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能不来这个地方,朱二是真不愿来。不过与他同屋的王五也受了重伤,虽然平日打骂不断又喜欢抬杠,但是他们确实是最初一批加入部曲的庄汉。一同受训,一同经历了守护梁府的初战,一同升为伍长,还暗自叫劲,想比比谁先升为什长。可是现在,王五却躺在了这可怕的病房之中。
睁大眼睛看了看门上的标号,朱二向最西面那间房走去。不知怎地,房门竟是虚掩着的,还没踏进屋,就能听到里面传来的痛苦呻吟。声音大小不一,有的含糊,有的清醒,但是不论哪种,听着都让人焦心。朱二吞了口唾沫,推门走了进去。
屋里放着六张高脚床,每张床上,都躺着一个人。然而定睛看去,朱二却发现设想中那些缺手断腿、开膛破肚的血腥场面根本就未曾出现。相反,屋里干干净净的,床上铺的盖的都是整洁的麻布,窗上还蒙着白纸挡风,阳光能够透过纸张照射进来。而且屋里一点也不冷,角落里正烧着炭炉,造型有点古怪,烟气似乎能顺着旁边的长筒散到屋外,半点也不呛人。
虽然还有点消不去的血腥味,但是更多是药汤的味道,这哪像是给伤患住的?简直就跟贵人们的屋舍差不多了!
“朱二?是你吗?”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房内传来,朱二才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赶忙向那张高脚床走去。当看到躺在床上的汉子时,他喉中一哽,差点掉下泪来:“王五,你,你这腿……”
只见麻被下,左边明显缺了半边轮廓,应该是截了条腿。好好的大活人,谁料只是一战,就让他落下了伤残。
“哭啥哭!”王五脸色有些苍白,但是神情还算清醒,哑着声音骂道,“老子只是伤了条腿,又不是死了。唉,你都不知,那阵箭雨有多厉害,光是老子身边,就倒了三四个啊。这才是真的命大……”
“可是你这样,以后还咋带兵……”朱二话说到一半,自觉不对,只想扇自己一个嘴巴子!这不是雪上加霜吗?
“不能带兵就回去种田呗。反正郎主说过,伤残的也是第二等功勋,免十年田赋呢。你等等,我先给你看个东西……”
说着,他伸出手用力拉了拉床头上挂着的铃铛。一阵清脆铃声响过,奇迹的,房间里的呻吟声立刻就小了不少,厚厚的布帘被人挑开,一个身影从里间走了出来。
那竟是个女人!朱二瞪大了眼睛。等等,军营里怎会有女人?!只见那女子穿着利落,用布巾包着头发,年龄大约三十上下,模样还不差呢!
还没等朱二反应过来,那女子已经柳眉一挑:“你怎么进来的?”
朱二不由张口结舌:“我,门,门没关……”
“这里都是重伤员,要休息养伤,不能随意探望。”那女子快步走到了王五床边,冷冷道,“你又怎么了?”
王五一脸苦相:“哎呦……李护娘,我实在口渴的厉害,劳烦给杯水吧。”
那女子瞪了他一眼,却没说什么,转身到里面取热水去了。趁人家拿水的时候,王五压低声音道:“看到没有!这是昨日才到病房的,每屋都有一个!专门照料我们的起居!换绷带,擦汗,如厕,样样都是这女娘做的呢!”
“让个女子照看你们这些粗汉?”朱二更加惊讶了,“她怎么肯干?!”
“你有所不知,这是从哪个山寨里救下的女子,据说是不想嫁人了,才到营里来的。队正说过了,她跟咱们一样都吃的军饷,不能轻慢。不过我觉得她是对我有意思了,你看是不是?”
那女娘有没有爱慕的心思,朱二是没看出,但是厌弃都明晃晃摆在脸上了。看着王五那副样子,朱二简直哭笑不得:“从山匪窝里救出来的,也是苦命女子,还要照料你们,你别轻慢了人家!”
“我自然晓得!我是想娶她!”王五白了他一眼,倒是看不出憔悴,反而恢复往日那种让人想打的模样了。
这时那女子端着一碗水走了出来,看到朱二,皱眉道:“你怎么还不走?那正好,你喂他喝水吧。”
王五一听就傻眼了,怒目瞪了过来,朱二赶紧道:“我,我胳膊上有伤……”
“对,赶紧走!”王五跟赶蚊虫一样冲他挥了挥手。
看着老友这副模样,朱二哪还有脸继续待着,干咳了一声,转身告辞。站在门口,他回头又看了看并排几间大屋,心中那点忧思似乎也退了个干净。郎主从不会辜负他们,就算受了伤、丧了命也不会扔下他们。这样才是值得他们为之效命的主公啊!
※
“郎主,两日下来,那些重伤的又死了七个。其余都尽量医治了,还要观望几日。”一个医工跪在案前,如实禀道。
在这种外科手术不发达的时代,重伤还真跟阵亡没啥区别,能救回几个已经很不错了。梁峰轻轻叹了口气:“剩下那些伤患,要好好医治,能救便救,不用吝惜药材。”
两个医工对视一眼,他们还真没见过这样的家主呢。以往遇上伤兵,不都是扔到角落里,让其自生自灭。哪有这样郑重对待的?唉,遇上这样慈悲的家主,也是他们的福分。
另一个医工则道:“还有病房中那些护娘,是不是有碍观瞻……”
梁峰眉峰一挑:“护娘不会照顾伤患?”
“不是……可是毕竟是女子,留在营中,这个……”那医工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跟这位俊美郎君解释。
“她们不是营妓,只负责照料伤患。若是没有了伤患,自然会回府中任事。你们只要好好诊病,别闹出疫病即可。”梁峰冷冷道。
听到这话,两个医工不敢多言,行礼之后退了出去。梁峰苦恼的揉了揉眉心,护士制度对于古人确实不大好解释。不过这几个月来,弈延他们不知攻下了多少山寨,府中也收留了不少被贼人掳掠的苦命女子。有些女人有些能够摆脱旧日阴影,重新嫁人,开始新的生活。有些却有了孤老终生的念头。于是梁峰就顺其自然,让她们学习手艺或是护理知识,也算是一条出路。
而且说实话,女性护士对于鼓舞伤兵存活意志的作用,是不可轻视的。若是能用这些勇敢的女性激励伤残者活下去,也不失为一个妙法。不过这些女子只能待在营中,若是出战,怕还得训练一些救生员才行。这两个医工,他是不准备还给郭郊了,等到回头姜达回来了,再让他组织培养一批可用之人吧。
“主公。马已经挑拣完毕,选了五十七匹品相稍差,身体有伤的出来。”弈延大步走进了房间,禀报道。
“很好,让人把这些马送去县府,交给吴陵,换些草料回来。”梁峰道,“剩下还有多少马?”
“还剩了一百三十六匹。”
“加上府中原有的马匹,差不多能凑一百五十骑了。看来明年要开辟牧场才行,你记得去周遭转转,找个合适的地方。”用些残次的马匹换草料,已经是相当划算的买卖了。要不是,光平白多出的一百多匹马,就能吃穷他的存粮了。
“明年骑兵能扩充到一百五十人吗?”弈延立刻精神了起来。
“嗯,非但骑兵,步卒要再扩编一次。这次活下来的辅兵,全都要转成正兵,再搭配相应数量的辅兵。如此一来,两个步兵营搭配一个骑兵营,碰上敌军就有了一战之力。”这是梁峰初步计划的,等到流民大批涌入的时候,就去抢人。怎么说也要弄个两百正兵,四五百的辅兵,各个兵种也要丰富一下。只是军官人选有些发愁,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啊。
“你也要留意一下备用的营官人选,若是遇到好苗子,就报上来,我亲自看看。”
“属下明白。”如今弈延也是指挥过不少战斗的人了,自然清楚好的军官能够起到的作用。队里那几个什长,倒是可以挑拣一下。
“缴获的财物清点出来了吗?”
“绢帛有六车,各色金银珠宝两车,钱百万。粮食倒不是很多,只有三四十多石。账房那边还在入库,估计明日能够清理完毕。”弈延禀道。
这群乱兵还真能抢,也不知劫掠了多少村寨。也是他遇到了最好的时候,这伙人刚刚开始打劫,还很重视各类财物,若是等到他们真正变成了东躲西藏的流寇,估计就不会要钱,只会惦记财宝和粮食了。
“嗯,有了这些,也算没白打这一仗。”梁峰颔首道,“那些死马也赶紧处理了,马肉分发给兵卒,每人二十斤。剩下的能腌制便腌制了,回头流民来了,还有用处。马皮好好鞣制一下,马鬃先留下,等开春了再找地方卖吧。”
马浑身上下都是好东西,就算是匈奴人也不会一口气杀这么多马来卖。这些物资都要好好存着,等回头卖个高价才行。亏得现在是冬天,东西还能放的住,若是夏天得了这么多死马,恐怕只能一口气吃光了。
弈延点头应是。他见惯了牧民处理死去的牲口,根本没有汉人那些“马肉有毒”的荒谬念头,吃这些战死的马匹也不觉得奇怪。这年月,能吃上口肉就是天幸了,谁还在乎是马肉还是羊肉?
“再准备一些上好的马肉,粮食,还有酒水。”梁峰想了想,又吩咐道,“等明日开个庆功宴,犒赏部曲。顺便宣布这次的军功奖赏吧。”
这是大战,人人都要记功。又是部曲第一次有了死伤,要好好安抚人心才行。再加上快到年关了,开席庆祝,发个红包,大家也能好好过年。人心都是肉长的,只有你把他们放在心上,待他们像个人。这些人才会拼上性命,活出个人样。他需要的强军不能只是悍不畏死,更要敢战、善战、甚至渴望战争和胜利。只有如此,才能保住自己,也保住梁府在乱世中立足。
而这些,远比朝廷的封赏,更加重要。梁峰笑笑,再次伏案,书写起预备的军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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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胜固然能让人振奋,然而当捷报递上案头时,并非所有人都能笑逐颜开。
冷冷盯着案上的书信,刘宣问道:“高都守兵剿灭了乱军?杀了四百七十二人,只折了三多百兵?晋军何时变得如此厉害了?!”
第73章 庆功
那心腹额上见汗:“属下也不清楚, 但是随捷报送上的还有人头, 左部也派人仔细验看过了, 的确是呼延家的反兵。”
战功可以虚报,但是人头没法凭空变出来。刘宣沉默片刻,再次捡起书信, 细细看了起来。按照战报所言,高都守将用了调虎离山之计,先派太行关守兵驰援县府,半途佯装被乱兵击溃,然后残兵收拢, 转到后路, 切了乱军粮道。救粮心切, 乱兵便中了伏击,于峡谷中被晋军全数歼灭。
从战术角度来说, 这战报完全看不出漏洞。乱兵毕竟只是乱兵, 又不是匈奴主力, 缺乏将帅指引, 一群乌合之众碰上了个会用兵法的将领,败的毫不奇怪。但是刘宣心中总觉的有些不对。
当年郝散大闹上党的时候,连潞州郡城都被攻克了,也没见并州晋军有什么作为,最后还是作乱的匪兵转战到雍州,才被当地守军剿灭。郝散不过是个普通农人,尚能打的如此轰轰烈烈,而如今造反的这伙人,可是呼延家的人马!就算那千骑长再怎么愚蠢庸碌,手下兵将也不会如此不堪一击。
灰辜涔テ魄锍ご笳罩谏惫饬礁龅胤胶雷澹庋恢倥锉趺纯赡馨茉谝桓雒患男N臼掷铮克巡怀墒鞘裁床皇澜锹穑浚?br /> 等等!刘宣的目光扫向下方那行字,皱眉问道:“怎么申门梁府也在报功之列?!”
原来在战报之后,还专门注明了多亏县令鼎立支持,梁府从旁协助,才能如此顺利的击溃乱兵。看起来像是谦逊表功的写法,却让刘宣立刻警醒了起来。
那心腹连忙道:“梁府就在高都西侧,距离不远,应该是策应有功。不过……”
就他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刘宣厉声道:“不过什么?!”
“不过也有人说,是这伙乱兵冒犯了佛子,才天降惊雷,让马群受惊。否则一队晋军又怎么可能打败四百骑兵……”
“愚不可及!”刘宣怒的一拳锤在桌上。这群蠢货是怎么想的?冒犯了佛子?打起仗来,莫说是佛子,就是佛祖本身来了,也挡不住乱兵啊!
“相国息怒!”那心腹立刻跪在了地上,“实在是左部距离梁府太近,难免受其影响,这当是无心之言……”
“受其影响?什么影响?”
“那个……梁府的白瓷在左部名气甚大,不少帐内贵人都有收藏……”心腹不敢再说了。这不也是刘宣本人带头给佛子造势嘛,若不是他先买了藏经纸,那些贵人又怎会动心想要收藏梁府中出产的器物?
“梁府卖白瓷了?!”刘宣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据他所知,梁府白瓷如今连太原世家都没人能买到,怎么左部这边反而先得了?
“非但卖了,数量似乎还很不少。据说这次被屠的千骑长,就买过白瓷。如今在左部,一件普通白瓷,便要百张牛皮加百张羊皮,器形别致的价格更甚……”心腹哪还敢隐瞒,赶紧把自己所知的东西一箩筐倒了出来。
刘宣嘴唇哆嗦了半天,腰突然一弓,面色铁青,用手死死压住了胸口。
“相国!相国!”心腹惊的一下跳了起来,“快!快来人!相国心疾发作了!”
刘宣都年过六旬了,心疾发作可是能要命的!一堆仆从立刻围了上来,又是喂药又是灌水,花了好大一会儿功夫,才让老者缓过劲儿来。
疲惫的冲心腹招了招手,刘宣喘了几口粗气,方才低声道:“你去左部找呼延家,让他们好生查查白瓷的事情。告诉呼延攸,若是再敢违抗帐中禁令,耗费军需买这些奢靡之物,我定拿他问罪!”
那心腹赶忙点头:“小的这就前往平阳!”
“还有……”刘宣沉吟了片刻,继续道,“派些人,去高都探探。看看剿匪一战,是不是如这捷报所言。若是查出什么,不要声张,回来禀报与我。”
这份捷报,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推翻的。且不说这是高都守军的功劳,人头俱在,司马腾好大喜功,若是得知此事必然要赏。更重要的是,这场兵乱必须尽快了结。刘渊还在邺城,若是司马颖听说并州生变,一定会更加警惕,说不好刘渊终生都没有回来的希望。如今尘埃落定,乱兵能被高都守军轻松剿灭,那些猜忌也就淡了下来。这对左部匈奴不是坏事,反倒是件好事。
有这么个大前提,不论事实如何,这份捷报大帐都必须认下。但是高都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也要弄个清楚明白!上党可是连接着并、司、翼三州的要道,若是想取洛阳、邺城,就必须通过上党!若是在这地方冒出个梁习那样的可怕人物,他们还如何争夺天下?!
那张病弱俊美的容颜再次浮上脑海,刘宣狠狠握了握拳。不论如何,他都要想想法子,让那个梁子熙无法再进一步了!
※
“伍长,今日不是校阅兵士吗?怎地不让带槍……”一个汉子小声问道。
朱二咳了一声:“可能是郎主体恤吧。营中这么多人受伤,拿槍多不方便。你们都给我穿整齐了,到时候精神一些,别丢了咱们伍的脸面!”
怎么说,这都是朱二当伍长后的第一次参加校阅。手下好不容易带了兵,就算装也要装出一副老练的样子。不过听孙什长说,这次校阅是要给赏的。此次算得上大战了,他们这些正兵,应该都能拿到三年免赋吧?
心情不由有些激动,朱二整了整身上衣衫,又仔细检查过下面几个兵崽子的军容,才带队走出了营房。此刻校场上已经站了不少人,不过都有伍长盯着,谁也不敢交头接耳,就这么列起了队伍。辅兵也到了,密密麻麻排在后面。
朱二挺胸抬头,带队走到了前排。这里可是正兵的队列,虽然大部分兵卒身上有伤,手中又没拿槍,但是气势依旧比那些辅兵要强上不少。在队列里站定,朱二又小心看了看身边的几个兵,确定他们都没出岔子,才松了口气。
这时,校场上竖起的军鼓咚咚响了起来。不敢迟疑,朱二立刻挺直了肩背,目视前方点将台。鼓响了三十有余,鼓歇时,莫说是窃窃私语,就连呼吸声都静了下来。在这一片肃穆寂静中,那个身穿红衣的俊美青年登上了高台。
再次站在台上,梁峰负手向下望去。与上一次阅兵时单薄的阵型相比,今次部曲的阵列明显厚实了不少,开始有了真正的军队味道。那些站在前方的战士,面上也不仅仅只有激动,更加有了刚毅果敢,有了杀气韧劲。这样一支队伍,就算伤痕累累,就算没有武器,也不影响它的军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