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五,李云恪带着礼部的官员和李云慎后又派来的一队禁卫,启程回颖中。
沧洵君殷湛亲自出城相送,以示与承宁结盟之诚意。
李云恪坐在马上,遥遥向殷湛点了点头。
殷湛微微颔首,目光落在护送的章礼新身上,苍白的脸上露出了若隐若现的笑意。
殷白竹的事,先前李云恪与殷湛也没能讨论出一个妥帖的办法,只能暂时让他们叔侄二人就那样僵持着了。
以李云慎的为人,纵与沧洵结盟,殷湛真有难的时候,他大概只会作壁上观,而绝不会出手相助。到时殷湛自顾不暇,当然也不可能再威胁到承宁了,所以就算不帮忙,李云慎也不会有任何损失。
殷湛也清楚,这个消息传到李云慎耳中时,他对自己的忌惮便会一分不剩,此时的结盟,也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他之所以还愿意与李云慎虚以委蛇,全是看着李云恪与章礼新的面子。
李云恪心中也有一番自己的计较,不是今时今日面对沧洵形势而生出的应对之策,而是早有打算。可认识了殷湛,对他的为人有了几分了解后,李云恪却有些不忍心了,尤其是他与章礼新还多了旁的牵扯……
为今之计,也只能静观其变了,沧洵的结局最终是否能如他的愿,关键还在章礼新身上。
但愿殷湛能看得开,李云恪心想,否则自己有朝一日还是要与他为敌。
“末将不便再往前送了,此去路途遥远,还望王爷保重。”章礼新对他抱了抱拳,恭恭敬敬道。
李云恪笑了笑,道:“元帅在西境立下大功,未得喘息又赶回南境驻守,着实辛苦。元帅征战沙场之时,本王却在沧洵王宫中悠闲度日,实在惭愧,原不该劳动元帅远送,元帅快快请回吧。”
章礼新便不再与他说这些听着就累的话,道:“王爷慢走。”
李云恪驱马往前走了几步,却又勒马回头,笑得温和恳切,“元帅常守疆土,也莫要误了终身大事,年纪不小,该当成家了。我看南境水土养人,美人遍地皆是,元帅不如早早为自己选一个心仪的吧。”
章礼新没想到他竟会突然说到那里去,怔了一下才道:“大丈夫理当心怀天下,儿女情长,可有可无。”
一旁礼部一名官员听得有趣,也跟着打趣道:“王爷自己尚未成家,倒是取笑起章帅来了?似您二位这样的人物,哪能说随便找个人就成家过日子的,那必是要皇上赐下一门极好的亲事才成!”
“元帅常驻南境,对此处想必有极深的感情,”李云恪道,“皇兄又是诚心与沧洵结盟,说不准要提议他与沧洵联姻呢。”
章礼新无端想到了殷湛,俊脸居然不明显地红了。
礼部官员以为他面皮薄,被李云恪说得不好意思了,不由都笑了起来。
章礼新直在心里把他的结义大哥从头揍到了尾,再也不想与他多说一句话,托辞尚有军务在身,匆忙回去了。
李云恪回过身来,催马赶路,脸上的笑容不见了。
不到不得已的那一步,他不想对不住章礼新这个比亲兄弟还亲的义弟,只能祈愿造化莫要弄人,国事家事,一切顺遂吧。
返程不用太赶也不能太慢,按照李云恪的预计,一个月后必可抵达颍中。为了安抚李云慎那颗因为传言他要谋反而浮躁不已的心,他派了两个禁卫快骑先行,将他们动身的消息以及到达颍中的大致时间预先告知了李云慎。
可没想到还是出了意外。
一行人抵达澜州时,遇见不少外地赶来的百姓,大都是衣衫褴褛面容憔悴,一问才知,竟是贯穿承宁东西的陵江下游的一支分支惠嘉江发了洪水,沿线嘉城、涵州、蕖陵等地已经都遭了难。
李云恪当下便做了决定,暂不回颍中,赶去救灾要紧。
暴雨引发了洪水,洪水冲垮了堤坝,百姓因此遭了秧。
几处地方官员应对还算及时,可伤亡损失仍是不轻。朝廷的赈灾款与物资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他们只好联起手来,发动附近有钱的商贾,从没受灾的地方买粮,赶着送到此处为灾民发放。
这个时候李云恪的到来,无疑让那几个州府官员看到了希望,个个几乎都要喜极而泣。
受灾地方及附近的庄子本就都在帮忙,李云恪到后,暗中将他们拧在了一处,一切更显得有条不紊了起来。
灾情很快得到控制,受灾百姓也不再四处奔逃,都有了安身的地方。强壮一些的男子,还主动寻到官员那里,表示也愿参与救人。
惠嘉江沿线的情况以惊人的速度稳定了下来,人心不再惶惶,十余州县抱成了团,在李云恪的带领下共御天灾。
暴雨下了七日才停,而后惠嘉江水势终于渐缓,众人总算熬过了这一劫。
为逝者哀悼的同时,自也会为自己与亲人的存活庆幸,因此灾后的惠嘉江沿岸并没有一蹶不振,百姓们很是有几分重建家园的干劲。
若说这群人最感谢谁,那自是非李云恪莫属了。
自打到了惠嘉江后,他便一直顶在最前头,连着几日几夜不眠不休,亲手救下了不知多少人的性命。
当中更是有一日,他为了救一个五岁的落水男童,亲自跃入了江中。好巧不巧地正赶上他身上三步杀的毒发作,好悬没和那小男孩儿一起丢了性命。费力救得人上来后,他几乎力竭昏厥,隔日便起了高热,一病好几天没能起身。
灾情稍缓后,百姓们自己尚未好好喘一口气,便都堵在他临时搭起的帐子外,每日从早到晚都在问,端亲王要不要紧,身子好些了没有。
李云恪的名字迅速传开,他成了惠嘉江沿岸百姓人人称颂的大恩人。
因此当听押送朝廷拨下来的第一批赈灾粮抵达的官员说皇上有令,命端亲王即刻启程回颍中时,百姓俱表示出了强烈的不舍。更有好几拨人在李云恪奉命动身后,一次又一次拦住了他的车马,直至一队人走远,他们再也追不上。
被赈灾一事耽搁,李云恪到达颍中时,已经是七月下旬。
而也不知是他着实在惠嘉江畔累垮了,还是受了三步杀的影响,病了一路到颍中,竟也没完全好起来。
李云慎盯他盯得极紧,他那边才进了城门不久,荣弘帝的口谕便到了,宣他即刻进宫。
李云恪无奈,只得过家门而不入,连套干净的衣衫也没来得及换,便匆匆去见李云慎。
李云慎的气色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脸上透着一种大病未愈的灰暗,见到他跪地行礼后也未叫他起身,屏退左右后冷冰冰道:“云恪,你与朕说句实话,这段时日以来,你当真是被沧洵君扣留在他的王宫之中么?”
“皇兄明察,”李云恪适当地表现出了几分惊惧,“臣弟不在沧洵王宫之中,又能在何处?若臣弟离开沧洵王宫,沧洵君又怎会始终不声不响?”
李云慎盯着他的双目,也没说信与不信,“你若不曾离开沧洵半步,传言又当作何解释?”
“臣弟既未曾出得沧洵王宫,又如何得知?”李云恪无辜道,“究竟是什么人要害臣弟,还望皇兄查清,还臣弟以清白。”
李云慎冷笑一声,“清白?天下都在说你要谋反,你却同朕讲清白。你可知惠嘉江一带已有传言,说你若要反,他们必会支持!”
第117章 芥蒂
叶翩舟在分坛住了两日,人还有些恍惚。
他刚到的那天,南宫煊本是要同他好好说说话的,可分坛弟子和那群一路尾随的官兵起了冲突,他为了调节,只好暂耽搁了叶翩舟这边。
不过叶翩舟也不急,他被安排和俞方行周焦住在一个院子里,每日看他们忙里忙外,有一种还在修罗山上,从未离开过的错觉。
可是到底不同了,连赤焰护法都换了人。
叶翩舟坐在屋檐上,跟藏身在对面繁茂树叶后的康辉大眼瞪小眼。
伴随着小娃娃欢快的咿咿呀呀声,许明曦抱着南宫信走了进来。
本来站得还算隐蔽的康辉又往外挪了挪,便于自己看清楚那个身影。
许明曦找了一圈,才看到叶翩舟在上边坐着,无语道:“下边这么宽敞的地方不够你晃的是不是?”
叶翩舟笑笑,从上头跃下,伸出一根手指挠着南宫信的下颌,“我到现在还是不敢相信,阿煊居然连儿子都有了。”
这两天许明曦将叶翩舟离开后紫暝教内发生的诸事都挑重点同他说了,不过叶翩舟似乎对那些都不甚感兴趣,反而是对昔日兄弟们的私事打听得很来劲。
比如俞方行当日受的伤是不是痊愈了,比如那个自称是赤焰护法的黑衣男子是什么人,与许明曦什么关系,再比如,这孩子的娘是谁。
第一个问题,许明曦自然好回答;第二个问题他羞涩地遮掩了几分,也给了叶翩舟似是而非的暗示,让对方去猜;至于第三个,他可就不知道怎么说了。
于是叶翩舟在就他与康辉的关系一事上逗够了他后,就一直追着这个不放。
“教主是有正事的人,和我们不一样。”许明曦亲亲南宫信的小脸,“信儿?5 刀圆欢裕俊?br />也不知是被叶翩舟逗得开心了,还是听懂了许明曦的话,南宫信响亮地啊了一声。
叶翩舟冲他伸手,想要把孩子抱过来,“你知道自己没正事就好,别把我带上。”
许明曦一躲,也不把南宫信给他抱,道:“我比你有正事!我都成家了,你呢?”
叶翩舟往康辉那边扫了一眼,冲他竖了竖大拇指,“是,你有本事,我服。那你能告诉我这孩子的娘到底是谁了么?”
“你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好奇?”许明曦道,“不是你不就行了,你管是谁!”
“……”叶翩舟好气又好笑,“你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的是吧?”
许明曦想想,觉得他才回来不久自己就这样对他也是有些过分,便道:“我是怕你待着没意思,特别带信儿来陪你玩的。”
见他说着,真把孩子递了过来,叶翩舟笑了,有些紧张地接过,小心地悠了两下,道:“小家伙,你娘呢?”
许明曦:“……”
“我真好奇,”叶翩舟用鼻尖蹭蹭不认生的南宫信,“阿煊不像是不负责任的人,那这孩子的娘究竟去哪儿了?”
许明曦心力交瘁,“没娘。”
“啊?”
“我说信儿没有娘,你就别瞎猜了。”许明曦道,“反正教主不曾对不起谁,你知道这个就行了。”
叶翩舟晃了晃咯咯笑的南宫信,轻飘飘道:“没对不起谁么?”
许明曦皱眉,“你什么意思?”
“没事。”叶翩舟脸上的冰冷一闪而过,转眼又是那张春风和煦的脸,“他叫我来,说是要商讨西境战事,我看他连紫暝教内部的事都管不过来,怎么会操心起西境来了?”
“操心西境的不是我,”南宫煊从外头走进来,“是李云恪。”
南宫信听到他的说话声,睁着一对又黑又圆的眼睛看过来,朝他递过肉嘟嘟的小手,要抱抱。
叶翩舟有几分舍不得地把儿子还给了他。
“明明我陪他更多,他还是只认亲爹。”许明曦哼唧道。
南宫煊抱过儿子亲了两口,道:“你也知道我是亲爹。”
叶翩舟想着他适才提到李云恪,问道:“你说的可是端亲王?那几个想方设法找我、给我送信的,是端亲王的人?”
他愣了一下,再次朝康辉藏身的地方看去,这一次却没见到人。
“不错,这些年我一直不知你人在何处,还是从他那里得到的消息,便应他所求,写了信给你。”南宫煊道,“西境战乱,他不忍百姓受苦,听说你有大乱虬厥军后方的本事,便想要与你联手。”
许明曦撇嘴道:“不过估计他也没想到,章帅在西境大获全胜了你才来。”
“也就是说,在西境追着我不放的是端亲王的人,”叶翩舟指着许明曦,“和我过招的那个——你男人,也是端亲王的人。没错了,他们武功路数很相似,打扮几乎一样,我怎么没看出来?”
许明曦:“……”
“因为外头一直有官兵看着,我就多嘴问了几句,弟子们都说……咳……我久不回这边,很多事也是才听说,你和端亲王……来真的?”叶翩舟从这边走到那边,又从那边转回来,一手扶着额头,“那这孩子到底谁的?端亲王连这都能忍?他要什么得不到,为什么非缠着一个当爹的?他对你认真的么?你等等先别说,我脑子有点乱……”
南宫煊:“……”
许明曦将南宫煊的一缕头发从小家伙的手里解救出来,道:“找你来是商量要事的,你又不是整日闲得没事做的老大爷,脑袋里能不能装点有用的?”
叶翩舟抱臂看着他,“你不也说了,章帅仗都打赢了,那我还有什么用?”
南宫煊将小家伙往上托了托,道:“行军作战这些我是一窍不通,不过我感觉云恪要的胜仗不会那么简单。不如等我这边的事情结束,他也从南境回到颍中,你随我去见他一面?”
叶翩舟被他那声“云恪”惊了下,感觉自己的脸大概是抽了筋,什么表情都不会摆了。他用力在脸上揉了揉,干咳了两声,道:“你这边还有什么事,大概要多久?王爷又要何时才能从南境返回?”
南宫煊稍作沉吟,道:“快也要两个多月左右吧,至于云恪那边,我说不准。”
叶翩舟挑了下眉,面现疏离之色,“两个多月,你想做什么?”
南宫煊也不和他转弯抹角,道:“刘敬文一日不死,我便一日不能罢休。你回来我很开心,若能得你助力我自是求之不得,不过你若不愿,我也不会强迫于你。”
“我若愿意,当初便不会离开紫暝教。”叶翩舟神色冷淡,“阿煊,到今日我仍当你是兄弟,可我不能违背老教主的意愿。”
许明曦在一旁插嘴道:“老教主是好人,可他不见得所有事都了解,难道好人就没有看人走眼的时候么?”
叶翩舟朝他看过来。
“小曦,别多嘴。”南宫煊道。
许明曦没管,自顾自道:“当初把刘敬文从教主之位上赶下去的是我,暗中联络那些人围攻他的是我,下药的是我,都是我,和教主没关系,你有事冲着我来好了。”
被他这么一说,叶翩舟才想起来,刘敬文被围攻前的一段时间,许明曦的确找过自己,含糊其辞地说了些话。那时自己没往深了想,如今重新品过,方觉滋味不对。他双眼流露出探寻之意,看看南宫煊,又看看许明曦,道:“他要当教主为何不亲自出面,要你跑前跑后,本人却等着坐享其成?”
这些话免不了让南宫煊想到了当时情形,双唇不由抿紧了。
许明曦不悦道:“我自己愿意帮他,不行么?教主武功好人品好,这位子自然该他去坐,总坛的兄弟们也没有不服的,偏生你这个被他引作挚友的人处处刁难,算什么?”
“他若真肩负得起教主的担子,为何老教主不传位给他?”叶翩舟道,“莫说他管理教众与下头产业的手段不如刘教主,便是照着方行也还差上一大截。许明曦啊许明曦,你不去帮自己的表哥,反倒帮着外人,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许明曦气得眼睛都红了,“那是表哥他不愿意!”
“好了小曦,”南宫煊感受到怀里的小家伙因为他们的争吵而感到不安了,忙轻轻拍了两下,将他交给许明曦,道,“信儿不该听这些,你先帮我把他送回去吧。”
“教主……”许明曦把南宫信抱过来,委委屈屈地唤他。
南宫煊对他点了下头,“去吧,没事。”
许明曦只好听话,对着叶翩舟不高兴地哼了一声,抱着南宫信走了。走到小院门口却又停下来,愣愣地道:“表哥……”
叶翩舟的肩头不明显地抖了一下。
每次看到这个孩子,俞方行都会不好受。他抬手在许明曦小臂上拍了下,勉强笑了笑,道:“你先回吧。”
叶翩舟朝他走过来。
“教主也回吧,”俞方行神情有些复杂,“我想和翩舟谈谈。”
第118章 难过
那日进宫之后,李云恪便被李云慎“留”在了宫中,叫他闭门思过。
说来好笑,殷湛虽然也说要将他扣留,却为他大开方便之门;不想回到颖中之后,他倒真被扣住了。
当晚他又毒发了一次,半夜里昏昏沉沉睡过去也没个人照料,次日醒来感觉脑中更沉了,这从惠嘉江边带回来的病居然还不肯好。
李云慎许是心情不佳,连着饿了李云恪三顿,午后又到他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