!”
反正多骂几句她也不会掉块肉!
潘淑仪偏头看了潘景语一眼,最终还是低着头没有开口解释,默认了她的说法。
母亲对潘景语一向不怎么管教,可对她却是百般严厉。
所以,就算潘景语替她担了罪责也没什么。但若是换做了她,只怕这会儿早就被关禁闭抄女戒了!
郭氏见潘景语上道,脸色这才好看了些,她本来就没想着要教训自己的女儿。
若不是潘景语这个胆大包天的丫头,淑仪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大的胆子?!
她打定了主意要给潘景语一个警告,于是板着脸示意门口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上前,指着跪在地上的王婆子厉声道:“将这偷懒耍滑的刁奴给我带下去重打二十大板,然后将她一家人全都带出府发卖了去!”
潘景语面上一僵,双手在两侧渐渐地收拢了起来。
通常情况下,重打二十大板又将全家都赶出府去的奴才都是犯了不可饶恕的大过的。
而王婆子今日的过失,说破天去打了她一个人就已经算是重罚了。
所以,郭氏的目的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王婆子因她而受罚,如果她置之不理的话只怕以后府里不会再有任何一个奴才真心帮她做事了。
换句话说——
郭氏是在逼着她主动为王婆子担下罪责!
呵——
她不得不承认,相比于郭氏这个宅门后院里浸淫多年的个中高手,她还是要稚嫩得多。
难怪潘府后院里的那些姨娘庶女们见了郭氏一个个都乖得跟温顺的小绵羊似的!
若是她主动替一个奴才担下罪责,那便刚好如了郭氏的意——
既让她一个人受了罚,郭氏自己又不用担下这偏心的骂名。
可眼下潘景语骑虎难下一时间又想不到别的法子,只能硬着头皮在郭氏面前跪了下来请求道:“还请母亲能够网开一面,是我命令王婆子开门的,还请母亲从轻处置!”
“你——!”郭氏站起身抬手指着潘景语,满脸痛心地道,“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往日里我不忍多加拘束于你,却不想今日将你养出了这种顽劣不堪的性子!”
说着,她一手抚上了自己的心口,一手撑着桌面摇摇欲坠。
张嬷嬷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扶着她坐了下来,又接过丫鬟递过来的茶端到了她的面前。
郭氏啜了一口,这才在张嬷嬷不断地抚着后背顺气之下慢慢缓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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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郭氏可白莲,可绿茶,赶紧来打脸啪啪啪~
☆、005 算计落空
好一会儿,她抬手轻轻地捏了捏自己的额间,叹气道:“罢了罢了!都是从前我对你太过骄纵了,这样吧,你去我院子里的小佛堂中,跪在佛前将佛案上供奉的经书抄写五遍,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再回自己的院子里!至于王婆子——”
郭氏睨了一眼跪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的人,想了下,缓缓道:“便调去后 头的杂物房吧!”
看门口对于这些婆子来说算是个不可多得的活计,平日里不用太累又可以时不时地得些打赏。
相较之下,若说看门口是天上,那调去杂物房便是连跌入了泥里都不如——
月钱少不说,整日里还有干不完的活。
如王婆子这样的,若是进去了,只怕要少活上好几年。
郭氏就是要让府里的人都知道,潘景语再会做人,这潘家后院的一切也还是她说了算!
潘景语心里一阵怒火,让她跪在佛前去抄佛经?还一抄就是五遍?
听着真是高大上!
可这潘府里没有人比郭氏更清楚——
由于郭氏对她打小的捧杀放养,她根本就没有像潘淑仪那样跟着先生后面学习琴棋书画,更是连毛笔都握不习惯!
倒不至于目不识丁,毕竟很久远的时候她在另一个世界里也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
但是——
他娘的这里没有钢笔呀!
这五遍佛经,换了别人或许是几个时辰的事情,可是到了她头上,一天一夜都抄不完!
更何况郭氏调了王婆子去杂物房,根本就是摆了她一道!
眼下她已经求过一次情了,又不能再次开口。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百倍千倍还之!
她不知道郭氏为何突然变脸对她大下狠手,可是她欺人太甚,她是一定要给还击的!
“母亲……”潘景语紧了紧拳头,刚想开口,就被门外进来的小丫鬟打断,“启禀夫人,老夫人身边的汪嬷嬷求见!”
郭氏心里顿时不悦,面上却不显,只是吩咐潘景语起身,和潘淑仪一起退到了一边,而后淡淡道:“让她进来吧!”
汪嬷嬷笑盈盈地走了进来,屈膝朝郭氏行礼:“老奴见过夫人。”
郭氏赶紧站起身笑着将她扶了起来,嗔怪道:“嬷嬷可是母亲身边的老人了,怎的到了我这里还这般客气!”
汪嬷嬷之于老夫人就如同张嬷嬷对郭氏一样,所以,这个脸面,郭氏还是会给几分的!
“嬷嬷这会儿前来可是母亲有事吩咐与我?”郭氏问道。
汪嬷嬷笑着点头,而后目光扫了一圈站在屋里的潘景语和潘淑仪两人,方才转了回来仿佛一无所知地对着郭氏笑道:“老夫人特意来让老奴过来请夫人前去松鹤院一趟,商谈明日里让夫人带着两位小姐去参加巡府夫人的宴会一事。正好两位小姐也在这,回头老夫人也就不必再派人另行通知了。”
汪嬷嬷特意将“两位小姐”这几个字咬得很重,若是潘景语今日受了罚,明日里定然不可能去出席宴会了。
郭氏脸上的笑容一瞬间凝固住了,不过她到底是修炼多年,很快便恢复了自然。
即使心里将老夫人骂了个半死,脸上却还是维持着恭顺亲和的笑容。
汪嬷嬷代表老夫人的面子,就算她现在掌着中馈大权,也不会傻得去打老夫人的脸。
于是,就算再不情愿,她还是端起笑脸柔声对着潘景语二人道:“景语、淑仪,这次的事情便就此算了。但若是再有下一次,我绝不轻饶!你们二人先回去吧,听老夫人的话好好准备一番,明日里莫要失了礼数。”
潘景语和潘淑仪乖觉地行了礼退下。
出了院子,潘淑仪用了呼了口气,拍拍胸口道:“吓死我了!”
而后,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咬着唇小心翼翼地看向潘景语,道:“姐,你刚刚没怪我吧?”
潘景语随意地摇了摇头。
潘淑仪觉得她在敷衍,于是嘟着嘴解释道:“姐,我只是害怕母亲罚我罢了!你看,她只是让你抄五遍经书,要是换了我,最少也得禁足一个月!”
就算你禁足一个月,郭氏也还是会好吃好喝地待着你,而且她是真心为你好啊!
看着潘淑仪嘴角那真诚的笑容,潘景语扬起嘴角,亲昵地点了点她的额头:“没有,快回去吧!”
潘淑仪这才放下了心来。
两人分道扬镳后,潘景语扬起的嘴角一点一点地垮了下去,最后嘴角抿成了一条直线。
不管潘淑仪此刻是不是真心地想要和她认错,这次就算了!
人都是自私的,为自己着想很正常!
但是,就算是再深厚的感情也会有消磨光的一天。
她念在这些年的姐妹之情,能容忍潘淑仪选择牺牲她保全自己一次两次,但不可能永远容忍下去!
只不过,汪嬷嬷突然出现为她解围倒是大大地出乎她的意料。
印象中,老夫人早就不管后院里头的事了。
更何况,她很少跟着郭氏参加宴会。
说是巧合,汪嬷嬷出现得未免也太巧了些!
不过——
不管老夫人的用意如何,魏家她明天肯定是不能去的!
今天她才刚刚把魏生津打了一顿,明日里再送上门岂不是自投罗网?
她才没那么傻!
另一边汪嬷嬷领着郭氏去了松鹤院,到了门口,汪嬷嬷侧身让郭氏先进门去。
恰好这会儿老夫人由丫鬟搀扶着绕过屏风从内室里走了出来,汪嬷嬷赶紧上前搭了把手,扶着老夫人坐了下来:“老夫人,夫人来了!”
“儿媳见过母亲。”郭氏上前屈膝行礼。
不过老夫人只是淡淡地敛着眉,仿佛没听到一样,并没有开口让郭氏起身。
老夫人今年五十有八,满头的银发一丝不苟地梳了起来,额前一块宝蓝色锦缎抹额,头上簮着一根价值不菲的宝蓝色华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