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你们家人来了,行行行,看小姑娘长得乖乖巧巧的,我是训不下去,让你们爷爷奶奶去吧。”
“……”
祝文颐慢慢走出了那个小小的审讯室,看见妈妈一脸焦急地站在门口。一见她胳膊就扬起来了,是要打人的前兆。
祝文颐下意识闭上眼睛,身体缩了缩。
妈妈的手轻飘飘地落在祝文颐的肩上,然后把祝文颐搂进怀里,“谁让你去打架的!怎么这么不懂事!受伤怎么办?让别人受伤了怎么办?你以前很乖的啊你!”
妈妈心里又是疼又是恨的,说着说着又扬起了巴掌,重重地落下,这次是真的落在了祝文颐的脸上。
“啪!”
祝文颐脸颊立刻热辣麻疼,可是她不敢去摸,只能任由它肿起来了。
“你怎么能这样教育孩子?就算做错事情,也不能直接打骂。孩子做出那些事,肯定都是有原因的。”爷爷皱着眉头,用严厉的目光看了祝文颐一眼,说:“不过到底是谁做的,还需要再研究一下。等林林出来之后再问一下吧。”
爷爷的目光推向了某个房间门,祝文颐也看过去,心想:贺林奈还没审完么?
她电视剧看多了,以为这样就是在审问罪犯了。
贺林奈会不会被打啊?小女孩不至于,那会不会被骂得很厉害?
而且……祝武凯现在在哪里?怎么都没见到他?
正在此时,那房间的门开了,贺林奈走了出来,表情有些疲倦,但似乎并不如何害怕的样子。贺林奈出来之后第一个就看见了祝文颐,其次才看到爷爷。
“弟弟呢?”贺林奈问。
“弟弟受到惊吓了,现在发烧,送进医院了,奶奶在照顾他。”爷爷看了贺林奈一眼,招了招手,说:“你们俩都过来,我跟你们聊聊。”
祝文颐看了妈妈一眼,跟在爷爷后面,去了某个空着的杂物间。
“事情我听说了,初中生找你们勒索,然后就打起来了对吧?”
祝文颐咬了下嘴唇,在她的认知里,这件事是从勒索开始的,最大的问题却是因为自己催着贺林奈去拿伞。
自己那时候应该听贺林奈的,也就一把伞而已,再怎么也不至于发展到进警察局的地步。可惜事后炮向来没有挽救过去的作用,因此也只能在祝文颐的心里留下一个“为非作歹还是得听贺林奈的”的前车之鉴。
“是,他们堵了我们好几天,今天不小心被逮到了。”贺林奈说得理直气壮,似乎这真的就只是天降横祸而已,言语中甚至还带着一种无辜的预设立场。这种语气让祝文颐不由得侧目,光是被爷爷的目光注视,她就已经心跳加速,不能呼吸了。
爷爷看了她一眼,说:“昨天才允许你们出门,你们怎么被堵好几天的?跑出去了?”
这可真是糟了,做了一件坏事就被拔起萝卜带出泥,连偷溜出去的事情也都暴露了。
贺林奈却没有被这个震慑住,说:“昨天加今天,不就是好几天吗?”
爷爷似乎对贺林奈死不要脸的说法没有法子,沉默了一会儿,说:“宋远和郑瑶我认识,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他们两个我清楚,只在网吧和烧烤街那一带混。你们俩被堵了两天,总不可能是在大街上和小河边被堵的吧?跑去上网了?还一上两天?”
贺林奈:“全镇那家机子最快。”
祝文颐:“……”
爷爷转头看着祝文颐,说:“林林这态度,我聊不来。小文,我问你几个问题,你一定要认真回答我。”
祝文颐被严厉又庄严的目光注视着,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你们真的去网吧了吗?”
“……是。”
贺林奈立刻瞪了祝文颐一眼。
“看什么!”爷爷怒斥道:“你给我转过去!还威胁起妹妹来了!再瞪罚你跪灵堂跪一周!”
贺林奈不情不愿地转过了头,背对着爷爷和祝文颐。
“去了几天?”
“……昨天和今天都去了。”
“为什么打架?”
“他们找我们要保护费,我们跑了一次,后来就开始堵我们了。”
“是谁先动手的?”
祝文颐觉得自己的脸颊热热的,她看了贺林奈一眼,知道贺林奈最初被那些人打了好几巴掌,红晕现在才消下去。那么……“他们。”
“谁砸的人家小姑娘的头?是你还是林林?”
“我。”祝文颐回答其他的问题都含含糊糊,犹疑不决,但这个问题她回答地斩钉截铁,连犹豫都没有。
贺林奈猛地转身,大声说:“是我!”
“没问你。”爷爷说,“你们俩姐妹挺有趣的,别人遇到这种事都是拼命推卸责任,只有你们俩,一个比一个会扛责任。我当老师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你们这么互相袒护的。看来我还问不出来了,嗯?”
沉默。
“我再问一遍,是谁砸的?”
“我。”“是我。”
“那就是两个人都砸了,别的不说了,现在跟我去给人家赔罪。”爷爷说着,站了起来,出去对妈妈打招呼,说:“去医院吧,给人家宋瑶赔罪。”
妈妈脸色很憔悴,点了点头。她深深地看了祝文颐一眼,并不理解为什么自己那个乖的女儿会卷入这种事件。是因为自己二婚给她带来了压力吗?还是自己最近一直忙大排档的事情,忘了跟女儿交流呢?刚刚接到通知,她飞快地收拾了大排档的摊子就赶了过来,这时候身心的疲惫才慢慢弥漫了出来。
去医院的路上,四个人都没怎么说话。祝文颐连趁家人不在偷偷看电视的经历都没有过,做过最离经叛道的事情也不过是跑到邻居小老太那里聊天,哪里有过这种心脏都要跳出来的紧张,连大气都不敢出。反观贺林奈,则是一副完全无所谓的样子,虽说看起来很像是被“押送”的,但是她甚至踢脚下的石子,甚至控制步伐尽力不踩到地砖线。
妈妈在路上买了一点水果,带着去了医院。
郑瑶正在某一个病房里住着,头上缠着很可笑的绷带。宋瑶妈妈剥了一根香蕉递过去,转头看见贺家四个人,连忙站起来,对着爷爷稍微欠了欠身,道:“贺老师您好。”她摇了摇郑瑶的胳膊,说:“跟老师打招呼啊。”
郑瑶吃了一口香蕉,摇头晃脑,吊儿郎当,道:“贺老师。”
看来伤得并不是很重。
爷爷走进去,道:“抱歉,我们家孩子管教不到位,给你们家造成麻烦了。”
妈妈连忙把水果递过去,道:“买了一些水果,给孩子补补。这个实在是对不起,小孩子太不懂事了。”
郑瑶妈妈一边接过水果一边道:“这是我问过瑶瑶了,这事是她错在先,听说还吓得那个弟弟发烧了?是我们对不起……”
妈妈说:“小文,快来跟姐姐道歉,怎么能对姐姐下手呢,不能动手!快说对不起!”
祝文颐依言走到病床前,道:“对不起……”
“林林你也道歉。”爷爷说。
贺林奈可比祝文颐犟多了,她冷哼一声,看也不看郑瑶。
郑瑶把手里的香蕉皮扔了。
“不用了不用了……”郑瑶妈妈说。
爷爷叹了一口气,说:“你们俩先出去,在这里碍眼,影响瑶瑶恢复!”
祝文颐跟贺林奈出了门,一带上门,祝文颐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还好没出大事,我还怕把她搞死了呢……都流血了。”
贺林奈不屑地看着祝文颐,还是那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切,那么一点血,不会死人的。你胆子太小了吧,我刚刚看你都快尿裤子了。”
祝文颐奇怪地反问道:“你怎么知道那么多血不会死人?你见过?”
贺林奈突然沉默下来,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手指紧紧地攥住了自己的衣角,用力把衣角扭成了一团,拉来扯去,似乎要跟自己身上这件衣服拼命似的。她刚刚还在嘲笑祝文颐“没见过世面”,此刻却因为一个简单的反问而沉默,周遭空气似乎要蒸发干净,把自己和所有人都隔绝开似的。
祝文颐敏感地察觉到不对,果断闭了嘴,心想:贺林奈难道……真的见过血?
☆、林林的心结
与郑瑶的父母接触之后,双方家长达成了一个共识:医药费由贺家负担,郑瑶出院之后转到贺爷爷班上,好好管理,跟郑妈妈口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毛头小子隔绝开来。
郑瑶非常不高兴,不过事情到了这一步,她乐不乐意,或者祝文颐贺林奈两人乐不乐意,都没什么关系了。发生流血事件了,两拨小孩子之间的矛盾自然转移给大人们接手了。
回家之后,爷爷再次审问了两人,砸人的到底是谁。两个小姑娘都说是自己一个人干的,可证词本身就具有排他性,爷爷问到后来也不耐烦了,大手一挥:“你们俩都去跪灵堂!”
妈妈在一旁并没有劝阻,心里某一块反而安心了。
肯责罚的话,说明至少没有当外人看。况且这么严重的事情,也的确该罚一罚。
祝文颐和贺林奈乖乖地去了灵堂,祝文颐一进去就想跪下,贺林奈却在门口停了一瞬,“啪”地将灯打开了。
祝文颐诧异地回头,问:“为什么开灯?”
贺林奈反问:“为什么不开灯?”
“上次你没开灯,我以为罚跪灵堂不能开……”
“……”贺林奈的手顿了顿,半晌拿下来,走向灵位前,说:“就这样吧。”
贺家之前只有一个小孩子,因此灵位前也只铺了一个蒲团。祝文颐很自觉地没有碰,把专属位置留给了贺林奈。贺林奈也不客气,一下子就跪下去了。
灵堂很快静寂下来。
夏天蚊虫多,开了灯之后更是招昆虫,没多久祝文颐身上就被咬得七七八八。她痒得不行,这里拍一下,那里拍一下。
“你别拍了行不行?”贺林奈终于开口,语气很不耐烦,“反正也没用。”
祝文颐愣了愣,把手垂到两侧,忍受着腿上的一排包,好像是在等待检阅似的。
贺林奈就不痒吗?祝文颐心想。
“那个,你为什么要说是你砸的?”祝文颐想了想,终于问出了这个困扰她很久的问题。
贺林奈看她一眼,说:“你不是很会对大人服软的吗,这次怎么不挑爷爷想听的说?反正他只是想找个人出来。”
祝文颐沉默了一下,说:“因为就是我砸的。”
“切,”贺林奈说,“好学生连撒谎都不敢,我看你跟郑瑶道歉很积极嘛,跟她有什么好道歉的,我早看她不顺眼了。”
祝文颐轻轻地“嗯”了一声,直视面前一排灵位。
这些木牌是最古早的样式,在古装电视剧里时常出境。上面用看不懂的字体刻了一行又一行的字,祝文颐猜测应该是“XXX之墓”,这样一想,她才发现几乎所有的灵位都是以一个符号开头的,大抵是个“贺”字。
“这都是谁啊?”望着代表死亡的灵位,祝文颐突然有点害怕。
虽然听说家里的亡灵都是善良慈祥的,可是她姓祝不姓贺,谁知道这些先人认不认她。
贺林奈瞥了牌位们一眼,随后提出了另外一个问题:“不知道李双全会不会被打死。”
“李双全?他怎么了?”祝文颐反问道。
作为在场犯下最大“罪行”的小学生,祝文颐本来以为自己要被狠狠打一顿之后丢到福利院里去,心中本来忐忑得不行。可没想到警察叔叔吓人,爷爷和妈妈露面之后反而没那么可怕。
惩罚不能吃饭,或者跪灵堂,这些都没有什么,还没她想得严重呢。
如此一来,祝文颐失去了对此次斗殴事件的敬畏,心中只留下侥幸蒙混过关的劫后余生。
连她和贺林奈都只是这种惩罚而已,李双全又怎么会被打死。
可贺林奈说:“听说李双全的爸爸从北京回来了。”
“回来干什么?”
“肯定花了很多路费吧,只要李双全找他们要钱,都会被打一顿,上次都打得他不能下床了呢!过年的时候李双全都不敢出来玩。”
“李双全不是很有钱吗?”
“他爸妈去北京的时候又会给他留很多钱,怕他吃不饱穿不暖。你说有什么必要啊,反正都是要给的,李双全要的时候还要打他……反正李双全最怕他爸爸妈妈了,他爸爸回来了,他肯定都要吓死了。这个暑假肯定不能出来玩了。”
李双全是典型的留守儿童,只是他爸爸妈妈在开枝散叶方面尤为擅长,一不小心留守了好几个,家中全靠爷爷奶奶和李双全这个最年长的“大哥”撑着。偏偏大哥不听话,把“长兄如父”的角色生生扭转成了“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孩子一多,就注定养育费用惊人。虽说李双全总是出手阔绰,但实际上他家并没有其他人想象的那样有钱,全靠死撑。
贺林奈说着,面上突然露出忧愁的神色,像个小大人似的感慨道:“既然不喜欢养小孩,干脆不要养啊,李双全又不是自己愿意出生的。反正我不喜欢他爸爸妈妈。”
祝文颐从来没有听过这种事情,并不敢多做评论。她只是盯着贺林奈的侧脸,上头挂着肃穆与忧愁,第一次觉得贺林奈说不定真的比她要大。
你不喜欢他的爸爸妈妈,那你喜欢自己的爸爸妈妈吗?他们在哪里呢?
李双全的父母为了打工不养小孩,那你的父母又是为什么不养你呢?来了这么久,从来没有见过贺林奈的父母,甚至连名字都没听过,只有最初的时候爸爸对妈妈介绍过一句“这是大哥的女儿”。那……“大哥”呢?
祝文颐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从她的小脑瓜子里挑出来一个又一个问题,却终究管住了嘴,一个问题也没有问出口。
末了,贺林奈总结式的盖棺定论:“等爷爷奶奶气消了,我们偷偷溜出去看李双全吧。给他带一点巧克力,他就喜欢我家的巧克力,从国外带回来的,他都买不到。”
祝文颐看着贺林奈,点了点头。她觉得贺林奈完全没有把“斗殴致伤”事件放在心上。
只有自身有余裕的人,才有心思与心情去关心别的人。至少这起事件给贺林奈造成的心理压力,还不如李双全即将遭受的毒打大。
贺林奈尚在罚跪的时候就想到了自己的小伙伴,而事实上,她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游离事外,这件事情到底对她的心境造成了别的影响。
她的妈妈,三年前因二婚与她分离的妈妈,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版权清洗,宝宝没有封面了……绝望。
☆、贺林奈妈妈
那一天贺林奈醒得格外早。
她从噩梦里醒过来,打开了床头的台灯。她掀开窗帘,外头有零零散散的星光,和依依不舍的月亮。太阳还沉在地平线以下,只露出了一圈毛绒绒的金边。
贺林奈揉了揉眼睛,关灯重新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她努力回忆那个梦,只能记得弥漫开来的红色和怦怦乱跳的心脏。
也许是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梦,贺林奈醒得特别早,五点钟便从床上爬起来了。她看了看手表,心里想着是不是能在爷爷奶奶起床之前去看望一下李双全。
下了决定之后,她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又轻轻地关上门。
一转身正打算溜走,一个修长的身影映入眼帘。冷淡的女声响起来:“林林,你要去哪里?”
贺林奈看着面前的女人,一下子僵硬在原地。她已经太久没有见过她了,却没想到在自己要逃走的时候不期而遇。女人面部线条不算柔和,配上冷淡的表情,更怕让人亲近不来。
这是她的妈妈,三年前便远走他乡的妈妈。
梅伊岭两只手指间夹着一根女士烟,猛吸了最后一口之后,随手扔在一旁,说:“来接我的?给我开门。”
贺林奈对梅伊岭的印象已经有些淡薄了,除了记忆里的脸庞能够勉勉强强对上号,其余从气场到举动已经完全大变样,让贺林奈忍不住怀疑:这真的是我妈吗?
梅伊岭说:“开门。”语气仍然很冷漠,与贺林奈印象中的温柔完全不一样。
贺林奈吓了一哆嗦,下意识把门打开了。直到梅伊岭“啪”地打开客厅的灯的时候,贺林奈也不知道自己的心理活动到底应该是“妈妈回来了真高兴”还是“偷跑出去的时候被抓个正着真倒霉”。
梅伊岭居高临下地在客厅里转了一圈,点评道:“离婚三年了,家里都没怎么变嘛。林林,听说你犯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