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延嘴唇微动,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什么都没说,行礼之后就出门操练去了。梁峰则好好梳洗一番,起身前往正堂。梁荣已经乖乖等在了那里,穿着一身粉嫩嫩的衣衫,显得尤为可爱。
“阿父。”看到父亲,梁荣立刻凑了上来。
梁峰好心情的牵起他的小手,向堂内走去:“荣儿知道今日都要做些什么吗?”
“知道!要浴兰汤,吃角黍,还要带辟兵缯。”梁荣乌溜溜的眼睛一闪一闪,满是期盼。
“那荣儿陪为父一起吃角黍可好?”梁峰笑着问道。
“好!”
角黍自然就是粽子。不过这年代的粽子不全是糯米包的,还是黄橙橙的黍米粽,里面的馅料也不是白糖蜜枣,而是鹿肉和板栗,还有一种叫做益智仁的中药果子,跟南方的肉粽有些相似,风味独特。
不过梁荣年幼,梁峰体虚,黍米糯米又不好消化,两人都不敢多吃,只是略略用了几口,就一并放下了筷子。角黍剩下的还不少,梁峰直接让人赐给阿良、周勘和几个匠头了。吃完了饭,朝雨端着一个盘子走了过来,俯身行礼道:“郎主,这是今年的辟兵缯,还请郎主与小郎君戴上辟邪。”
只见盘中有两根五色编制的丝线,上面还有染着日月星辰形状的绢布,是浴兰节时人人都会佩戴的东西,专门用来防避兵乱和瘟病,讨个吉利。
见状,梁峰招手让绿竹把丝线拿了上了,侧身对梁荣道:“荣儿,为父给你带辟兵缯可好?”
梁荣的脸蛋都变得红扑扑的,赶忙伸出手。梁峰用丝线在他的小短胳膊上缠了两道,悉心绑好。
梁荣珍惜至极的摸了摸手上的五色丝线,突然抬头道:“荣儿也要给阿父系上!”
“荣儿真乖。”梁峰哪有不答应的,笑着伸出了手臂。
梁荣人小手短,但是绑的极为用心,仔仔细细系好了丝带,他还用手在上面摸了摸,小声道:“荣儿愿阿父今年不再生病,也不要再碰到歹人。”
小家伙简直快赶上贴心小棉袄了。梁峰抚了抚他的发顶:“荣儿也要健健康康,快些长大才是。”
眼看父子俩带上了辟兵缯,朝雨犹豫了一下,再次躬身道:“郎君,婢子还缝了个五毒香囊,要是郎君不嫌弃的话……”
她的话还没说完,身后绿竹就“啊”的一声。梁峰不由扭头:“绿竹,怎么了?”
绿竹已经垂下了脑袋,弱弱道:“奴婢也缝了香囊,但是奴婢的针线不如朝雨姊姊……”
她的声音里净是沮丧,就像被抢了什么宝贝似得。梁峰不由笑道:“原来你这些日子缝的就是这个。香囊嘛,自然多多益善,如此淳淳之心,我怎能推拒?”
这话说的绿竹噌的一下红透了小脸,只得硬着头皮,把准备好的香囊也递了上去。两人绣的都是五毒纹样,不过朝雨的精致灵巧,五种毒物都活灵活现。而绿竹显然还没学好针线,蛇像长虫,蜈蚣酷似毛毛虫,蟾蜍根本就绣成了一坨,更别提壁虎和蝎子这种高难度的毒虫了。不过梁峰可不是那种会拆女孩子台的家伙,直接把两个香囊挂在了腰侧。
这可比那些当面收下香囊,背后又嫌弃扔掉的世家子要贴心多了。别说绿竹这小丫头,就连朝雨这种年纪的妇人,也忍不住红了面颊。
一上午没有工作,梁峰就这么逗逗儿子,看看兵书打发时间。刚刚过午,弈延就返回了主宅,竟然也带回了好几个角黍。
“怎么,还有人给你送了角黍?”梁峰忍不住打趣道。不会是田庄里哪个妹子看上了这小子吧?
“是兵士们送的。”弈延面色有些不善,直勾勾盯着梁峰腰间挂在的香囊。何止是角黍,他还收了不少香囊呢,更有兵士直言是浑家给郎主做的,祈求平安,拜托他帮忙转送。谁知道哪些仆妇会在香囊中放些什么草药?弈延毫不客气,全都给推拒了个干净。
结果回到家,那人腰上就挂了两个香囊。怎能不让弈延气恼?再也压不住心底冲动,他从怀里摸出了一个东西,递在了梁峰面前:“主公,这是我刻的,可以辟邪!”
细细的红绳上,挂着一枚五毒木轮。五色毒物绕着圆形的盘面,首尾相依。造型虽然简洁,但是线条流畅,形象生动,能看出花了不小的心思。
梁峰不由讶道:“是你雕的?”
“阿父是佛雕师,我也会些雕琢手艺。”弈延脸上毫无表情,但是手已经情不自禁的握了起来,生怕这玩意粗鄙,会被主公嫌弃。他早上其实就开始后悔了,主公身边从没有木质的饰物,只有金玉珠宝才能配得上这人的无暇容貌。他这个木头雕的玩意,实在太拿不出手了。
然而只是犹豫了半晌,对方腰上就挂了两个香囊,真要是给不出去,他恐怕今晚都睡不着觉了!
察觉到了弈延无声的紧张,梁峰笑笑,伸手接过,自然而然戴在了手上:“是沉香木吗?你费心思了,我很喜欢。”
木头的纹理极为细腻,连一根毛刺都没有,不知拿在手上摩挲了多少久,才变得如16 此光滑温润。对于这样的祝福礼物,梁峰确实没有理由拒绝。
弈延的耳朵尖微微发红,笨拙的点了点头。这是绿竹从外面走了进来:“郎君,兰汤烧好了,该沐浴除晦了!”
梁峰笑着站起身来:“已经午时吗?等会儿,再一起尝尝你带回来的角黍吧。”
说罢,他就向浴房走去,弈延只是犹豫了一下,就跟了上去。浴房此刻早已水汽缭绕,大大的浴盆放在屏风之后。在绿竹的侍候下,梁峰脱掉了外衫,踏进浴盆。淡淡的兰草香味扑面而来,水波温润,让人昏昏欲睡。看到弈延也跟来过来,梁峰慵懒笑笑:“绿竹,还有兰汤吗?给弈延也准备一些……”
弈延立刻道:“不用!”
绿竹也小声道:“郎君莫挂心,我们会自己烧些艾汤清洗手脚的。”
听到这话,梁峰也不再追问,轻轻把头靠在了浴桶边,任绿竹给他梳洗长发。弈延站在门外,注视着里面的情景。衣衫早已除尽,香囊自然也被扔在了一边,但是轻轻搭在桶边的细瘦手腕上,还带着他刚刚送出的木饰。但是奇异的,弈延心底并未因此安宁下来,反而愈发焦灼,就像有什么在抓挠着胸腔一般。忍了又忍,最终他还是挪开了视线,让自己不再看那半依在浴桶中的身影。
梁峰毕竟还是体弱,只是略略泡了一会儿,就起身出了浴桶,裹上外袍。躺在外间的软榻上,由绿竹给他擦拭头发。弈延悄悄走到了浴桶旁,伸手在划过水面,一阵暗香荡漾开来,萦绕在鼻端。他的喉头滚动了一下,把染湿的手指攥在了掌心,退出门去。
※
“姜医生,我这腿已经全好了?”一个兵士伸手摩挲着小腿,脸上的表情简直喜不自胜。他之前有些倒霉,在大战之中不小心被未死的敌兵偷袭,伤了一条腿。刀口实在太深,他还以为这腿没救了呢。谁料经过医生诊治,竟然安安稳稳结痂收口,好了起来。这可让他喜不自胜!
“嗯,里面的新肉已经长好了。这两天千万不要碰外面的结痂,以免发脓。”姜达笑着答道。
“多亏了姜医生啊!”那兵士忍不住再次拜谢道。
这两天,姜达也渐渐习惯了“医生”这个称呼。少府其实并无“医生”职位,有的只是“医工”。这还是梁峰无意间先叫出口的,似乎取了“医者生生”的含义,后来就被下人们学了去。对于这个叫法,姜达倒是不怎么讨厌。虽然给这些人治病花了他不少功夫,但是所获,也绝对不菲。
首先就是所谓的“消毒”。也不知是不是疫物之说的影响,梁峰对于泥土铁锈之类的污垢极为介怀。当时受伤的兵士,都仔细清洗了伤处,又用浓盐水在患处涂过。盐水涂抹皮开肉绽的伤口是个什么滋味,自然不言而明。但是奇怪的是,这个小小措施,竟然真让溃烂的几率降低。盐虽然贵,但是用盐换人命,还是笔划算买卖。
其次,则是对流民实行的“隔离”。流民向来是传遍各类疫病的灾星,所过之处,更是为祸不少。然而梁峰只用了这么个小小手段,就有效的控制了疫病传播。把那些有发病征兆的人单独隔出来,独饮独食,由医生看顾。若是症状消失,就放人回去。若是真的发病,能救则救,救不了就赶紧处理了尸体。
这样看似冷酷的手段,却让八十几个流民全数活了下来,实在是难得之至!若是城里发生大疫的时候也如此处置,岂不是能很快控制疫情?
这些东西,姜达都牢牢记在了心里。梁子熙也许只是无意施为,但是对于那些郡守县官们,却是实打实的良策。只是不知如今关心这种琐碎民政的,还有几人?
除却这两条之外,姜达也涨了不少经验见识。庄上那么多人,又有如此多流民,给人诊病的却只有他一个。怎么说也是姜府出来的世代医,以往能找他看病的都是些不吝钱财的达官贵人,病因却也不怎么出奇。但是这些乡下泥腿子就不一样了,短短半个月,姜达简直把所有病症都认了一遍。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了当年张长沙为何会坐堂义诊。只有尽可能多的接触庶民,才能看到更多病例,尝试更多的诊病之法。这段时间,他的医术简直突飞猛进,似乎窥到了门径。若是再多点义诊,他是不是也能写出一部《杂病论》那样的医书了呢?
从流民的棚屋里出来,姜达边走边思索着今日所得,然而刚刚走到居住的偏院前,一个人就快步迎了出来,高声叫道:“达小郎君!”
姜达吃了一惊,这不是之前派出去送信的仆役吗?怎么现在才回来!
那仆役并未没有停下脚步,就那么直直扑在了姜达脚下:“达小郎君,大事不好了!晋阳城中,出现了疫病啊!”
第39章 大疫
“什么?城西感染伤寒的人家又多了五户?!那不是胡人集市吗?”听到这话, 王汶惊得面无人色, 今年的疫情来的也太早了, 这才刚刚五月,怎么就有疫病的消息了?
“半月之前,城郊就陆陆续续有人发病, 这次应是感染了附近的商户,才病患才猛然激增。”姜太医可比王汶要冷静多了。
“那可怎么办?现在离开晋阳,还来得及吗?”他们这些豪门阀阅,每年夏日都要搬进山中的庄子避暑,顺便避开可能会爆发的瘟疫。只是今年疫情来得太早, 何止是王汶, 晋阳高门, 十有八九都被困在了城中。
“若是争先恐后离开晋阳,恐怕会在路上遭遇疫病。而且今年流民甚多, 万一碰上, 岂不防不胜防!”姜太医立刻否决, “如今之计, 只能众人齐心协力,防治疫病!”
“这可是伤寒,又有谁能防住?”王汶连连摇头。就算身为晋阳王氏这种门第,他也有数位至亲死于伤寒。若是真能防住,服用寒食散又因何蔚然成风?
“若是真不能防,又何来佛祖入梦?为何偏偏是中正碰上了梁子熙,又唤我去给他诊病?这不正是佛家所说的一饮一啄吗?!”姜太医也豁出去了,把佛祖入梦的名头搬了出来。
此话一出,王汶便愣住了。是啊,为什么正好是他遇上了梁丰?难道佛祖早就看出晋阳有此一难,才派他来化解?如果此刻逃出城去,对姜太医的话不闻不问,岂不是枉费了这千古难求的佛缘?
咬了咬牙,王汶终于点头:“既然如此,就听姜翁所言,看看如何防治这伤寒吧……”
姜太医立刻松了口气:“中正莫慌,我已派人去唤季恩,他跟梁子熙相处最久,熟知那些佛祖入梦的警示,一定能有法子。现今之计当先组织人手,控制伤寒发病的坊区。同时把野鼠、蚊虫传播疫物的事情宣扬出去,让黎庶有所防范,才能尽可能阻止疫病扩散。”
“都听姜翁的!我定当竭力相助!”王汶立刻道,“来人呐!快燃起艾香,伺候笔墨,我亲自递书,向东瀛公进言!”
※
“子熙,晋阳城中起了疫病。我祖父、父亲都已前往晋阳,我必须赶去……”姜达满面愧色,几乎不敢直视梁峰的眼睛。他明明答应过,要给帮梁子熙调养身体,可是如今学会了防疫,却要抛下友人,实在让他羞愧难当。
谁料那个本该动怒之人却飞快答道:“医者救人如救火,季恩自当尽快赶往晋阳!我身上丹石发动已经痊愈,余下不过是按时服药,无妨的。倒是你们行走疫区,万万要小心,切莫染上恶疾。”
姜达胸中不由一暖:“多谢子熙关心!若是此行顺利,你所传授的那些防疫要诀,必会救无数百姓性命!”
“但愿如此!”这些日子,他确实已经跟姜达说过无数时候防疫的理论,只看能不能用在这个时代了。梁峰想了想,又从桌上拿起一封书信,“这里有我陆续抄写的十几品《金刚经》,你带去晋阳,交给王中正。有了这些经文,他必然也会助你们防疫。阿良,速去备一匹快马,供姜医生驱驰。”
这下,姜达连眼睛都热了。小心接过信封,贴肉藏好,才深深一揖:“子熙高义!我必不负重托!”
说罢,他便起身向外走去。
绿竹面色有些发白:“郎君,为何要送姜医生离去?若是伤寒传了过来,府上没了医生岂不要糟?”
“疫区在晋阳,距离我们还远得很。但是无人救治,才会危及晋阳周遭。姜医生是在行善,也是在救我们自己。”
梁峰想得明白,这还没到盛夏呢,就冒出了鼠疫。万一不小心扩散了,才真是尸横遍野。姜家人能够深入疫区,阻止疫病扩散,绝对是深明大义之举。这种时候,当然要全力支持,难不成还要为了自身利益,去扯人家后腿吗?
绿竹咬了咬嘴唇:“那我再多烧些艾草,每天都好好上香,求菩萨保佑!”
梁峰笑笑,并未回答。希望这次的疫情能够得到控制吧。若是有了一次成功范例,由朝廷指定防疫措施,对于平民百姓而言,才是天大的福音。
※
梁府送的果真是匹好马,昼夜不停,只花了四天时间,姜达就赶到了晋阳城。以往繁华的街道变得冷冷清清,路上行人也都蒙着厚厚布巾,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样。没有在街上多做停留,姜达直接策马赶到了祖父暂住的城西别馆。
这里是王汶专门为姜家提供的医寮,一进门,浓重艾草气息就冲入鼻腔。姜达皱了皱鼻子,也不在意,快步向正院走去,一路上,只见数名身披麻布长袍,面带褐色布巾的男子手提着木桶,向外走去,石灰水独特的味道从桶里传来。看来这些是去泼洒石灰水的杂役,姜达心中不由松了口气,祖父果真看了自己的信,把消毒放在了首位。
绕过几道回廊,一个宽广庭院出现在面前。大堆药材摆放在角落,还有数名医工忙忙碌碌,分拣着药材。刺鼻的药汤味道压过了艾草和石灰水的气味,姜达却没有在乎这些,他已经看到了站在庭院正中,忙碌吩咐着杂役的老者。
只是一眼,姜达双目就闪出了泪花。半月未见,祖父挺直的脊背已经佝偻了起来,面上红润色泽不再,反而蜡黄发皱,一副操劳过度的模样。他不由快步上前,扶住了老人的手臂,哽咽道:“祖父大人,孩儿来得晚了。”
“不晚不晚!”姜太医面上不由一喜,“这边正在组织人手泼洒石灰水,人人都穿着麻衣,戴着口罩,至今都未有一人感染伤寒!梁子熙那法子,有用啊!”
姜达立刻用袖子拭了拭眼角泪水,正色道:“我看光是泼洒石灰水还不够,还要隔离病患,才能尽快止住疫情扩散。”
“何为隔离?”姜太医不由追问道。
“派人看守发病街坊,各家关门闭户,减少外出。另设医寮,把患病之人安置其中,由医者诊治。若是能治愈,就可放归原居,若是不能,则要尽快处理尸体。”
“这岂不是有违孝道?”姜太医皱起了眉峰。
“孝也分生孝死孝,若真毫无防范,一人之疫便会成为一家之疫、一坊之疫、一城之疫,届时就难以收拾了!”
怎么说姜太医也精善伤寒,自然知道起疫病传染的可怕,仔细想了片刻,他终于下定决心:“我这就去见王中正,看看能不能让他僻出地方,收留病患。达儿你也随我一起前往……”
姜达立刻点头,又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书信:“这是梁子熙交予我的经文,说只要把它呈给王中正,王中正就会助我们防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