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经文吗?”姜太医不由有些动容,之前他就是用佛祖入梦来激王汶的,谁料梁丰居然也配合了这个说法。若是没有济世之心,又何必非这些周折?
“如此甚好!阿成,快去牵马来!”
※
“什么?把患病之人安置在一起,跟家人隔开?”王汶听到姜太医的建议,立刻大摇其头,“不妥不妥,这岂不是要让骨肉分离。重病之下,怎能没人伺候?”
此时朝中也有类似规矩,一名朝官若有三位亲属感染恶疾,即便本人没有染病,也不得入宫,为其百日。然而此法向来被人诟病。更何况让身染重病之人离开家人,简直不合伦常!
姜太医答道:“并非无人伺候,而是指派专人,一并照料。这些人熟知防疫要务,患病的几率就大大减少,也能控制疫情进一步扩散。”
“可是终归没有亲人在身侧,有违孝道。东瀛公定然不会答应此事!”王汶之前专门去信司马腾,告知了防疫之事。
东瀛公司马腾跟王家交往甚密,并州又是他治下所辖,倒也没有否决防疫之事。加之晋阳高门甚多,听闻有阻止伤寒扩散的法子,不少人家都上门来寻王汶,讨教一二。为了报偿人情,这些高门多多少少也会支援一些药材人丁,用于防疫。因此姜太医的别馆才能快速筹建起来。
但是防疫是防疫,隔离却不是小事。孝道乃是国朝最重视的人伦,若是因为分离骨肉,阻止亲人侍疾,怕是要被人横加指责,积毁销骨,落个污名。这就不是王汶能够接受得了。
和祖父对视一眼,姜达从怀中掏出了梁峰的书信,恭敬递了上去:“王中正,这是梁子熙新书的经文,我离开梁府之事,他也谆谆嘱咐,让我一定要把经文送与中正。这隔离之法,也是子熙先点明的。他曾说过,救人如救火,若是不拆屋隔火,岂不要把一片房舍烧成了白地?还望中正深思啊!”
这话不由让王汶一怔。他当然也知道,想要救火就必须拆除火场附近的房舍,才能阻止大火蔓延,烧毁更多房舍。但是从未想到,防疫也要如此才行!看着纸上优雅舒展的字迹,他心头不由有些迟疑。若是真如梁子熙所言,他是进言还是闭口不提呢?
眼见王汶有动摇的意思,姜达赶紧补上了一句:“其实侍疾也可以征召病患亲眷。若是有孝贤子孙愿意侍疾,大可把他都招进隔离区域,照顾亲人的同时,也帮助其他病患,这样岂不全了孝道,也积德行善?”
“这倒是个好法子。”王汶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只是隔离的病患,要安置在哪里呢?”
“僻出一坊,或是找间大宅?”姜太医道,“只要勤加消毒,屋内是不会留下疫物的,但是务必要宽敞才行。”
王汶迟疑片刻,突然道:“也许我能借到城西怀恩寺的僧房。”
怀恩寺是晋阳一座大寺,并州胡人众多,佛法兴盛,寺庙的规模也很是不小。王汶本人也经常在寺中布施。若是能以僧房为医寮,那么肯去就医的,应该也会多上不少。
姜达双眼一亮:“那就更好了!疫物一事本就是佛祖指点,若是有能借到僧房,岂不暗合了天理?而且僧人亡故,似乎都行火化之礼。若有人病死,也可借佛名,火葬尸体和遗物,这样疫病更容易得到控制!”
“如此甚好。”当发现此事样样都暗含佛缘之后,王汶终于不再推拒,拍案定道,“你二人也要尽快拟出章程,供东瀛公参详。若是真能阻止大疫,也不枉这一遭佛祖点化。”
姜家祖孙相视一眼,都松了口气。他们并不怎么信佛,但若假托佛名能救治生民,也不介意用上一用。只盼这次,能多救下一些性命……
※
宽敞的僧房内,檀香缭绕。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僧低垂眼帘,看着面前那卷经文。虽然品目不全,但是经文确实字字珠玑,他早年还曾听过一位西域僧人讲述过类似的经句,不过用的是梵文,而非汉语。
一个从未离开过中土的弱冠青年,能默出这样的经文,实在不可思议。沉默片刻,他问道:“那位梁施主曾梦到过半是黄金,半是泥土的婆娑雅园?”
王汶微微讶道:“难道真有此园?”
“那应是祗园精舍。原属舍卫国祗陀王子,后给孤独长者为迎奉佛祖,向他求买。祗陀王子提出用黄金铺满地面,给孤独长者便散尽家财,取金铺地,最终点化了祗陀王子。两人共建此园,献与佛祖。故称为祗树给孤独园。”
老僧用指尖拂过经卷第一品里,那行娟秀字迹。这样的故事,并不存于经书之中,却有人能够分毫不差的描绘出来。就算是他,也不敢矢口否认佛祖入梦一事。
过了片刻,他又道:“不知梁施主所谓的疫物,是否真能防范?”
“据姜太医所言,前往疫区泼洒石灰水的杂役,无一人感染伤寒。此事我也上报了东瀛公,他大为支持,允诺发下钱粮。若是真能控制住疫病,还有重赏!只是隔离所用的医寮,实在难寻……”王汶咬了咬牙,“若是主持肯借出僧房,我愿奉上三十万钱,为佛祖重塑金身!”
谁料那老僧却摇了摇头:“此事既是佛祖点化,贫僧自当行方便之门。”
闻言王汶不由大喜,双手合十道:“多谢主持慈悲!等明日,姜太医就会带人来寺中,打扫僧房,清理屋舍。此一善念,必能救万千性命!”
老僧微微颔首:“此乃贫僧功德,亦是本寺法缘,多谢王施主慈悲。”
以慈悲谢慈悲,短短对答,亦深含佛理。王汶此刻哪还有不信之理?满心欢喜的再次拜过,他才依依惜别,离开了怀恩寺。
等客人走后,一直坐在老僧身后的僧人皱眉道:“师父,把僧房当做医寮,万一寺内僧人染上疫症,可如何是好?”
“若畏身死,又何必修行?”老僧淡淡道,“既然此事因佛祖点化为引,不如顺水推舟。若是真能防治疫病,并州信佛之人,必会倍增。这才是真正的缘法啊!”
那弟子恍然大悟。并州虽然佛法兴盛,但是信佛之人依旧以胡人居多。高门之中崇尚老庄,天师道更是信者甚众。若是能以祛疫为由,广播佛法,信佛之人必会激增,说不定就连东瀛公也开始崇佛。这样的大好机会,如何能错过?!
面上露出了些兴奋之色,他双手合十,道:“弟子必会尽心配合,宣我佛名。”
“嗯,你去吧。”老僧的目光再次低垂,落在了面前的经文之上。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防疫隔离,东汉就有记载了,不过是强制关坊。晋代也有不让患者家属上朝的规矩,到了北魏就有专门的医院。麻风病则是各代都有“疬人坊”。古代也是很重视疫病的,只是隔离不是非常彻底罢了。
至于火葬,佛教徒是必须火葬的,只有火葬才有所谓的舍利子。汉代佛教传入之后,平民也渐渐有了火葬的习俗,宋元以后火葬就开始多了,不过后来理教盛行,才有了官方禁令。所以晋代借由佛名火葬,应该还是可行的。
东瀛公也就是司马腾,现任并州刺史,宁北将军。咳咳这时候显贵的官方称谓会很多,大家表被弄糊涂啦
第40章 枝繁
“窑主, 可以开窑了!”一夜过去了, 窑温终于降下, 老练的陶工用手试了试外壁,对江匠头说道。
“开!小心些,莫让热气冲了。”江匠头咬了咬牙, 用力一挥手,几个陶工立刻围上去,小心翼翼的用木铲挖开封好的窑门。
站在外面,江匠头有些焦躁的搓着手掌。这次可一定要烧成啊!纸坊那边传来了消息,说是试制出了新纸, 木坊和铁坊也不消停, 奖钱奖人。唯独他的陶坊, 折腾了一个多月,还没烧出新瓷!
为了这事, 江匠头的头发都快愁白了。风箱虽好, 但是火力不好掌握, 他先后两次改建了窑口, 又费尽心力研究怎么添柴封窑,废瓷烧了一窑又一窑,也亏得如今木坊的活儿多,他们能趁着弄些木材,否则光是伐木,都要累掉半条命去!
如今终于自觉把一切做到了极处,这次开窑,老天爷该赏脸了吧?!
陶工们手脚相当利落,不一会儿,窑门就被铲开,呼的一下冒出股热浪。江匠头大声道:“散开,都散开!让窑温降降!”
众人巴巴围在窑边,眼瞅着那股热浪渐渐消散,才一哄而上,继续开挖。等半人高的窑门终于挖开后,江匠头再也忍不住了,推开众人,跐溜一下就弓身钻进了窑门。
过了好半晌,窑内突然传出了一阵笑声:“哈哈哈~成了!成了!”
外面立刻炸了锅,只见江匠头一头一脸的灰土,从窑里钻了出来,手中跟抱孙子似得小心翼翼抱着一个物件。这时哪还敢有人上前啊?一个陶工紧张兮兮的问道:“窑主,真烧成了?!”
“成了!这绝对是瓷器!快去叫倪儿过来,跟我一起去见郎主!”江匠头的腰杆挺得笔直,意气风发的叫道。这次,他的陶坊终于能在郎主面前露脸了!
※
翻看着桌上书信,梁峰长长出了口气。晋阳的情况,要比他设想的还要好上许多。
自从姜达赶赴晋阳之后,就派出信使,每隔五日寄送一次书信,专门为梁峰讲述城中情形。如今医寮已经筹建起来,还有十数位医者加入了防治疫病的行列。这自然得益于王汶借来的僧房和怀恩寺的大力配合。
防疫之事本来就是假托佛祖入梦,有了僧侣加入简直坐实了这一说法,肯离家到医寮寻求救治的百姓也多了起来。其他自持身份,不愿进医寮的士族,也会前往寺里打听一下,僧人们是如何防治疫病的。这么一来二去,防疫理念自然在城里流传开来。
虽然是州郡治所,但是这时候的晋阳毕竟不是洛阳、邺城那样的繁华都市,人口密度相对稀疏,也正因此,当大部分人都有了防范意识之后,疫病就有了控制的可能。
而这,也多亏了身在晋阳的姜家祖孙。
仔细又看了两遍姜达寄来的书信,梁峰抽出一张纸,提笔写了起来。他很清楚自己不是学医出身,在具体的事务上从不擅自插嘴。但是建议,确实可以提一提。譬如那十几位前来帮手的医者,不正是收集病例,总结经验的好机会吗?
怎么说也写过无数次案件报告,参加过无数次座谈研讨,梁峰自然清楚总结经验的重要性。有姜太医这个王熙的嫡传弟子坐镇,也许真能让他们研究出个成果呢?斟酌着写完了信,梁峰又草草整理了一下书案上的经文,把《金刚经》剩下的最后几品,也放在了书信之中。
现在可不是买关子的时候了,既然僧人们都参与到了疫病防治,那么《金刚经》十有八九也会被他们知晓。与其再吊人胃口,不如全部拿出来,加深佐证。也算对王汶的鼎力支持有个交代。
又检查了一遍书信,梁峰才道:“把这交给信使,让他速速发去晋阳。”
绿竹不敢怠慢,把信送了出去,过了片刻,又转了回来:“郎主,江匠头求见。”
“哦?快招他进来!”梁峰兴奋的坐直了身体。
就在前几日,纸坊刚刚试制出了第一批新纸,质量相当不错,虽然跟后世的宣纸还有不小差距,但是纹理细腻,纸色洁白,完全不亚于梁府现在使用的左伯纸。不过梁峰并没有立刻扩大生产,也没有直接用它书写经句,而是让柳木头再根据时令材料,加一些芙蓉花汁或是薄荷青汁,研制花笺。
这时代去别人家拜访,都需要递上名刺,性质跟后世的名片相仿。不过此时的名刺大多还是木质的,就像之前姜太医送给他的那枚。如果能做出五色花笺作为名刺,拿出去想来也能吸引目光。纸张可跟别的奢侈品不同,没有足够的花巧,恐怕很难拼出销路。还是要先打出名号才行。
不过瓷器就不一样了。只要品质出众,任何人都能看出瓷器之美,这是简直是跨越了国境和种族的审美意趣,强大到了几百年内畅销全球,引来巨大贸易顺差。若是能烧出精美的瓷器,还真是不愁卖的!
很快,江家父子就走了进来,江匠头显然情绪激动,快步走到案前,噗通一声跪下,高高举起了一样物事,大声禀道:“郎主!陶坊烧出了第一件瓷器,还请郎主过目!”
“呈上来。”
绿竹很快把那件瓷器摆在了梁峰面前,那是个钵形器具,造型相当简单,色泽青黑,但是表面平滑,能显出瓷器独有的釉面。然而只是一眼,梁峰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拿起碗仔细摸了摸,问道:“这是瓷器?”
被问的一愣,江匠头结结巴巴道:“是,是瓷器啊……郎主你看那釉面……”
梁峰却摇了摇头:“这品质,太差了!”
再怎么说也是用了半辈子瓷杯瓷碗的人,老爷子手里还有几样定窑珍品,梁峰见过的精美瓷器可不算少。因此只是一打眼、一上手,他就觉出了不对。这瓷器也太粗糙了,且不说官窑民窑,就连平常日用的碗杯都不如。釉质根本称不上平滑,有不少地方还坑坑凹凹的,有肉眼可见的斑点。勉强说来,有些像后世的粗瓷大碗,一看就不是什么高档货色。这样的东西拿出去骗骗不懂行的可能还行,要是让势家高门看到,只会贻笑大方。
没跟江匠头解释,他对绿竹道:“去把那个越窑盏拿来。”
绿竹领命下去,不一会儿就捧上了个小小的青瓷茶盏,梁峰接过茶盏,用指肚拂过上面柔滑的釉面,示意绿竹把东西递给江匠头:“这样的品质,才能称得上好瓷。”
江匠头此刻额上的汗都下来了,小心翼翼接过茶盏。只是一沾手,他面上的表情就垮了下来,这凝如羊脂的手感,要怎么才能烧的出来?难道自己根本就没摸到瓷器的边儿,还是在陶器上打转?
嘴唇动了动,他终究还是没有挤出半个字。跟在后面的江倪却深深吸了口气,道:“郎主,陶坊也许做不出这样的好瓷,但是窑里出产的瓷器,绝对能卖的出去!小人敢用性命担保!”
对于江倪的话,梁峰并不怀疑。既然这个时代还未普及瓷器,再怎么质量低劣的瓷,应该都有人买。不过这可不是他预期的目标,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
又看了一眼那个粗瓷水钵,他突然道:“把青瓷盏给我。”
绿竹赶忙接过了瓷盏,递在了梁峰手上,谁料他接过之后,并未放在桌上,而是一抬手,把瓷盏砸在了地上。
只听啪的一声,瓷盏碎了一地,房间里三人同时惊呼出声。看到梁峰弯腰去拾碎瓷,绿竹赶忙冲了过来:“郎君快放下!莫伤了手!”
“无妨。”梁峰已经举起那片碎瓷,仔细看了看断口后,突然问道:“你们用的陶土是什么颜色的?”
“是褐泥和黄泥……”这么好的瓷盏怎么说摔就摔?江匠头已经吓傻了,喃喃答道。
“下次试试用灰白色的泥。或者在附近找找,有没有可用的白色粘土。你看看这个断面,不论瓷盏外层的釉色如何,它的胎体,都是青白色的。恐怕烧制瓷器的胚土,跟陶土有所区别。”
这是梁峰刚刚才想到的问题。在他的记忆里,不论外面的花纹如何,瓷器的胎体都是白色的,电视里播过的制瓷画面,泥胚也呈灰白。更别说还有景德镇这个瓷都,不也是因为附近特产瓷土,才形成了庞大的产业链吗?
若是按照这个方向推导,不难得出,瓷土和陶土恐怕是两种东西。这附近的山里有没有瓷土,梁峰是真不清楚,但是按照制陶的方法用陶土,恐怕一辈子也烧不出真正的瓷器来。
江匠头呆了片刻,才犹犹豫豫道:“白泥?记得挖陶土地方,偶尔能见到白色石块,不知是不是郎主所说的瓷土……”
“先少量取些,碾碎做成泥板烧制。附近山多,各式各样的土层应该也不少,多尝试几种配方,先掌握配比。实在不行,就用普通陶土为胚,白泥作为釉料试试。”梁峰道。
“这……不知要用去多少柴薪物力。”
“无妨。府上现在并不需要陶器,你们专心研究制瓷即可。多想多试,若是坊内有人能第一个?7 瞥龊么桑以偕退煌蚯 ?br /> 江匠头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出乎意料了。本以为做出了瓷器,却被郎主斥为劣品,还砸了一件价值不菲的绝好青瓷,现在又冒出什么瓷土和赏钱,简直让人目不暇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