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然抬掌打向她肩膀,反手拧过她手腕,将她反摁在了床上。
言玉:“松手。”
崔季明松开手,两片陶片掉落在了被褥上,言玉将陶片从床上扔下去,这才松开手。崔季明瞪着他,坐在了床褥上喘息。
言玉的神情好似隐藏在雾里:“你该杀我。可惜你现在杀不了我。”
崔季明:“早晚有一天。”
他捂了一下肩膀,崔季明这一下伤的极深,他却似乎不讨厌这种疼痛,将那些伤人的碎片踢远,抬手擦了擦额角的血,道:“我以为你会继续演下去。”
崔季明斜眼看他:“前提是如果我演的像样,你会放我走么?怕是不会吧。那我还不如多伤你一些。”
言玉沉默半晌,正要开口,外头响起了敲门声,下人送来了热水。
软巾和干净衣服也都不知道是从哪儿临时拿来的,屋内摆着几件附庸风雅到可笑的汉人家具,笨重俗套的屏风摆在床边。言玉挽袖,在大陶盆内将热水和冷水混了混,伸手来解她的皮甲。
崔季明拂开他的手:“我不能洗澡,伤口碰了水我就没命了。”
言玉道:“我知晓,可你最起码避开伤口擦洗一下,一会儿再换水,你洗洗头发。”
崔季明:“我自己来。”
言玉:“你右手刚刚就不该乱动,都已经肿成这样,你现在还能摸到自己后背么?”
他指尖替她解开单手难解的皮甲,崔季明贴身的布衣已经脏污不堪。崔季明刚才为了杀他,右手用力过猛,如今从肩膀往下都疼的发麻。他还要去解开崔季明的衣带,她抬头:“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特别像个强|奸犯。”
言玉一僵:“你又从谁那里学了这些浑话!”
崔季明笑:“论浑话,我是长安的姑奶奶。你放手。”
言玉知晓她已经长大了,这样太不合适,松开手道:“我去屏风那侧等你。”
崔季明对他背影道:“你不去治伤的卖可怜,以及任劳任怨的伏低做小,对我而言是无用的。我已经知道了你是个会在别人松懈时捅刀子的人,你也妄想通过这种手段在我这里博得信任。”
言玉无谓的应了一声。
崔季明看他搬了个矮凳坐到屏风那边,这才解开衣带,和里头贴身的皮甲。地上的陶盆里热水冒着气,她伸手捡起了盆里的软巾,却难拧干,便就这样半干着擦洗身子。水温正合适,只是身上如散架般疼痛。
言玉在屏风那一侧忽然开口:“你跟谁来的军营?”
崔季明听到他的声音,有些不自然的僵硬了一下,道:“怎么着,那位代北军中与你接应的细作没有跟你说么?还是他如今正在大泽附近的军营内,营内封锁,他递不出消息来?”
言玉不置可否,他思索了片刻,皱眉道:“你是跟端王来的?”
崔季明哼了两声权当作回答。
言玉猛地握拳,居然是那位隐藏极深的端王?他从不知崔三与那位皇子关系如此之好,纵然她如今做了伴读,也是睿王修的伴读。
他抬头,正要还问,却从那屏风的缝隙中,瞥见了崔季明背对他,披着件单薄的上衣,正弯腰擦腿的样子。他呼吸一滞,话堵在了嘴里。
她因身量变高,四肢也跟着如枝桠般抽长,毫无赘肉的身体显示出活力而柔韧的样子来,腿弯与小臂,仍然夹杂着一些少女的弧线。她就像棵迎风生长的小白桦树。
然而就是这样的透着健康与青春的身体,小腿上平添伤痕,却反倒让言玉喉咙发痛。
他一直心知自己迷恋着她。
言玉在她背后注视了太多年,她与旁人说话时,表情并不朝向他。但他却偏爱这样的时刻,在背后细细的看她的耳廓,看她后颈和脊背,听她快乐响亮的笑声。
或许与情爱有关,也可刨除掉情爱的部分。
这种迷恋,使得他每次想到她时,如醉酒般的依赖,然而大部分清醒的时间,他也一次次告诉自己,这是不可能的。
他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道:“你在军中,是如何隐藏身份的。端王可知道你的身份?”
崔季明直起身子,她单手掐腰,想起了什么,好似欢欣的轻轻哼笑了两声:“他怎可能知道。我有穿着护胸的皮甲,就算动手摸也摸不出来。”
言玉面无神情,目光却在屏风的缝隙里,贪婪且卑劣的巡绰着她的身体。
崔季明正坐在床上,费力的穿着宽大的衣物。
言玉道:“你月事是月中,如今也差不多。此事在军中如何藏得过。”
崔季明不知他的目光,在床上翻出了个都能发出声响的白眼。
言玉瞧见她生动的表情,忍不住想笑,声音却严肃:“你回答我。”
崔季明:“你真是个老妈子,这种事儿有什么好问的啊!我现在睡觉蹬被、洗完澡不擦头发、日日贪杯。你知道了又能怎样,还能管得着么?”
言玉失声。
崔季明往床上大字型一摊:“你不是要来给我洗头么?”
言玉挽着袖子,端来一盆新水:“先洗脚。你都多少天没穿过鞋了,脏的不成样了。”
崔季明不说话,言玉愿意给她洗脚,那是他犯贱,她没必要拦。
水温微烫,他蹲下身子,手指细长,抓着崔季明脚背泡入水中,水没一会儿便洗成了脏水,他将她左脚清洗干净,先放在了他膝头,避免再放入脏水中。
崔季明脚心与他膝盖的形状恰好吻合一般,她百无聊赖的拿脚趾去蹭他上衣。
言玉捏着她的脚尖擦洗,她的脚除了骨架有些女子的样子,其余已经由于长途跋涉、受伤累累,变得难看了。他却专注到有些虔诚,手指抓着她窄窄的脚腕,脑子里尽是刚刚他有意偷窥看到的事物。
崔季明忽然脚尖踏在他膝盖上,往下踩了踩,忽地笑了:“言玉。你丫是不是想艹我?”
言玉猛地抬起头来,脸色难看:“你胡说什么!”
崔季明脚背朝他膝盖内侧蹭了蹭,俯视着他轻蔑的笑了:“我不是什么无知的小女孩儿,不会感觉不出男人的想法。你说你是不是个变态?”
作者有话要说:
九妹:他是变态!他就是个变态!三郎你理他远一点!
桶爷:(笑)是是……他还没有你这样年轻有为的尺寸。
126、
言玉死死盯着崔季明一言不发。
崔季明笑着俯下身子来:“我这不男不女的样子,你也是口味颇重啊。”
言玉:“你就是你,不必用不男不女这种词儿来说自己。”
他扯下旁边挂着的软巾,给她擦了脚,拎起她将她扔到床内去。崔季明以为自己已经够压秤了,个子也不小了,还整天让人拎来拎去的。
言玉命下人进屋再端热水来,崔季明已经穿戴整齐了,他竟还拿着一床被子,拽到崔季明头上裹好,只露出个脸来。
崔季明:“……”
待下人合上门,他端了水放在矮凳上,摆到床边来,对崔季明招手:“以后少说那样的浑话,过来洗头。”
崔季明四仰八叉的躺着,就是不起来,她一条腿伸出床外,荡了荡:“好似我说错了似的。你不敢承认,还一心一意非觉着我是个温室里的小白花。对,我天真纯洁不谙世事,羞涩可爱脸上飘起两朵红云。你要是肯与我将‘行归于周’的话说清楚,我愿意演的逼真。”
言玉垂眼,心道:她终于开口问了。
他坐在床沿:“崔式没有与你说过?”
崔季明忽地起身,扑在他背上,两手从后头圈住他脖颈,脑袋歪在他肩膀上瞧着他侧脸。
她小时候极喜欢这样攀着他,在后头傻笑着跟他聊天,那时候言玉无论如何都甩脱不了这个不想走路的小祖宗,只得背好了她,到处在廊下走来走去乘凉。
言玉一惊,崔季明笑出了虎牙,语气好似威胁:“我知晓你厌恶崔家,我很早就知道,你离开之后与崔家也并无任何联系。这次为何要特意在我面前提起祖父,让我来想想,你是想要利用我什么?行归于周怕是汉姓氏族的之间形成的团体,那你在行归于周内,又是个怎样尴尬的位置呢?”
崔式曾说过绝不会要她重蹈覆辙,他曾也想过反抗,却认了输。而祖父却仍然在这行归于周内活跃着。只是祖父年事已高……崔季明心里冒出一个隐约的想法。
言玉斜眼瞧她:“倒变成你在逼问我了。你别忘了,外头阿史那燕罗还想让你把凉州大营之事如实交代。不若你将凉州大营的状况,来换行归于周的事情。”
崔季明垂眼,笑盈盈的轻声道:“若我真的知道,也能告诉你。可阿公本不知道我来了大营,我偷偷隐藏了身份。若你那位细作都不能告知的事情,我又如何会知道。”
她似乎确定他会吃这招,纵然言玉表现的巍然不动。
言玉转头看她,心中不禁惊叹她演什么像什么。崔季明抬起睫毛来仿若沉耽着情感去看他,瞳孔里仿佛有世界,世界里仿佛独他一人。甚至连这个模仿幼时的动作,也怕是她故意而为。
言玉想,若此刻这个人是阿史那燕罗,她为了逃脱,也能演的比如今出彩百倍。
然而他的确很吃这一套。
崔季明这样专注的只望着他一个人的时候,随着她长大,越来越少。她的白日生活里是伙伴与练兵,是玩乐与烦恼,梦里是铁马与黄沙,是父母与妹妹。言玉一时竟因她认真而含情的目光所蛊惑,微微低了低头,崔季明唇角的笑意变得讽刺且了然,她微微后撤了几分,搭在他后颈的手指收紧。
言玉猛地回过神来,他沉沉叹了一口气:“你学坏了。”
崔季明笑:“就我这种不停污染身边人的,还能跟谁学坏去。你要承认,我骨子里就不是个好玩意儿。”
言玉:“你后头这句想说的是我吧。你要知道,如今皇姓与世家在权势上的矛盾、北地新产生的伦理道德与南方的传统体制之间的矛盾、兵权之间的矛盾,一切都造就了行归于周的存在。你不用觉得怕我不肯对你说真话,因为你姓崔,你的妹妹、你的阿耶都绑在崔姓上,你不可能与行归于周做对的。”
崔季明微微松开了手,她被说中了心思。她本想了解如今的局势,明白想要迫害阿公的究竟是些什么人,却不料她从一开始,便被划定了阵营。从蒋经说“天下分二,你必须要找个位置”,到阿公一次次要她归家别再来往,仿佛她一直在想要替贺拔家出头、替凉州大营出头,是可笑且幼稚的。
但就算如此,崔式也没有说什么。他从来没有将想法强加于她身上。来凉州一事他知道、杀蒋经一事他也知道,但崔式始终不想对她提起“行归于周”。
崔季明面露茫然:“到底他们是个什么样的行事,所有的世家都在南方么,长房也有参与么?”
言玉道:“行归于周最早成立,与杨、李、卢三家逃至南方不无关系。三姓狱灾你或有耳闻吧,弘农杨氏、陇西李氏是自大邺立国初始就被高祖针对过的族姓,杨氏甚至差点在高祖北上时,被满门灭族。范阳卢氏不过是后来与李氏有通婚,又多次助李氏,才被牵连。”
崔季明表情变的微妙了起来。
杨、李。
隋、唐。
纵然后世有史家说李、杨均是鲜卑血统的旁门左道,强挂上了这两族的名号。但他们的崛起,必定也没少借这两姓的势力。
高祖原先也曾恐慌过这个啊。更何况杨李皆为北朝氏族,而殷姓则是在南地篡权后打上来的。高祖上位后,命太子迎娶宇文氏,又使改汉姓的鲜卑人归鲜卑姓,重用北地汉姓世家,也是生怕北地族姓的不满吧。他当年上位,有多少的小心翼翼,崔季明隔百年再看来仍然吃力。
言玉:“本来是三姓想要报复,但有前朝的事情在前头,虽显宗登基后承认或许高祖做的过分,但却仍然不怎么在朝堂上启用三姓官员,杨李卢想报复也没个落脚点。至后来,为了笼络其他或强盛、或衰败的世家,他们编出了一套谎话,一个冠冕堂皇的未来。却不料有一大批人,觉得这谎话是可以当真的,是可以实现的。”
言玉:“各个世家经历几百年的沉浮,各有野心,谁都不安生。五胡乱华三百年,这牌洗的乱七八糟。如今在长安,就连三百多年前拥司马睿东渡的裴姓只剩下一枝独秀的裴敬羽;《晋书》上‘世载轻德,见称于世’的庾氏如今成了乡村野夫;自汉以来受旧族歧视的谢姓,淝水之战扬眉吐的那口气儿还没完就被刘宋屠了个差不离。谁都不想成为历史上下一个他们,杨李卢的下场已经表明了殷姓的态度,各个世族早已心怀不安。”
崔季明好似在听着古早的传说般,竟不知如何回答。
言玉看她茫然的样子,叹了一口气:“你若是早在之前玩乐的时候多读读书,也不至于听点什么就两眼摸黑。谢氏之后,实际上所谓的门阀时代便结束了……皇帝恢复了独尊权威,世族有着政治优势,皇姓赞礼充使、擢才取士离不开世族。这种表面上的光鲜持续了不过百来年,世族已经渐渐意识到,他们连这点面子很快也都要受不住了。南北不统一的时候,或许世族们还很难坐在一起说话,如今天下统一,他们的敌人变成了一个。”
言玉道:“你问我所有的世家都在南方么?我可以告诉你,南方更像是个幌子。”
崔季明瞪大了眼:“你是说如今在长安洛阳的世族,牵连最广?”
言玉笑:“也并非牵连最广,但位置必定比你想的要重。崔王郑前朝往南迁走的侨姓高门早就脱离宗族乡里,吴姓高门也由于江南风俗的影响,宗族关系疏远。宗族关系越弱,意味着他们力量越不足够团结。而北地世族关系紧密,朝堂上多有重职,甚至许多家族是前朝豪强,曾手握兵权。但北地离长安太近,官职过高而十分敏感,且如今南风盛行,朝廷上的观念与制度、国子监的学风与思想,也渐渐往南朝靠拢。北方汉姓世族便都称自己老家在南地,拉拢部分碎小的南方世族当个挡箭牌。”
崔季明沉默。的确,她家里一直称到南方是归家,清河的宗族没见回去过几趟,将建康置办的没几个人的宅子称作老家,实在是有些荒唐。
北地如今是大邺政治的中心,也唯有在南方,这些世族才能伸展开手脚。
崔季明仿佛这时候,才发现她所知世界的另一面,朝她缓缓打开了大门。
她摇头冷笑道:“行归于周……万民所望。这是想天下分封诸侯呢,还是想贵族共和啊。自杨李卢南迁也快有七八十年了吧,这些年就一直没有露头?还是说在默默筹划?”
言玉道:“这不是一件小事。更何况行归于周内部掺杂着很多大大小小的世家,外头没个结果,里头先开始相互吞并起来,谁都不想做出头鸟、垫脚石,谁都想在开局后占尽了优势。不过若不是袁太后带中宗还朝时,还寻求过世家帮助,后来为了能够□□用新政向世家妥协,行归于周大概在中宗时期就趁乱而起了。后来各姓又协助殷邛杀死强势的兄长,支持殷邛,暂时平静了十年。殷邛如今突然翻脸,世家们也不满在朝堂上与殷姓争了,索性想要开始动手,换个玩法。”
崔季明睁大眼睛:“若你这么说,那岂不是绝大部分的世家都牵扯其中,王、郑且不论,或许裴、萧、何也.......那这就太可怕了。”
言玉笑:“自然也有胆怯的、自以为可以从殷姓上捞好处的,就连已经知晓行归于周,或参与的世家也有部分呈观望态度。但毕竟已经不是前朝魏晋时候的世家,也不可能说动手就动手。他们也没退路,只要开始动手,一旦输了,各个世族怕是比前朝谢家还惨。”
崔季明轻声道:“若是能成?”
言玉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道:“你此次归家后,可要去见过翕公?翕公身在已有近两年未曾见过了吧,他怕是对你印象总是那个小女孩,不知你已经可以独当一面。”
崔季明不言,她松开手稍微往后靠了靠,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明白了。祖父怕是需要有人来接替他。阿耶曾于祖父决裂,长房已经分离太久,祖父难免将他们当作外人。而你与我说这些,是希望我能进入行归于周?你不是恨崔家么?”
言玉回头望了她一眼。
崔季明忽然明白:“你在行归于周内如此位置尴尬,又不属于任何一个世家,你虽厌恶崔家,但怕是想往上爬唯有崔家可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