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季明抬了抬头,也不说话。
阿史那燕罗仔细看了几眼,道:“这玩意儿我见过。去年攻打播仙镇时,外头那府兵院上有座塔,后来抢夺塔内时,上头有些被砸坏的木头弩车,其中便有一弩车上放着一片如此光滑的水晶,可使人看清远方事物。这样打磨的技术,怕是在大邺也并不好找吧。”
崔季明没好气道:“你废话真多。”
阿史那燕罗深思片刻,却将一切都联系上了。战力非凡却人数不多的贺拔家营士兵,年少却号令邺兵的混血少年,曾经在播仙镇从他指缝中逃走的崔三。
他冷冷一笑:“这倒要说造化了,你逃过一次,第二次却撞进了我手里。崔季明。”
崔季明朝他眨了眨眼睛,笑道:“哎哟,我头一回知道我名字突厥味儿的读法如此难听。”
阿史那燕罗冷声道:“当初你是如何逃脱?!”
崔季明哼哼两声:“你猜。”
阿史那燕罗正欲抬手一拳打向她的脸,陡然反应过来:“你!你扮作了女人!那个波斯圣女就是你?!”
崔季明心头一惊,阿史那燕罗实在聪明。嘴上却笑道:“怎么着,胸口塞了俩大馒头、再借个女人妆匣来用,咱们俟斤大人就这么被糊弄过去了?”
阿史那燕罗对那圣女印象已经不深了,他只记得对方裹得很严实,胸前鼓鼓囊囊,以及那个相当没水准的媚眼。
结果就是眼前这个又脏又臭,声音嘶哑的小子扮的?!
阿史那燕罗从十四五岁开始,皮被下躺过的女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他却竟然没有认出来当时那个圣女,是个少年所扮!
崔季明若是干净漂亮的时候,或许阿史那燕罗的火眼金睛还能勉强看出几分怀疑来。但如今,崔季明脚上都是行军的水泡,穿着如桶般的皮甲,满脸脏污,说话粗野不堪……跟待嫁少女半分联系也没有。
世间绝大多数的男子,如阿史那燕罗一样,对女人早有过固定的模式化的印象。比如上不得战场杀不得人、比如感性柔弱身子娇软、比如种种……他们整天在军营内,知道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也从来没认为一个少女能隐藏在军中。
毕竟,贺拔庆元一直带入军中的外孙,实际是个“外孙女”。这种瞒过天下的欺骗,早就先入为主的世间人,是绝不可能往这方面想的。
崔季明听到他一句“竟然扮作女子”,心中几乎吐血,面上却不做痕迹。
阿史那燕罗半晌才道:“你当真是诡计多端。不过你别以为你这次还会有活路,崔家三郎,若贺拔庆元带兵打来的时候,我将你的脑袋挂在旗杆上如何?”
崔季明闭上了眼睛,哼哼了两声权当作回答。
阿史那燕罗心中却想的是,那时候崔季明还在城墙上,朝他射去一箭,绝无可能瞎掉。那他看不见事物,是在从播仙镇离开之后的事情?
这样的急行军,在崔季明被颠的几乎吐黄水的情况下,阿史那燕罗的一行队伍,也到达了东风镇外的突厥大营。
阿史那燕罗刚至军中,他才下马,将又渴又饿几乎快昏过去的崔季明抓在手中,崔季明来不及看一眼突厥人的营帐,便听到了亲兵来报:“俟斤,小可汗的先生来了东风镇,他来向您讨要俘虏,说是您或许不会审问这些俘虏,他却有的是法子。”
阿史那燕罗站在帐中,他不肯让崔季明离开他眼皮子底下,将她扔在地毯上,要身边侍卫替他卸去厚重的铁甲。阿史那燕罗卸甲后,抬手将早已酸臭的贴身布衣脱掉,赤着上身换衣时,冷笑道:“我以为言玉知道我们早有不合,共为一主,我以为他知道界限,不会插手对方的事物。”
崔季明不是很擅长突厥话,但她听到了‘言玉’二字,趴在地上仔细听着。
那亲兵为难道:“偏生那位先生态度十分强硬,他说俟斤大人杀了几次俘虏,而如今关于贺拔庆元行动的目的还未曾摸清,这些都是贺拔家营的兵,拷问他们至关重要,说一定要交给他才行。”
崔季明趴在地毯上,却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阿史那燕罗瞪向她,正想要她老实几分,崔季明开口道:“看来我很快就可以跟燕罗大人说再见了。”
阿史那燕罗这才心中一惊。
言玉是与崔三一同长大的!言玉一直在东边呆的好好的,二人在这场战役中恪守着界限,尽量避免接触,他却突然来到东风镇,态度强硬的要带走俘虏——
崔季明笑了:“你以为当初我是如何在陇右道都被攻下的情况下,平安回到的家中的?”
阿史那燕罗面色愈发难看。言玉当时南下至沙洲附近一事,他是知道的。他本以为言玉不过是替贺逻鹘秘密行事而已,实际竟然是为了……
他对言玉心中的不满几乎已经堆到了顶峰,怒道:“看好他!”,便猛然掀开帐帘便朝外而去。
崔季明心中却是庆幸太巧。言玉在突厥并不被完全信任,阿史那燕罗与言玉私下也有不少积怨,她心知这一点。但若这时机有几分不对,她的话未必能起到这种效果。
她也下定了决心,天底下没有比活命更重要的事情。再度面对言玉,他有太多地方值得她利用。
而另一边,阿史那燕罗强压怒气,冲入了言玉刚落脚的帐内,率先开口道:“先生倒当是忠心护主,赶来的当真及时。这姓崔的究竟是贺拔庆元的接任,还是你——”
他这话说到一半,登时反应过来,心中大叫不好。
他被崔季明算计了!
崔季明就算知道言玉会救她,可言玉才刚到东风镇,却不可能知道崔季明被他俘虏了。崔季明就是明知他与言玉关系不佳,有意挑拨,令他冲动去前来,将她被俘一事借由他口,告知言玉。
果不其然,本来静静听他说话的言玉,猛然抬起头来,目光朝他刺去:“你说什么?”
阿史那燕罗当真觉得,是自己太小瞧崔季明的这一肚子心眼。
然而言玉也是个不可能糊弄的人,话一说出口,便不可能收回了。阿史那燕罗并不回答言玉,甚至都不知道此刻该怎么说话才好。
言玉面上微微露出几分失措的惊愕表情,他想收住自己这个表情,却控制不住情绪,高声道:“你抓到了谁?!”
阿史那燕罗冷笑:“不管你是什么五少主,我的俘虏,也不可能交给你们手中。难道让你像上次在沙州一般将人送回三州一线去么?”
他这么一说,言玉是真的确信了。他无?1 廴绾味枷胂蟛坏绞裁炊伎床患拇藜久骰嵘险匠。踔链谖鞅币淮虐⑹纺茄嗦藿桓鲈隆K馔方擞驳玫较ⅲ靛任赖谋硪丫怀晒瘸隽耍庑┠训朗谴藜久髯龅模浚?br /> 言玉沉声道:“她在哪里。”
阿史那燕罗:“这是我的大营,不是你的。”
言玉猛然拿起桌案上的佩刀,大步朝外走去!
他几乎是一颗心都好似被高高悬起,他甚至无法想象若没有来东部接手此事该会如何。阿史那燕罗知晓了她的身份,必定会将她放在身边。言玉身后衣摆翻飞,随他而来的汉人护卫连忙跟上,一行人径直朝阿史那燕罗的主帐而去。
阿史那燕罗帐前的卫兵拦截,言玉身边的汉人护卫率先出手,拔刀直接砍向突厥卫兵,言玉脚步未曾停留,迈入了帐内。
刚刚被崔季明故意激怒的卫兵,正将脚踏在她脊背上,崔季明因听到脚步声而抬起头来,她狼狈的比他上次见他更甚。崔季明两眼失去聚焦望向其他方向,侧耳听着脚步声,面上满是灰尘与伤痕,身上脏污不堪,眼下挂着泪痕,绝望的软倒在地毯上像是任人宰割。
言玉自以为金刚不坏的心好似瞬间被捏的粉碎,他第一个想法便是……她看不见的时候,双眼中再也没有曾经的星辰了。
她若是看得见,以她的意气风发,绝不会沦落到这个境地。
她是困境中也曾躺在地上哈哈大笑的人,绝不会露出这般绝望的神情。
崔季明曾无数次听过那个节奏的脚步声,走进她房间内,检查过被褥是否盖好后,合上窗悄悄离开。她隔着帐帘,便知道来的人是言玉。
正如此刻,她耳边听见了横刀出鞘的声音,便知道,她这一招算是成功了。
言玉这般冲动赶来,她也不知心中是感触,还是恶心。
只欠最后一把火。
崔季明听着身边有人倒下的声音,浑身轻轻一颤,声音干哑的如癔症般喃喃道:“求求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她最后的台词还未结束,一双手就将她深深拥进了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崔季明也将成为一代影帝了。
125、
崔季明心头一松,她控制住了表情,双眼失焦任凭她拥着她。
或许是她演的太好,言玉好似真的让她唬住了,他两手捧住了她脸颊,声音有几乎听不出的颤抖,一次次在她耳边叫她名字。
这个距离下,崔季明已然能看看清他瘦到脱形的脸。她好似想了很多,却宁愿此刻先把心扔掉,能像他一样不去思考,只做与目标相关的事情。
崔季明瞳孔动了动,看了他一眼,哑着嗓子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看见你……不若让我死了。”
言玉看她面上多了几分生气,却一下子激动了起来,他捏着崔季明耳朵,道:“三儿,你知道你现在在哪儿么。”
崔季明懒懒的垂着眼皮,并不回答他。
言玉伸手就去检查她根本没处理过的腿伤,以及绑着脏布条肿的不成样的手臂,他一把将崔季明抱起,崔季明只觉得这场景太过眼熟,她再度倚在言玉的肩头,轻声道:“……敌营。”
言玉指尖一僵。
正这时,阿史那燕罗愤怒的掀开帐帘,带着卫兵冲入了帐内:“言玉!你现在也敢随意在营内拔刀?!这是主帐你居然也敢随意闯进来!”
言玉转过身来,崔季明被他抱在怀中。
在言玉看不见的角度,崔季明冲着阿史那燕罗得意的轻笑一下,比口型道:
“废物。”
阿史那燕罗明明知道她在故意激怒他,但他实在是难在她那好似胜利的目光下,再保持冷静!他抽出刀来,对准言玉道:“你应该知道你在做什么!”
言玉右手将崔季明的脑袋往顶了顶,让她面朝着他怀里。他好似不希望她狼狈时候的样子,被多一个人看见。
言玉:“阿史那燕罗,你才应该明白你在做什么。你俘虏的这人姓什么,你应该清楚。”
阿史那燕罗冷笑:“又是你的那个‘行归于周’么?”
言玉:“崔翕的独孙,你若是杀了,也就别怪行归于周会撤走一直给予的支援。毕竟如今贺逻鹘与伺犴对峙,伺犴受困,他为了胜利怕也会对邺人态度软化起来。而且他那逼到绝处的精兵,怕是相较于你们几十万的杂牌伙夫,更能对代北造成压迫力。”
崔季明身子微微一哆嗦。她耳中听到的话,好似每个词儿都能懂,组合到一起,只惊起她心中一阵惶恐。
言玉却也是有意在她面前提起。
阿史那燕罗的刀尖的抖了抖,他似乎为他们两方之间如此赤|裸直接的利用关系给噎的说不出话来,但言玉说的却句句在理。
他没有将刀放下,冷声道:“那你应该也知道,我要他这个俘虏是为了什么。贺拔庆元如今只在正面战场露面过两次,还都是小范围的战役。而他的亲兵营带着新武器,在西北方救走了康迦卫。而且凉州军中的事情,怕是没人能知道的比她更清楚,我要从他口中拷问出该知道的事情。”
言玉沉默片刻:“我知道了。我会从她口中问出来的。”
阿史那燕罗:“言玉。你也别忘了,兵权在我手里,我在这里杀了你,行归于周不会与我为敌,小可汗不会与我置气。只是如今境况下,我不想惹上棘手的麻烦。崔三的命你可留着,但他必须留在这里。”
言玉垂了眼,没说话。抱着崔季明大步走出营帐。
崔季明却隐隐感觉后背沁出冷汗。
他没有回答,她却隐隐有预感,纵然她这样演下去,言玉怕是不会像上次那样将她送回了……
言玉走出营帐,外头不少卫兵对峙着,他忽然闯入主帐也引发了不小的骚乱,黄璟双手各执一把长刀,背对帐帘,盯着外头早已愤怒躁动的突厥士兵。他听着言玉走出来,回头道:“你疯了么——”
黄璟一时愣住,只看见了乱糟糟的卷发,赤着的双脚的少年蜷在言玉怀里。他一下子反应过来是谁了。
阿史那燕罗出来,发声平复骚动。言玉却未归营,他带上众人,骑马往东风镇内去了。
东风镇所在的边境,自突厥、大邺边境自中宗时期败仗后,已经存在了几十年了。颉利可汗为了巩固防线,仿照汉人样式建设了许多边境军阵,方便军营驻扎补给,也能及时监视大邺。东风镇便是甘州北方的一个不小的军镇。但突厥对军镇的管理很差,完全不够严格,东风镇已经形成了一个邺人、杂胡、突厥人共生的普通绿洲城镇,却也算得上有生机。
阿史那燕罗进驻在东风镇旁,便牢牢控制住了城镇的进出。
言玉无法放崔季明在这危险的军营中,城镇内好歹是有成套的院落房间。黄璟一路上不断去瞟向崔季明。或许他本性八卦,年长起来变本加厉,他当年在江畔找过崔三、又从旁人口中听闻他许多次,却未见过真人。
黄璟以为崔季明昏迷着,但她却一会儿伸出了胳膊攀住言玉向上抬了抬身子,似乎是在硌的太难受,而言玉竟一直伸手顺着她脊背,轻声在她耳边说道些什么。
崔翕也不大提及这个孙儿,黄璟侧头看着,崔季明微微抬了一点头,露出眼睛来。
她连睫毛上都挂着灰土,头发一缕一缕的搭着,眼睛纵然看不清,仍机警的四处打量着周围的状况。
在东风镇内随便占一座院落也不算麻烦事,言玉将崔季明抱进屋内去,里头是胡人用的高床,他将她放在了被褥上,挥手命人准备热水和药物来。
几乎是当门关上的瞬间,崔季明猛地从床上弹起来,一个鲤鱼打挺翻身抓住那富贵人家床头的陶器,兜头往言玉额角砸去!
那陶器本就厚实,砰的一声砸碎在言玉额角,一道血痕顺着他的额角流至了凹陷的脸颊,他眼前都黑了一下,扶住床沿才没朝后倒去。待他脑子里嗡嗡的声音褪去,居然看着崔季明光脚踩在床上,正使着蛮力想要将那床柱掰断一截儿下来。鼻尖上渗着汗,眼里冒着火。她浑身都是不服输的斗志,却似乎太久没吃过东西,手上也没力气,半天没能掰下来。
言玉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她刚才的狼狈样子,或许也是在骗他。
言玉却松了一口气。
她低头,发现言玉脸上挂着些笑意,仿佛在看孩子胡闹似的望着她,崔季明以为自己不会恼火。然而却有无明业火从她心底猛然窜起,她一把捡起床上散落的陶器碎片,将最尖的锐角边缘狠狠刺入了言玉的肩膀。
她跪直在床上,言玉坐在床边,崔季明抬手一把抓住了言玉的后颈,好似随时要拧断他脖子似的威胁着。言玉不得不仰头看她的脸:“你不是真的绝望狼狈过,就好。”
崔季明让他这一句丧尽天良的话,击的喉咙发痛双眼滚烫,她抓住他后颈的手,猛然捏紧,手中碎片如锥子般朝他肩膀中钻去。崔季明一字一句道:“如今我不狼狈,是因为有人已经让我绝望过了。”
言玉微微瞪大了眼眶,他轻启唇却发不出一个音来。
崔季明逼着他抬起下巴来,四目相对,她冷声道:“你根本不明白看不见,对我的人生是多大的打击。就像你居高临下,也永远理解不了怎么会有人因残废而痛苦自杀。我本有种种人生的可能性,但你强行剥夺了大半,你这就是杀死了一部分的我。”
她此刻占尽了上风,她的言语是最刁钻的刀子,只是她一向不肯对他使用。
崔季明:“我宁愿你废了我一条腿一条胳膊,也好过我连独自走路、倒杯水都做不到。你这次又打算做什么?再废我一张嘴,还是耳朵?”
言玉痛苦道:“三儿……别说了。”
崔季明:“别这么叫我。”她抬手猛地拔出陶片,朝言玉脖颈划去!
言玉骤然一惊,他朝后撤去半分,脖颈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他反手抓住崔季明的手腕。崔季明右手攻击不成,似失望似嫌弃的砸了一下嘴,她藏在身后的左手竟然还偷偷拿有一片陶片,夹在指缝,以刁钻的弧度向言玉喉咙再度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