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到一半高长见醒了,爬起来摇摇晃晃走出去,一头摔在床上光着屁股就睡过去了。
第二天淌着鼻涕跟容印之道谢,满脸的生无可恋,整个人颓废灰败得像条风干的死鱼。没等容印之跟他发脾气,就自顾自地哇啦哇啦哭起来了。
混合着鼻音和哭腔,容印之好不容易才听明白:他失恋了。
正确地说,是还没等他恋呢,他那从小长到大的青梅竹马,他的发小儿,他的准爱人,他的白月光,他的神明,没跟他招呼一声就出国念书去了,不要他了。
乏善可陈的醉酒理由——除了那个青梅竹马是男的。
容印之恍惚记得对方在高长见入学时候来他们学校玩了一圈,给高老板激动得跟猴子看见香蕉似的,寸步不离地走哪儿跟哪儿。
自暴自弃地就暴露了性取向的高长见,引起了容印之的共鸣。
那个时候,他自己也正处于对同性的苦涩暗恋之中。
对方是父亲的学生,经常来往容家。比容印之大几岁,温厚谦和又博学文雅,是比自己的亲生哥哥更像兄长一般照顾他的人。
是连容印之那种见不得人的性癖,都能温柔包容而不会嘲笑他的人。
“每个人都有缓解压力的方式,你又没有伤害到别人,我为什么要嘲笑你?”
学长可能永远不知道,他和他的这句话,成为支撑起即将崩溃的容印之唯一的力量,和能够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这是你的隐私,不应该也不需要让别人知道——可我很感谢你这么信任我,也许我帮不到你,但可以跟你一起承担秘密。”
然后学长管他要了一个冰淇淋作为“封口费”。
如果不是自己太任性太冲动,做了不能挽回的事情,或许学长现在还会跟以前一样愿意做他唯一的分享者,唯一的倾听者——
“啊……怎么还是冰的啊?”高长见苦着脸看着端上来的咖啡壶,“这都入秋了,咱就不能喝点热乎的吗?要不再来个红茶?”
容印之完全不理会他的抱怨,把褐色的液体倒进空杯推过去,“先尝一下。”
高长见的表情就像宫斗输了被赐了鸠酒的冷宫娘娘,感觉下一句就要说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种话了。
眉毛拧得成麻花似的微微品了一口,咂么咂么嘴,又品了一口,眉头稍微舒展了一些。
“好像不酸,也不那么苦?”
容印之点点头,“加一点奶和糖试试。”
高长见照做了,“嗯,完全不会涩,这是什么昂贵的咖啡豆吗?”
“咖啡豆并不昂贵,昂贵的是萃取时间。”容印之给自己调了一杯,举起桌上的玻璃壶,“这一壶是我昨晚上电话预定的,今天才能喝得到。”
冰滴咖啡,八到十二个小时低温萃取。咖啡因比热水萃取少近乎百分之九十,对胃部的刺激和伤害大大减少,而会造成口感酸涩的丹宁酸几乎不会被分解,最近很受对口感和健康都有要求的人士追捧。
但因为萃取时间太过漫长,因此价格比一般咖啡昂贵很多。
“这就是为什么我找你来,”容印之晃一晃壶中的褐色液体,“我想试试把它加入夏季的商品单。”
一提到工作高长见神情就凝重起来,重新品尝起杯中的咖啡。
“萃取工艺怎么量产?”
“可以折中选择冷泡,跟冰滴口感差别不大。”
“运输中的保鲜呢?”
堑睦淞醋愎恢С郑渑荼认手蟊O适奔涓茫呤∈敝诙伎梢员Vた诟小!?br />“目标用户?”
“在国内算是小众,但也有不少人用冷泡壶自制。对于像你这样不能接受酸苦味道的人、轻度咖啡因爱好者以及注重健康的白领,我相信会很受欢迎——当然也要取决于我们的推广手段。”
高长见往椅背上一靠:“虽然你说试试,但其实早就拿定主意了吧?”
容印之不置可否地轻轻一笑。
看见他这个表情,高长见叹口气,说道:“我有时候觉得你对同事太严肃太苛刻,要多笑一笑,不过你为什么一笑起来就像在蔑视我?”
“你的错觉。”
“我是无所谓啦,反正光屁股的样子你都见过了……我说你对别人也稍微宽容一点嘛,我现在都不敢接陈自明的电话你知道吗?他好歹也是我挖来的老员工,总要给个面子的嘛,我压力有多大啊……”
“你找我来是为了公司发展,还是为了面子。这些压力都承受不住,那你别当老板了。”
容印之知道其他人对他的评价:骄傲,自负,油盐不进,一意孤行,不近人情,等等等等。陈自明更是说过,你是不是觉得你天下第一牛逼啊?
不,我只是觉得还能做得更好。
他还记得说完这句话,陈自明脸都要气紫了。
“本来我是不用啊,有人可以帮我分担的。”高长见嘟囔了一句。
从W-life还是个概念开始,容印之就已经被邀请成为合伙人。
他们两个关系亲近以后,高长见仿佛为了排解失恋的痛苦,频繁地开始不务正业,试水搞创业,缠着他帮自己写计划书。天天都有新想法、新计划去他父亲那里申请“天使轮”,高父开始还耐心听一听,后来就一个巴掌给他扇回来,骂他“什么天使轮,你这他妈分明是坑爹轮”。
跟高长见的行动力不同,容印之细心谨慎且要求完美,市场、前景、风险,先调查个一清二楚做好预备方案,再去考虑执行。
于是无数个连“坑爹轮”都没捞到的想法里,最终只有一个成型且得到了后续A轮、B轮投资的方案——“W-life”的母公司,暖智科技。
高长见并不是一开始就看到容印之对于产品策略的能力,他只不过是找个人帮他润色一下计划书拿去糊弄他爹,觉得以容印之的出身和家庭环境熏陶,文笔应当比他好而已。
但容印之总是会一个接一个对他提问题:你的用户是谁?你怎么应对竞品?你的可持续发展是什么?你打算做多大规模?
高长见发现,他老爹也会问他同样的问题。如果他的答案能应对容印之,那么通常他就能躲过老爹的巴掌了。
暖智科技十年多来发展至今,跟容印之当初做出的市场预测,完全一致。
只是这种经商方面的才能,似乎在容印之的家族里却是拿不出手又不入流的低级伎俩。彼时还年轻还有热情的容印之带着高长见一起,很郑重地对母亲提出想要加入“W-life”的想法,直接换来一顿能把他踩在尘埃里的讥讽和不带脏字儿的辱骂。
仿佛不执教鞭不做学问,他就不配做她的儿子,不配生活在这个家里。
甚至不配做个人。
如果没有亲耳听到母亲对容印之的教训,高长见都不会相信竟然有这样的家庭教育:将子女的自信与自尊破坏得一塌糊涂,把他们强行塑造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我从小到大,都没有得到过一句夸奖——还是算了吧。”容印之有些自嘲地用这一句作为回答,也是作为自己竟然有这么美好妄想的嘲笑。
高长见想,这或许就是容印之对自己、对别人都要求太过苛刻的原因。
大概也是想起了被母亲羞辱的那段记忆,容印之脸色有些紧绷。
“你可是连我的屁股都见过了呢,分担点压力还不是应该的。”高长见适时地岔开话题。
他不说还好,一说容印之脸色更坏:“能不能不要提了?我好不容易都要忘了。”
谁想见你的屁股啊,也不照照镜子,先锻炼成陆擎森那样的身材再出来露!
正说着,容印之放桌面上的手机开始振:母亲。
他脸色更黯。
高长见也看见了那个来电备注,浑身一哆嗦。容母的清高他是见识过的,最瞧不起他们这种“暴发户的后代”,含沙射影地叫容印之回去好好看《陋室铭》,想想什么叫做“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通常这位女士主动打来电话,都不会有什么好事。高长见暗暗地为朋友祈祷。
“你这周回来一趟,见个人。”
只消这一句,容印之就可以猜到了——相亲。
13:相亲
对方是容印之父亲同事的侄女,虽然跟父亲不在同一个学校但也在高校就职,目前是助教。
“这女孩子我是见过的,人很文静又知书达理,跟外面那些乱糟糟的小姑娘可不一样,平时爱看书,会弹钢琴,我很中意。”
母亲一边看书一边做批注,语气仿佛在交待他去把自己预定的教材带回来。至于容印之喜不喜欢,中不中意,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这周末你去见个面,要是像之前一样让我丢脸就不要回来见我了。”母亲把书本合上,封面上是著名批判文学的书名,而母亲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批判这些批判。
“不过是个公司职员有什么可跟人家端架子的,我在你这个年纪都带出好多学生了,我都没有你架子大。”
容印之沉默安静得像个雕像,只有在接过写有对方名字跟电话的纸条时动了一动,说“知道了”。
随后那个周六的下午,他推掉了所有的会,礼貌地,准时地,等在约好的餐厅里。
反正一定会再被拒绝,再被母亲痛骂,再被赶出去说“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无所谓,他习惯了。
母亲是这个家里不可抗拒的存在。
她是所有人的母亲,亦是是所有人的导师:无论自己、大哥,甚至父亲。身为“读书人”的骄傲与清高,身为“教育者”的自豪与荣光,深深根植于她的灵魂、她的骨血,是她傲视所有阶级的脊柱。
她为捍卫这份骄傲,不惜一切代价,以身作则。身为她的家人,理所当然地要以她的骄傲为骄傲。
在这以外的选择,她不是不能接受,她是不能理解——那是抛弃了至高无上的理想,选择自甘堕落的腐坏。
那便不配成为她的家人,成为她生命中一份子。
然而她又是慈悲的,宽容的。
她为每一个家庭份子铺好道路,准备好未来的每一步,费尽每一滴心血竭尽所能将他们送上那带着光环的神坛。在她有生之年,将这光环一代接着一代地传承下去。
她鞠躬尽瘁。
倘若有人胆敢错开一步,那就是亵渎。
对她,对她的理想,对她的骄傲,和对她所有苦心的践踏。
这样的人是残忍的,是无情的,是伤害她的刽子手——可她依然忍辱负重,对他们宽容、疼爱,为他们每一个人选择最好的,等待他终有一日会看到自己为他所做的一切然后痛哭流涕,承认他错了。
容印之就是那其中之一。
“晚上五点,可以来吗。”
他拿出手机编辑消息。两个小时结束午餐,送对方回家,然后回自己的地方洗澡换衣服,所以时间足够了。
足够开始他真正的约会。
消息刚发出去,一个俏丽的人影便怯怯地走过来问“是容先生吗”。他收起手机来没等回信,因为他知道对方一定会来。
他甚至都没用问号。
“我迟到了……对不起~!”
“没关系,我也刚来。”他招呼服务生来点餐:“这家还不错,不知道适不适合傅小姐的口味。”
傅婉玲的确是母亲会喜欢的类型。
气质柔和温婉,干净朴素,甚至有点土气。为了今天的约会,她化了一点淡妆,涂着薄薄亮亮的唇彩。
她脱去长外套小心翼翼地坐下,有些拘谨。里面穿了件剪裁简单的连身裙,颈子上搭了一条彩色小方巾,没戴任何首饰。
容印之的视线却停留在她的指甲油上。哑光藕粉色,不抢眼,显得皮肤很白。
他无意识地曲起手指,用拇指指腹摸过自己的指甲。
这个色系也很好,虽然不是红色,但搭配浅色的睡裙是不是更好?
想要。
“啊……”傅婉玲似乎注意到了他一直在看自己的手,有点不知所措地两手交握:“我……不太会涂指甲油……可能涂得有点难看……”
容印之移开目光,“没有,我是觉得颜色很适合你弹钢琴的手。”
傅婉玲羞涩地笑起来,“真的吗?”
真的啊。
你是女孩子,涂什么颜色都不会有人指指点点啊。
“我没有来过这家,容先生有什么推荐的吗?”
“容先生”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嫉妒她“可以随便涂指甲油”上拉回来,询问她平常的口味。
等上菜的时候无外乎聊些“在哪里工作”、“会不会加班”、“平时做些什么”;菜上来了变成“牛排片真嫩”、“青口贝好吃”。
一来一往,有问有答,不多一句也不少一句;没有尴尬的沉默也没有故作轻松的强笑,饭后主动掏钱买单。
这是“容先生”完美流畅的相亲套路。
下一次吃饭也是如此,再下一次依然如此,再再一次……就被拒绝了。
只要女方不傻,就知道他对自己一点兴趣都没有。
“您请我吃饭,那……我就请您看电影吧。”
傅婉玲看着他收起信用卡,仿佛有些介意:“……我不习惯欠别人人情的。”
“容先生”觉得,这听起来有点像并不想有下一次的意思。
“啊啊您别误会,我不是拒绝您的意思……就是不习惯被人请客。”
这听起来就是拒绝的意思,很好啊。
“容先生”笑了一笑,“我知道,那好啊。”
于是在电影院的地下车库,趁着停车他补发了消息说“稍微晚一点”,想一想又将见面时间改成了七点。
傅婉玲选的电影是最近上映的特效大片,剧情三分,剩下七分他给女主角的内衣。
束腰型胸衣,真好,又漂亮又性感。
并不需要勒出女性凹凸的线条,仅仅是束住腰腹的感觉就很棒。一呼一吸就会有强烈的存在感,跟轻柔软滑的睡裙完全相反。
偶尔穿一次的话,会特别特别兴奋。
他只有一套,跟陆擎森第一次上床的时候穿的就是那件——陆这个人,看了那样的自己竟然还没软掉,真的很奇怪。
再奇怪也没有自己奇怪。
身边坐着温柔的女孩子,正对着大银幕上的暴露内衣忍不住脸红地捂住眼睛,而你却在幻想着把它穿在自己身上。
穿着它跟男人做爱。
容印之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攥紧了拳头。
不能再想了,他的思维已经飘去想穿这件衣服要配什么颜色的口红和指甲油了。
“好久没有看电影了,这个影音效果真的把我吓一跳~”电影结束,随着人群走出影院,傅婉玲摸着自己的胸口,“幸好有容先生陪我,谢谢你!”
没什么可谢的,“容先生”只顾着看女主角的内衣,并没有在意你。
“哎呀你看~”傅婉玲突然说,“这是我涂的这一款呢。”
她指着扶梯下面的彩妆店,自然而然地走过去拿起展示架上的一支指甲油,导购马上过来给她介绍这牌子的特别之处。
傅婉玲惊讶道:“我第一次知道有这种可以撕的,是不是有点老土?”
并不,他也不知道。
没有味道,速干,还可以撕掉,那不是很方便?
天知道他有多讨厌卸甲水的味道!
好想要一瓶。
“没有指甲油的女孩子,实在太不像女孩了对不对~”她拿起一瓶淡淡的胭脂色,“容先生觉得什么颜色好呀?”
她的样子有点羞涩。
“红色。”他不假思索地说。
“诶?”傅婉玲讶然,迟疑地看看那瓶大红,“这个……跟我搭吗?”
容印之你这个蠢货!她是问你她适合涂什么颜色,不是你喜欢什么颜色!
“你这么年轻,什么颜色都适合。”他说。
傅婉玲突然掩口一笑,“容先生你知道吗,你这样被称作是‘直男审美’呢~”
哈!
他除了报以微笑,还能说什么?
“可惜,我上班的时候涂这个不太好,不然真想试试。”
傅婉玲遗憾地放了回去。并且说约了小姐妹聚餐,婉拒了容印之“再去哪里喝茶”和“送你回家”的提议。
很好,这应该是绝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目送她坐上出租车离开,容印之立刻掉转头回到刚刚的彩妆店,一口气买了五支想要的颜色,和一盒万圣节限量版。
导购小姐还记得他,露出了然的微笑。似乎在替刚才那位不知名的顾客高兴,找到了这么英俊又懂得讨人欢心的男朋友。
容印之对此全然不觉。
他只盼着快点回去穿上睡裙,去试试这可爱纸袋里像小妖精一样抓挠着他心肝的指甲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