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伊岭摇了摇头,说:“林林,你不敢做这种事情的,你怕见血。”
贺林奈闻言嘟起了嘴。
的确,自从贺庆春车祸之后,贺林奈便一直怕血,甚至害怕任何可能跟“死亡”沾上关系的东西。带她去新家的那一个月里,她甚至一见到肉食就哭,这也是“新爸爸”不喜欢她的一个点——因为她的存在,全家都只能跟着吃素,偷偷吃都不行,贺林奈鼻子灵,闻到之后会吐的。
这种心理性过敏过了好久才缓解下来,梅伊岭以这个作为判断的依据,倒也不算激进。
“我已经不怕血了。”贺林奈说。
当时祝文颐砸伤郑瑶之后说话带着哭腔,还是她先把祝文颐安抚下来的。
梅伊岭却不管她的解释,自顾自说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承认是你做的,也不知道那孩子看上去乖乖巧巧的,甚至乖巧得骗过了她的父母,为什么会这么冲动。但是我知道你想要包庇她。”
“刚刚爷爷奶奶跟我聊了这个事情,他们问我,觉得到底是谁做的。我说是你。”梅伊岭笑了笑,说:“我说了,虽然我没把你放在身边养,但你是我女儿。女儿想做什么事情,做妈妈的就该担着。”
贺林奈闻言沉默了,她看着这个妆容精致眉眼疲惫的女人,难得地被眼神里的无奈打动,想:难道妈妈还是爱我的么?
女儿想做什么事情,做妈妈的就该担着。假如忘记了当年她抛弃自己的事情,这句话还真是让人感动呢。
贺林奈冷笑了一下,说:“那我想要你回来呢?我想要你离婚呢?”
梅伊岭的表情变得很为难,她皱着眉头对贺林奈说:“林林,就算你是我女儿,你也没资格提出这样的要求。这是我的人生,我离婚之后呢?离婚之后呢?你来养我吗?”说完这些话之后,她又揉了揉眉心,说:“你还小,不懂这些,说些不可能的要求也是情有可原的。”
那你还说什么担着!我没你这样的妈妈!我不想要你当我妈妈,也不想要你所谓的“担着”!
不是我想要你当我妈妈的。也不是我想要爸爸出车祸的。
梅伊岭读懂了贺林奈眼睛里写的那些恨意,叹了一口气,突然轻轻地说:“林林,你有弟弟了。”
贺林奈一愣。
梅伊岭再次重复道:“一年前,我跟那个人生了一个儿子。明天是他周岁,所以我必须赶回去。林林你别跟我闹了,好不好?”
空气突然安静了下来,这批健身器械周围常年有闲得没事干的老爷爷老奶奶来健身,可是贺林奈突然什么都听不到了。晌午渐近,太阳慢慢爬到顶上头,像是要把人的头皮和头发烤焦似的,像是连脑汁也要烤出来。
贺林奈觉得头特别热,里头像是有几百只蚂蚁在爬似的,又痒又疼。她用力去抠头皮,却被梅伊岭一把抓住手腕:“林林,不要伤害自己!”
贺林奈用另一只手去锤梅伊岭,不要命似的。
她以为妈妈抛弃了自己,原来是真的抛弃了自己。
梅伊岭抓住了她的两只手,大声斥道:“林林!”
“也许我是很自私,但,没人会无条件宠你,包括妈妈,你知道吗?”
你知道吗?
祝文颐蹲在李双全家附近,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那边。
两个大人身后跟着李双全,从祝文颐面前经过。李双全给了她一个诧异的表情,似乎没想到在这里的会是祝文颐。他的眼神在祝文颐附近寻找了一下,没找着另一个人,眼角便耸拉下来了,有点失望的样子,估计是在等贺林奈。
祝文颐这才明白过来,怪不得李双全家一直大门紧闭,原来是一家人都出去了。
可贺林奈不是说李双全一定会被他父母揍一顿么?看上去并不是这样的啊,李双全父母虽然看上去很不高兴,但李双全走路样子很正常,皮肤也没有青青紫紫。
李双全最后一个走进家门,在他身影快要消失的时候,他给祝文颐做了一个动作,意思是让她在原地等一会儿。
祝文颐本来正打算要离开呢,见到这个手势之后思考了一会儿,又蹲下来了。
李双全要跟她讲话,那她在这儿等一会儿,到时候给贺林奈带个话呗。
贺林奈是在这时候见到祝文颐的。祝文颐站在健身器械处,看着这两个扭打在一块儿的母女,觉得十分尴尬,并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站在原地踌躇,玩一会儿这个,又玩一会儿那个,摆明了就是在消磨时间,等着母女俩解决完恩怨情仇再过来。
梅伊岭死死地抓住贺林奈的手腕,半是防止贺林奈自我伤害,半是为了自己的安全。瞅见祝文颐那做作的神态之后,她轻声细语对贺林奈说:“林林别闹了,你看你朋友都过来了。”
朋友?
贺林奈转头看到祝文颐,祝文颐脸上的表情很是奇怪,混杂着惊讶、遗憾、难以置信和不满,也不知道要找自己说什么。
贺林奈看了梅伊岭一眼,就这一眼,突然让她坚定地认定了一个事实,一个她否认着承认、承认着否认了很多次的事实。
梅伊岭已经不是她的妈妈了。
连妈妈都不会无条件宠自己女儿,何况这还不是我妈妈呢。贺林奈突然变得冷静又冷淡。她把手拿回来,对梅伊岭说:“我知道了,你回去陪他过生日吧。”
说着就朝祝文颐走过去。
梅伊岭坐在原地看着女儿离开的背影,内心突然觉得空落落的。
——刚刚贺林奈打她扰她、跟她谈各种不可能实现的条件时她还嫌烦,现在贺林奈乖乖巧巧地听话了,她怎么反而觉得难受了呢?
贺林奈是这么乖的女儿吗?
贺林奈走到祝文颐面前,问她:“怎么了?李双全真的被他爹娘把腿打断了?”
祝文颐摇了摇头,神色还是很复杂。她看着贺林奈说:“李双全不读书了,他要被他爸妈送去当学工了。他刚刚偷偷告诉我的,说今天下午就去,在很远的地方,可能……不会回来了。”
贺林奈听完呆了一下,张了张嘴,发出一个代表疑问的音节:“啊?”
祝文颐点了点头,跟她确认了一遍,示意她没听错。
李双全已经可以干活了,至少在他父母眼里是这样。这些年来李双全的表现他们都看在眼里:逃学、打架、考试倒数、听说还交了个女朋友。
他们夫妻俩本来早就打算让李双全出去打工补贴家用以及供弟弟妹妹读书,反正他也不是读书的苗子。可镇里拼命提倡九年义务教育,死活不让他们送李双全去学工,说是知识改变命运。他们俩那时候被劝下了,前几天接到警察电话,说李双全进了局子,涉嫌聚众斗殴的时候,他们突然觉得不能忍了。他们才不管砸伤人小姑娘的是不是他们家小崽子,总之他家崽子就是打架了。
老子每年给你那么多生活费,不是让你来打架的!精力旺盛无处发泄对吧?有这体力打架,不如去学份手艺。苦一点累一点没关系,熬几年不就熬出来了吗?
所以刚刚李家大门才会紧闭着,他们夫妇俩带着李双全,去给修车师傅“敬茶”了。所谓敬茶,就是带些礼物过去,跟修车师傅达成口头协议,从此以后,李双全这“不听话的小崽子”就全仰仗师傅照顾了,打骂都是应该的。
这事儿决定得急,今天起了个大早去隔壁县修车师傅那里敬茶,现在回来收拾收拾东西,就又该过去了。李双全并没有机会对自己的任何一个小伙伴说这个事情,还以为自己只能平白无故“消失”了。可他刚刚回家的时候,在巷子口看见了祝文颐。
虽然没有看见贺林奈,但是祝文颐跟他们一块儿打过架,姑且算是可以信任的。所以李双全搞了个小动作,将这个消息传递给了祝文颐,指望着她跟贺林奈通个气。
祝文颐果然不负重托,跟贺林奈通气来了。
可贺林奈听完前因后果之后,站在原地呆了很久很久。
她想过李双全会被他父母整得很惨,但是并没有想过,竟然会被直接剥夺上学的权利。
李双全不是他们亲儿子吗?他才多小啊,能抱得动一个轮胎不?儿子都还没长成人呢,他们就不心疼吗?
好歹得把学上完吧,不是九年义务教育吗?
贺林奈突然转头,看向梅伊岭。梅伊岭仍然坐在原地,指腹按着额头,一副很头疼的样子。她突然想起梅伊岭刚刚才说过的话。
没人会无条件宠你,包括妈妈,你知道吗?
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个事儿要说哈,本文大概周一要入V,V后更新频率我也不承诺什么了,总之大家自己看吧。(翻译:想承诺日更,又怕挖坑把自己埋了……会尽力!
养肥党霸王党啥的要是能看到这里,请一定要发声让我看到你们好不好!这篇文我真的V得很忐忑……心慌慌的,感觉是扑定了……
然后今天会稍微修一下文什么的,前面的章节会有小修改,不过不影响剧情的。要是一直提示有更新,可以忽略之~
☆、失望与共情
祝文颐与贺林奈聊完之后,彼此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一方面,贺林奈切实感受到了亲情的不可靠;另一方面,祝文颐在思考自身的处境。由于身世的原因,两个人都没办法将自己得到的一切当作理所应当,常常担心会不会被抛弃,如果一叶小舟漂在汪洋大海上。也算某种程度上的同病相怜。
梅伊岭在不远处喊:“林林,一起去看看你爸爸吧。好久没有去看看他了。”
“不。”贺林奈说。
“去看看吧,”梅伊岭疲惫道:“我们一家人好久没有团聚了。”
“……”
贺林奈并不情愿跟梅伊岭单独呆在一起,可梅伊岭这句话让她很心疼爸爸——爸爸一个人躺在那么阴冷潮湿的地方,会不会偶尔觉得寂寞呢?周围埋的其他人有没有跟爸爸好好相处呢,爸爸最喜欢打麻将了。
在这天人交战的一刻,她鬼使神差地看了祝文颐一眼,随后听见祝文颐道:“我也去。”
梅伊岭有点意外,眼皮掀了掀,瞅了祝文颐一眼,最后点了点头,掏出手机道:“行,我跟你家长说一声。”
贺林奈小声问祝文颐:“你为什么也要去?”
“我还想吃小布丁,你有钱吗,借我。”祝文颐说。
这副模样,贺林奈曾经在高年级身上见到过,就是收保护费的神情,预示着这钱绝对不可能还回来。可贺林奈还是掏出了身上最后一个钢蹦儿,又重新问一遍:“你为什么也要去?”
祝文颐拿着钱蹦蹦跳跳地跑远了,贺林奈也没追上去。
也许贺林奈永远也不会知道,是当时她那小鹿一样的眼神打动了祝文颐。
贺林奈看上去太可怜了,就好像是在求我一样。
这个诡异的组合一块儿去了墓园,而所谓墓园,其实就? 钦蛘竺嫖У囊蝗υ硬莸兀蛏系娜硕及岩压是兹说暮」窃嵩谀潜撸⒏霰退阃晔隆?br /> 去墓园之前梅伊岭去商店里买了些祭奠死人的东西,店主问:“这个六块,这个十块,要哪个?”
梅伊岭没犹豫,说:“十块的来两捆。”
她回来这边的机会少,看一次少一次,总不能连这一点上坟钱都省着抠着不愿意出。
祝文颐跟着她们俩,到了贺庆春的墓前。墓碑上放了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的贺庆春穿着白衬衣梳着大背头,神采奕奕。长得很清秀,看得出来贺林奈的清秀是承袭自他。
梅伊岭一声不吭地给贺庆春烧纸钱,气氛很压抑。
做了好几年的夫妻,到最后反而相顾无言。梅伊岭也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太自私了,因此当着女儿和外人的面,什么都说不出来。当时贺庆春躺着病床上不能动,痛苦得根本睡不着,还是劝她早点离婚,再寻良人。她倒是听了他的话了,可没能好好承担起母亲的责任,而是把亲闺女也给扔了。
贺林奈很庆幸祝文颐跟着来了,因为她比想象中的更加不愿意跟梅伊岭呆在一块儿。
祝文颐帮忙给贺庆春烧了几张纸钱,便听见梅伊岭说:“林林,给你爸爸磕个头。”
贺林奈不在乎衣服脏不脏,直接跪在泥里,重重地给贺庆春磕了几个头。祝文颐在那里有些无措,最后也跪下来,象征性地磕了两个头。
“也行,反正小文也是一家人了……”
贺林奈磕完头便站了起来,语气硬邦邦地说:“我回去了。”
梅伊岭一愣,说:“待会儿跟我吃一顿晚饭吗?”
贺林奈说:“你不是要回去陪儿子过生日么?”
梅伊岭便无言。祝文颐理所应当地跟在贺林奈后头,朝着回家的方向去了。
走到一半的时候,祝文颐突然停下了脚步,对贺林奈说:“要看看我爸爸么?”
贺林奈转过身,眼睛红红的,也许是刚刚终于忍不住哭了。她诧异地看着祝文颐。
祝文颐说:“我爸爸也死了,也埋在这里。”
贺林奈听完愣了好久,才点了点头。
祝文颐便方向一转,拐了个弯,朝着坟地的另一边去了。
贺林奈跟在祝文颐身后,心想:祝文颐也是爸爸死了么?她的妈妈也是这样才嫁过来的么?
那他们……也会被妈妈送回去吗?
也不知道祝文颐是怎么在一片荒芜的坟地里确定方位的,带着贺林奈走了一会儿,她们最终停在了某一座墓碑前。
除了墓碑上阴刻出的名字以外,这座墓碑与贺庆春的没有任何区别。
可见人死如灯灭,凡胎肉身埋进土里,与另一具凡胎肉身没有任何区别。
祝文颐一屁股坐在墓碑的底座上,这墓碑久久无人造访,底座上都是灰,但总比直接坐在地上要好。
贺林奈有些犹豫,她共情了,将这里埋的死人看作跟贺庆春一样“爸爸”,就算祝文颐之前对她说了一些关于爸爸的坏的方面,但怀着对死人的敬畏,她并不敢坐上去。
而祝文颐抬眼对她笑了笑,说:“坐啊,没事的。”
“可是……这是你爸爸……”
“他这种人不配当我爸爸,”祝文颐恨恨地说,“就算我们践踏他的墓,那也只能当作他向我赎罪。”
这恨意太鲜明,几乎可以媲美贺林奈对梅伊岭了。贺林奈还是诧异,站在一旁。
祝文颐微微转过身,手指放在朱红色的凹痕里,那里是她爸的名字,寓意正气,字迹遒劲。祝文颐说:“如果我说,是我杀了他,你信吗?”
祝文颐看着贺林奈,眼神似真似假,带着一股邪气,似乎想要魅惑贺林奈似的。
贺林奈听了这话之后,反而坦然地坐在了墓碑底座上,祝文颐的旁边。祝文颐给她让了一点位置,两个小女孩挤在一块儿,倒有些隐秘而诡谲的亲昵来。
“我信。”贺林奈说。
祝文颐并不是一个软弱的人,贺林奈算是看出来了。她只是看起来温顺柔和,听大人的话,不作妖不惹事。可到了该出手的时候,她比谁都刚硬。她考虑后果,但考虑的不是她自己的未来,而是她所珍视的人的人生。
就算怕被抛弃怕得要死,她也要去看邻居奶奶,也敢拍砖头就上,也愿意承担责任。因为她担心的是弟弟的安危。说到底她并不害怕被送到福利院,怕的是妈妈和弟弟没人保护了。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呢?一定是因为她曾经保护过他们。
为了妈妈和弟弟,杀死一个十恶不赦的爸爸,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所以贺林奈“信”了。
也许正是因为祝文颐不顾一切保护家人的行为,让贺林奈对她有了一点点好感,不像以前那样厌恶。就算杀了人又怎样?可是她很勇敢。
孤勇不值得提倡,可在这世上,贺林奈本就已是孤身一人。
祝文颐抱住了膝盖,轻轻地笑了一下,说:“可惜我没有。”
“我本来想杀了他的,趁着他喝醉了在床上睡觉。我拿着刀放在他脖子上,不知道该用多少力气。万一杀不死,他醒过来了的话,我就糟了,说不定他还会拿着刀把我弟弟也杀了。最后我下定决心,正打算砍下去的时候,我妈妈看见了。”
祝文颐寥寥数语,没有过多地叙述外界环境,言语中全部的重点都放在她自己的心理活动上。贺林奈虽然从未动过这种凶残的念头,但奇异地,很能理解祝文颐的想法。
当她知道梅伊岭抛弃自己的时候,她诅咒过那个男人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