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座之上,须发皆白的老者伸出手,撕了一片羊肉放在麦饭之中,抓了两抓,团成一团,送进了嘴里。羊肉鲜嫩,麦饭香甜,就算是牙掉齿松,也能轻易嚼烂。那老者不紧不慢的吃光了一团饭,才道:“往日用匙用箸,总觉不大痛快。这样的好羊,还该用这样的吃法才行。”
这是匈奴人的吃法。端坐大帐之中,赤手抓饭,快刀削肉,也唯有这样,才能吃的酣畅淋漓。然而在座诸人,都是一副汉家打扮。长袍宽袖,发髻高挽,就连胡须都修的整整齐齐。穿着华服,吃相却粗俗不堪,说不出的怪异。
“哈哈哈!”用手抓着羊肉的那中年男子放声大笑,“相国说的在理。什么样的东西,就该有什么样的吃法。若是选错了,可就吃不到嘴里了。”
“也得看肉何时能熟,是何人来吃。”又削下一块羊肉,一旁那男子冷笑道,“左部几百骑兵也能败在晋军手里,能勘大任吗?”
“不过是几百乱兵,能做得什么数?”刘宣的面色也冷了下来,“承平太久,右部已经忘了王庭之威了吗?”
匈奴王室虚连题氏已经没落,如今南匈奴中,屠各部才是最强的一支。早在五十年前,刘渊的父亲刘豹就曾短暂的统一过匈奴五部,引起了司马氏的猜忌,强行把五部重新分裂。但是刘豹的威名,却在五部中流传了下来。如今刘渊执掌屠各部,刘宣又把左贤王的名头让给了这个侄孙,可以说,他就便是实至名归的匈奴大单于了。王庭便是王庭,无论姓氏如何,都不容轻慢。
那男子立刻闭上了嘴巴。就算再怎么狂傲,他也担不起这个罪名。
旁边那个抓着羊骨的男子哈哈一笑,解围道:“相国言重了。只是左部这一闹,却也是个机会。正巧司马腾被困洛阳,何不趁此机会,直接发兵?”
刘宣沉吟片刻,缓缓摇首:“冬日不宜兴兵,而且元海尚在邺城。若无大单于坐镇,五部哪能心齐?今日我宴请二位,不过也是求句准话。这羊,你们要吃与否?”
两人对视一眼,年轻些的男子笑道:“黄口之辈,自当瓜分。只要相国言而有信,五部自当归于王庭之下。”
“善。”刘宣颔首,“若是如此,还望两位牢记大帐王命。左部那样的事情,不能再发生了。奢靡之物,何须用牛羊来换?”
这话,说到了两人心坎之中。是啊,匈奴人祖祖辈辈靠的都是刀弓,用牛羊换财宝,简直愚不可及!就像当年王庭骑射手三十万众,大汉不也要俯首称臣,纳贡和亲吗?
“相国所言甚是!右部兵马齐备,只待王庭钧命。”
一顿饭吃了半个多时辰。送走了客人之后,刘宣坐在案前,端起茶盏。毕竟年纪大了,就算羊肉再怎么鲜嫩,对他而言也难以克化,只能多饮茶水,祛除膻腻。
右部这两年虽然过惯了好日子,但是兵马还算雄健。只要他们心思不歇,就足堪一用。可惜元海未能在秋收时回来,如今只能等明年了。待收完了麦子,马儿的膘也长回来的时候,就是发兵之日。就算是出逃,也要让元海逃回来才行。
只是闭目思索了片刻,门外便有人通禀。是前往高都的探马回来了。
刘宣睁开眼睛:“让他进来。”
“相国!”那心腹进门便禀道,“高都一战,确实如战报所言。”
这些日子,他仔仔细细检查了核查了战报所言的谷地。虽然尸体都已运走,但是留下的痕迹不会消失。只是看看那焦黑的峡口和谷内残留的血迹,就不难辨出那一战的详情。
听心腹讲完所见,刘宣的眉头反而皱的更高了:“高都城中情况如何呢?”
“高都县令开始收容流民了,说是要重建城墙,开垦荒地。”心腹答道。
“收容流民?”这可不是一般县令能够做到的。高都县令之前也未曾传出什么贤名,怎么一战下来,又是能臣又是名将。“那梁府呢?”
“梁府设有寨门,属下实在没法窥探。”心腹道,“不过我在寨外的村落打探了一下。据说梁府这些时日也收拢了不少流民,除了汉人之外,还有不少羯人。人人都说那梁侯仁善,乃是佛子化身。”
指尖轻轻敲了敲桌案,刘宣冷笑道:“又是收容流民,又是名声大噪,他难不成想学昭烈皇帝吗?无妨,待司马腾那个卑怯小人回来,看他要如何应对!”
司马腾本就好大喜功,被困洛阳也是因敬献防疫之法。如果他回到并州之后,发现自己不再时,这个梁子熙又是参加法会又是收容流民,说不定会生出何等心思。用司马氏的屠刀去杀这个风头正劲的人物,岂不是恰到好处。陆平原都能死在司马颖手中,多一个梁丰,也不足为奇。
“左部那边,再派些人过去吧。一定要好好管束呼延一脉,让他们知晓分寸!”刘宣放下茶盏,重重咳了两声。自从那日心疾发作之后,他的身体就更差了。只盼这个冬天,能早些过去……
※
“咳咳咳!”姜达面色惨白,躬身剧烈咳嗽起来。
几日前,他便患上了风寒,咳嗽不止。也正因此,他被免去了进宫的差事,每日只枯坐在少府官署之中。
洛阳的局势越发差了。缺水少粮,别说是下面百姓,就连他这个少府医官,每日都吃不饱,穿不暖。城中粮价已涨到一石万钱,长沙王数次勒令王公贵戚们开仓,但是所获粮草依旧有限,供给军队尚且捉襟见肘。再这样下去,怕是百官都要忍饥挨饿了。
这一仗是否能打嬴,姜达已经毫不挂念。就像行将就木的垂死之人,他心底一片麻木。城外的是司马氏,城内的亦是司马氏,这几位司?1 硭に赫娴闹匾穑坑荻急怀ど惩跬系搅饲跋撸率橇紊系奶熳樱运嵌砸仓蝗缒嗵ツ九迹芄凰嬉馇邸?br /> 又是一串剧烈咳嗽。姜达挣扎着站起身,取过一丸药,吞进了肚里。这种时候,煎药都成了奢侈,亏得身在少府,若是在别处,怕是连药都没得服。
正想回身躺会榻上,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长沙王又胜了!”
“张方军又没退去,胜了又有何用?”
“还不如败了,败了就有粮食了……”
“你,你们快住口……”
那应该是少府的医官。苦笑一声,姜达没有理会他们的意思,重新躺会了床上。一阵刺骨寒意涌上,他抓起被褥,牢牢把自己裹在了其中。
“雍州发兵了,河间王抽身乏力。”司马腾焦躁的在屋里踱步,“阿兄,张方军败了一遭又一遭,若是长安告急,他们恐怕就要撤了!”
张方军一撤,司马颖孤掌难鸣,说不定也会罢手。如此一来,司马乂可就算胜了这一局。护驾有功,又勇武过人,朝中上下皆要归心。这可比一个司马颖要难缠许多!
他不怕缺粮,甚至不怕洛阳城破。但是若司马乂掌控了朝中大局,他们这些旁支哪还有出头之日?!而且他离开并州如此久了,万一司马颖无功而返,一怒之下转头攻打并州,他岂不是成了丧家之犬?!
司马越面色阴沉,盯着错金香炉中袅袅升起的烟气。如今的局势,确实出乎了他的意料。司马乂绝不能再掌大权,司马颖也不是善于之辈。若想在朝中立足,只能尽快动手!唉,要不是他这个弟弟也滞留洛阳,何须如此仓促?
“你吩咐殿中吧。待到腊日大祭之后,就趁势而起,关押士度。一切都要谨慎行事,切莫让他的部将知道此事。”
“要迎成都王入洛阳吗?”
“若是赶在了正旦之前,他一定会心动。届时再煽动士度的部将,说不好还能浑水摸鱼……”司马越的声音越来越低,“此番所谋甚大,你千万小心!”
“阿兄放心。我定会寻个良机!”司马腾冷冷一笑,断然答道。
第76章 围猎
“小郎君, 该起身了。”
耳畔传来轻柔呼唤, 梁荣翻了个身, 小脸在柔软的枕中蹭了一蹭。这是阿父给他换的新枕,比原来的木枕柔软许多,睡在上面还有沙沙响声, 极易入眠。梁荣喜爱非常,日日都要用它安寝。
看着小家伙惫懒的模样,朝雨无奈笑笑,再次唤道:“小郎君,今日可是腊日, 再不起身, 就要迟了。”
听到腊日两字, 梁荣猛地睁开了眼睛。啊呀,对了, 今天可是腊日, 要出门围猎的!昨日因为这个, 他兴奋的睡不着觉, 谁料今日竟然起得晚了!
“快,快穿衣……”梁荣一个骨碌坐了起来,赤脚就想下地。
朝雨赶忙拦住:“现在才卯时,小郎君莫慌,慢慢来。”
看了眼窗外天色,梁荣这才放下心来。在朝雨和两个婢子的侍候下,他乖乖净了脸,梳了发,穿上了簇新的猎装。
打扮停当之后,梁荣并没有立刻前往主院,而是走到案前,轻轻展开一卷画轴。画上乃是一幅寒梅图,墨色梅枝上,描出梅花九朵,每朵都有九瓣。从冬至起,每日涂红一瓣梅花,待到八十一瓣全数染红,便是春归之时。
朝雨笑着走了过来:“小郎君又要画九?”
“嗯!阿父说,有始便要有终。”梁荣捡起一支细笔,沾上朱砂,小心地涂了起来。
如今九九消寒图样式不少,不过多是八十一个格子逐一涂红,这种用梅花做消寒图的构思,着实罕见,更何况还是梁峰亲手画给梁荣的。虽然画工平平,但是雅趣和心思都极为巧妙,梁荣简直爱不释手。
小心翼翼涂完了一朵花瓣,梁荣看了看上面三朵红艳梅花,不由绽开笑容。
“小郎君画得真好,待九朵都画成了,便拿去给郎主看看。”朝雨笑着接过梁荣手中毛笔,又用湿帕替他净了手,“走吧,先去拜见郎主。”
没让乳娘牵着,梁荣自己迈着小短腿,稳稳向主院走去。
梁峰今日起得很早,这几天要进行腊祭,不少事情需要准备。也是回到这个时代,他才知道“腊八节”的前身便是“腊日”。
《礼记·郊特牲》有云:“岁十二月,合聚万物而索飨之也”。就是指一年中的第十二个月,需要用来田猎获取禽兽,好祭祖祭神。腊者同猎,因此十二月便称之为腊月,而腊祭这一日,便是腊日。从周代就有举国欢庆的习俗,到了汉代定腊日为冬至后三戌,后有五行之德的说法,魏以辰,晋以丑。后世的腊八节,很可能就是去掉了五行不固定的日子,定为腊月初八。
身为列侯之一的亭侯,这个腊祭可不是简简单单喝个腊八粥而已。而是要进行围猎、献牲、祭祖、行傩等等一系列活动。虽然麻烦的要命,但是梁峰还是准备原样照搬全套做下来。这可是祈求来年风调雨顺的重大宗教性质活动,安定人心的功效绝对杠杠的,自然不能放过。于是,就连部曲的操练和冬耕的劳作都暂且停下,全府放假,一起过节。
脱下宽袍,穿上了丝绵裲裆和束了裤腿的袴褶,再把小冠换成了皮弁,一身猎装打扮便收拾停当。别说,这种长坎肩加裤子的打扮,确实比平日里的常服要利落多了。可惜不能经常这么穿。
刚刚准备妥当,就见梁荣走了进来。小家伙也是一身猎装,不过全都是鲜艳的红黄色调,裲裆上还绣了彩,衬得整个人都粉嫩嫩的,可爱非常。
看到他,小家伙眼里立刻闪闪发光,闪烁着憧憬之色。梁峰笑道:“为父这一身是不是英气逼人?”
梁荣立刻用力点了点头:“阿父威武!”
“哈哈!”梁峰笑着牵起了梁荣的小手,“走,先去吃些朝食,暖和了身体再出门。”
厨房里早就备好了粥品,梁峰一声令下,朝食立刻就摆了上来。除了常吃的点心鸡蛋羹外,今日还专门烧了腊八粥。这也是梁峰特意安排的。粥里放了五谷、各色豆类和蜜枣,软糯浓稠,色泽鲜亮,只是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这是为父让厨下烧的新粥,乃是府上一年所产的粮食。荣儿要好好吃干净了,才能祝佑来年五谷丰登。”梁峰笑着打趣道。
梁荣哪有不信,立刻认认真真拿起银匙,吃起腊八粥。都是当季新粮,又有黍米这种黏性较大的谷物,加之甜丝丝的蜜枣,吃起来自然香甜无比。
用了一小碗粥,又吃了每天固定的鸡蛋羹,梁荣才放下羹匙。梁峰此时也用完了饭,笑着问道:“好吃吗?”
“好吃。”梁荣小脸吃的红扑扑的,颇感自豪的答道,“荣儿吃干净了,来年府上必会丰收!”
梁峰差点被小家伙逗乐了:“没错,都是荣儿的功劳。”
吃完饭,漱过口之后,梁峰带着梁荣向前院走去。前院的马厩里,马鸣咴咴,还伴着几声犬吠,围猎的骑士早已整装待发。弈延也是一身猎装,不过打扮更加偏向胡服,窄袖窄裤,长弓在背,看到梁峰的身影,他快步迎了上来。
“主公!”从没见过梁峰穿猎装,弈延只觉得心都腾了起来。这身打扮比宽袍更能衬托他高挑纤瘦的身形。明明纤腰只堪一握,肤白犹若新雪,但是那黑眸之中濯濯有光,神采风扬。比起往日的病弱之姿,更让人为之心折。
“都准备妥当了?”梁峰看了眼弈延那身相当能展现宽肩长腿的猎装,心底暗啧一声。
“三十骑兵,五十步卒,猎场定在寨外十里处的山丘旁。”弈延定了定神,利落答道。
“善。”梁峰走到了自己的乌孙骏马之前,摸了摸马儿鬃毛,踩上马镫,翻身上马。练习了足足几个月,这一下相当利落,引得周遭骑士高声叫道:“主公威武!”
只是上个马就能换来威武的夸赞。梁峰心底暗笑,扭头看向一旁的小马。那是梁荣的坐骑,小家伙两月之前就背完了《孝经》,换了这么一匹马驹,也练习了一段时日,算是会骑了。不过今天去打猎的,他可不放心让小家伙独自骑马。
“荣儿,愿与为父共骑吗?”梁峰开口问道。
“荣儿愿意!”梁荣立刻把自己的小马驹忘在了脑后。
梁峰不由笑道:“弈延,抱他上来。”
弈延眉峰不经意的皱了一下,才弯腰抱起了小家伙,小心翼翼的把他放在了梁峰身前。
猛地上了这么高的马背,梁荣抓紧了前面马鞍,好奇又紧张的看向地面。
“骑大马可会害怕?”梁峰笑着揽住了梁荣的肩膀,帮他稳定身形。
梁荣摇了摇头:“荣儿不怕。”
“那便好。抓紧马鞍,靠在为父怀中即可。”
安抚好小家伙,梁峰抬头望向身侧矫健骑士,大声道:“今日冬狩,必满载而归!”
“主公威武!”其他骑士同声呼喝,翻身上马。一队步骑前呼后拥,向着预定的猎场行去。
今天虽有难得的冬日暖阳,但是西北风依旧呼啸,吹得头上梁字大旗烈烈作响。梁峰伸手撩起了背后披风,递在梁荣手中:“荣儿帮为父抓好披风。”
梁荣早就冻的脸蛋发红,但是此刻却没想到自己,而是担心父亲受寒,连忙把披风裹在自己身前,帮父亲挡风。
狐裘本就暖和,加上身前这个小暖炉加持,就算纵马,梁峰也觉不出半丝寒冷了。道路是实现选出的,早就命人清理过了,又有步卒拉网式的检查,一路都顺畅无比。不多时,众人就来到了预定的猎场。
这里是一个土丘,延绵至远处密林,只要让猎犬冲入林中,就能驱赶猎物出来,确实是围猎的好地方。不过这片林子看起来可不小,梁峰问道:“林中可有熊虎之类猛兽?”
“熊罴冬日难寻,若是有猛虎,属下定为郎主猎来!”弈延大声应道。
呃……好吧,梁峰发现关注点真心不一样。也是,勇锐营本就是强军,虎狼一样的敌人尚且不怕,还怕区区野兽吗?
“善。开猎吧!”
随着命令,低沉的号角呜呜响起,十几个骑兵和步卒牵着细犬,向林中驰去。不大会儿功夫,犬声大作,几只兔子和狐狸冲出了树林,向着山丘下跑来。
“主公可要试试?”弈延策马来到梁峰身侧。
看着下面圆滚滚,活蹦乱跳的野兔,梁峰的确有些眼馋。但是自家情况自家清楚,他现在手上根本没有力气,眼神也不是很好,万一射偏了,可就丢丑了。笑着摇头,他道:“今日只看勇锐锋芒。”
听到这话,身边几个骑士都兴奋了起来。弈延也不客气,打了个呼哨,五匹马立刻冲了出去。这应该是最早那批骑兵,不论是骑术还是射术都相当出色,只是片刻工夫,狐狸野兔就被一扫而空。几人马上挂着猎物,兴冲冲赶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