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亮了,永安宫的宫门关上的那一刹那,林贵妃脸上的笑容瞬间崩塌,她重重地倒在地上,止不住地抖。
这一赌,她赌赢了!废后许氏当时已经疯了,说话东一句西一句,她只是着人略略整理了脉络,再按下许氏的手印。供状并没有抄本上那么条理清楚,若不是还有金嬷嬷在手,她的命今儿就要送在这里了!
林贵妃喘了一会儿气,慢慢站了起来,为了烔儿,也为了她自己,她绝不会束手就死!
犬戎与大容的青铜军僵持了半个月之后,冲破了防线,攻占了凉州城。南方,大皇子四皇子的叛军与谢锐率领的青铜预备军鏖战。在这战火纷飞的时刻,太子李宜煊的登基之日,慢慢临近。
随着新帝登基在即,一道道旨意降下,应接不暇。先是册封有功之臣,薛颂一跃而上,成为了新任的宰相,兵部尚书刘业总揽军权,被封为勇烈侯,其他或升或降,不一而足。最后,是一道震惊朝野的贬谪旨意。
谢家因为抗击犬戎不利,节节败退,被褫夺了侯位,仅有谢锐领着校尉之职支应门庭,苦苦与叛军周旋。王译,王峥,王屿及杨至卿因为忤逆犯上,办事不利,夺去官位,贬为平民。荣耀了百年的王谢世家,黯淡了下来。
顾夫人笑意盈盈地在薛涴颜身旁坐下,道:“侧妃娘娘近日可好?”
薛涴颜道:“一切都好。”
顾夫人朝她的下腹看了一眼,道:“可有动静?”
薛涴颜面色微红,轻轻摇头。
顾夫人从怀中掏出一张纸,低声道:“这是母亲寻访多时的药方,可以一举得男。”
薛涴颜嗔了一句“母亲”,示意念翠收下了。
顾夫人喝下一口热茶,道:“我进宫的时候,林姨娘千求万求,托了我带些东西给娘娘,娘娘看看有什么能入眼的,就留下罢。”
薛涴颜眼皮未抬,随意道:“宫里许多好东西,还未用尽呢,哪里用得着姨娘操心?母亲拿回去随便赏人罢。”
顾氏笑道:“我也是这样说,娘娘的心,我这做母亲的还是摸得清楚的。”
薛涴颜笑了笑,道:“看母亲心情不错,府里应该很安稳。”
顾氏何止是心情不错,简直是乐开了花,谢家倒了,谢夫人交出了把持多年的中馈大权,被禁足锦绣堂。如今,是她与宋瑶瑛共掌内务,宋瑶瑛是小辈,她没放在眼里。
“托娘娘的府,二房扬眉吐气了。”
薛涴颜道:“现在朝中还要仰仗大伯,母亲要拿捏好分寸。”
顾氏点头道:“我晓得,他们兄弟好着呢,娘娘不用担心。”
回到府里,顾氏眼珠一转,提步往锦绣堂走去。锦绣堂外,照例有家丁守着,看到顾夫人,拦道:“二夫人,老爷有令,不得进入。”
顾夫人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道:“我只想陪嫂子说说话,也不行么?”
家丁道:“老爷的吩咐我们不敢违拗,请二夫人见谅。”
顾夫人道:“嫂子也是可怜见的。”
锦绣堂里的谢夫人闭了闭眼睛,不打算理她。
顾夫人许久没听到里面的动静,心中暗骂:都道这个时候了,装这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给谁看呢。
她清咳一声,提高了声音道:“大嫂恐怕还不知道罢,忠卫侯府的匾额被取下来的时候,谢大夫人哭晕在门口呢,她也是可怜,丈夫儿子在战场上生死未卜。
呀,对了,凉州被攻陷,大姑奶奶可不太妙了,娇花一般的容貌,白雪一般的肌肤,多少人觊觎?我听说啊,犬戎人攻陷一座城,必定要掠走女人和食物呢。大姑奶奶,现下不知道在哪个犬戎军官的帐营里。”
正说得高兴,冷不防有人冷声道:“你说够了没有?”
顾夫人吓了一大跳,回头看见薛辞站在不远处,平日文质彬彬,此刻却全身散发着寒气,眉目之间颇有薛颂的威严。
顾夫人不自在地咳了咳,道:“大少爷好大的火气,敬称都没了。”
薛辞又重复一遍:“你说够了没有。”
这一句胜似一句的压迫感让顾夫人心中一怵,不敢接话。薛辞看了她一会儿,道:“说够了就走罢。”
顾夫人不敢再留,急匆匆走了。
薛辞深深看了一眼锦绣堂,移步向书房走去。管家远远看见他,上前笑道:“大少爷,老爷在处理公务。”
薛辞冷笑了一声,道:“是公务繁忙,还是不想见我。”
管家赔笑道:“大少爷,您也知道,老爷刚升任了宰相,要处理的事情像雪片一样不停地飞过来。”
薛辞道:“那好,我在这里等父亲。他要处理一个时辰,我就等一个时辰,他要处理两个时辰,我就等两个时辰。”
清晰的声音传进了薛颂的耳中,薛颂握着拳头忍了又忍,低斥道:“不识时务的逆子!”
薛文闻讯赶来的时候,薛辞不知道沉默倔强地站了多久。薛文上前劝道:“大哥,回去罢,别忤逆大伯。”
薛辞道:“薛谢两家二十年情谊,何至于此。今日,我要向父亲问个清楚。”
薛文道:“大哥,谢家为太子所不容,大伯也是左右为难。”
薛辞深深看了书房内一眼,道:“父亲所做所为,着实令人心寒。既然父亲锦绣无限,孩儿便不再添堵了,明日,孩儿就去辞官。”
“你敢!”薛颂从书房中快步走出,阴沉不已。
薛文急了一头的汗,忙道:“大伯,大哥这是说气话呢。”他将薛辞拉到一边,悄声道:“大哥,你与其在这里争执,不如想一想姝姝儿。伯母尚安全,姝姝儿在王府,怀着孕,夫君又不在身边。想必是惶恐的,你应当和嫂子商量商量,去探一探姝姝儿。”
薛辞心中一动,道:“你提醒了我,多谢。”说罢,未再看父亲一眼,便匆匆走了。
薛文赔笑道:“大伯,大哥一时气盛,您多担待。”
薛颂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是明白人,多劝一劝辞哥儿。”
薛文道:“大哥一向聪慧,此刻只是一时转不过弯来,时间长了就好了。”
薛颂点头道:“我还有许多公务要处理,你回罢。”
薛文不敢打扰,行礼告退。
第一百一十八章
此时,薛辞正在担忧的姝姝儿,却是忙碌得紧。王家与谢家暗中通了消息,要一起在今夜,逃出京城。太子铁了心要对付王谢两家,他们多呆一天,便是多一份危险。薛汲颜因着要生产,需要准备的东西多,待王峥和宁欣公主过来的时候,她还没有收拾完。
薛汲颜有些赧然:“大哥大嫂,我的东西是不是太多了?”
王峥笑道:“你是双身子的人,就算我们少带一些,也不能短了你的。要不然二弟回来,会跟我拼命。”
都这个时候了,王峥还能镇定地开玩笑,实属难得。
三人才说了两句,只见一叶满头大汗地跑进来,道:“大公子,公主,少夫人,不好了。太子下了旨,要少夫人入宫!”
宁欣公主吓了一跳,王峥道:“传旨的公公呢?”
一叶道:“夫人在前厅招待着。那公公说,待会儿还要去谢家传旨。”
薛汲颜道:“太子还要传谁入宫?谢家如今都是妇孺。”
一叶道:“听说是谢三姑娘。”
谢愉?太子同时宣她们入宫做什么?宁欣公主道:“糟了,太子是不是发现我们要走了?”
王峥道:“不会,要是他发现,上门来的就是御林军了。”
宁欣公主道:“这可怎么办,我们送走传旨的公公,就直接坐马车走罢。”
“不可,”薛汲颜道:“我要是过时不去,皇宫一定会发现王府的异常,到时候,走不了多远,就会被追回来的。”
王峥微皱了眉头道:“看来,离开之事要容后再议了。”
薛汲颜道:“不,你们按计划走。”
宁欣公主忙道:“你要我们留你一个人进皇宫面对危险,这不可能。我陪你一起去。”
薛汲颜笑道:“你们放心,我有办法脱身。”
王峥与宁欣公主对看一眼,又看向薛汲颜,眼中满满的不信。
“我还怀着孩儿,没有把握,我怎么会冒险呢,你们应该相信我。”
王峥与宁欣公主还要再说,薛汲颜已经转身走出了涤尘阁。
传旨的公公喝了两盏茶,还是没看到薛汲颜的身影,面露不悦:“少夫人这是在繁华一梦中没醒罢,还摆着尚书夫人的谱呢。”
沈氏笑了笑,忽听一女子柔声道:“让公公久等,是汲颜的不是了。”
公公眉头一松,站起来道:“少夫人姗姗来迟,可教咱家好等。”
薛汲颜道:“如今身子笨重,走得慢,还请公公多担待。”说着褪下了手腕上的翠玉镯,递了过去。
公公很自然地收了,甩了甩拂尘道:“罢了罢了,一个时辰之后,宫中太子妃宴请,少夫人可别迟到了。”
薛汲颜笑道:“汲颜记下了。”
“咱家还要去一趟谢府,就不多待了。”
“劳烦公公来一趟了,公公慢走。”
沈氏着人将宣旨公公送走,握了她的手道:“你真要进宫?”
薛汲颜道:“母亲,父亲进宫之前,是不是给您留话?”
沈氏点点头,薛汲颜道:“景逸走之前,也同我说了许多,教了我一些脱身的方法。您放心,我一定全须全尾地出来。”
沈氏道:“你可要说话算话,要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无言去见景逸,只好下去陪你了。”
薛汲颜心头一震,紧紧地握住沈氏的手,道:“地府里还没有我俩的位置,您就别想了。”
沈氏这才扯出了一丝笑容。
红墙金瓦,雕梁画栋。这是薛汲颜这一世第二次进宫,她与谢愉同时下轿,谢愉走过来道:“三表姐,你也来了?”
“太子妃设宴,如何能不来。”薛汲颜笑了笑,牵过谢愉肉乎乎的小手,低声道:“怕么?”
谢愉摇了摇头。红枫红叶往薛汲颜身后看了看,悄悄问道:“离珠,怎么只你来了,飘絮呢?”
离珠轻描淡写道:“腹中有些事离不开她。”
薛汲颜与谢愉在宫人的带领下走到了东宫,太子妃高高地坐在殿上,俯视缓缓行来的两人。所谓的宫宴,其实是为她们两个人专门准备的。
薛汲颜与谢愉跪下道:“拜见太子妃,太子妃万安。”
薛汲颜肚子大了,行礼行得艰难,太子妃却故意等了一会儿,才让她们平身。太子妃慢慢地喝了一盏茶,道:“晚宴设在御花园,谢姑娘先过去罢,本宫和王家少夫人有话要说。”
谢愉担忧地看了看薛汲颜,薛汲颜轻声道:“去罢,小心一点儿。”
谢愉一步三回头一走了,薛汲颜垂眸,静静地等着。
太子妃眼睛飘向薛汲颜身后的垂珠,道:“王少夫人只带了一个丫头,好胆色。”
薛汲颜笑道:“太子殿下即将登基,仁德治国,太子妃娘娘宽和贤惠,有什么可怕的,娘娘说笑了。”
刘瑜妍笑了笑,道:“几年前在菡萏宴上,我就见识过你的风采,后来你又嫁了王屿。王少夫人这一路,人人称羡。
薛汲颜道:“民妇比不得太子妃,太子妃与太子情谊甚笃,宫外已传为美谈。”
刘瑜妍捧起茶盏,道:“王少夫人伶俐,我也不同你多说了,真正想找你的人在偏殿,你过去罢。”
薛汲颜行了礼退下,往偏殿而来,那等着她的人,果然是侧妃薛涴颜。薛涴颜身穿五色锦绣彩蝶宫装,发髻高梳,簪着大朵的芍药和红玛瑙垂珠步摇,端的是荣华明丽,不可逼视。
薛汲颜行了礼,薛涴颜留恋地看着对她低下头的薛汲颜,直到念翠提醒,才缓缓道:“三姐姐,许久不见了。”
薛汲颜扶着腰直起身子道:“侧妃娘娘今非昔比,不是随意能见得的了。”
薛涴颜闻言微微一笑,指着身旁的玉盘,道:“这是我为三姐姐挑的一些簪子,三姐姐看一看,喜欢哪一支?”
薛汲颜站着不动:“多谢娘娘美意,这么华贵的簪子,要戴在娘娘身上才合适。”
薛涴颜的神色冷下来,念翠道:“王少夫人,忤逆侧妃娘娘,可是要罚跪的。”
薛汲颜抚了抚肚子,上前走去。才拿起薛涴颜递过来的一根簪子,只听薛涴颜痛叫一声,缩回了手。嫩白的手背上,赫然多了一道细长的伤口。
念翠竖了眼睛道:“王少夫人,贵妃娘娘一片好意,你怎地行刺娘娘,简直是胆大包天!”
这薛涴颜,是憋了一口气,一定要在今日整治她么。薛汲颜心中一惊,离珠已跪过来,拿着簪子往自己手背划了一道。
念翠惊叫一声,离珠面不改色地举着手背道:“娘娘请看,您手背上的伤痕与奴婢手背上的伤痕不一样,娘娘的伤痕比女婢窄许多,应该是更细的利器划的。
这是个误会,娘娘请细想。”
念翠哑然,薛涴颜抿嘴一笑:“真是个聪?7 鞯难就罚上В衷谖沂翘硬噱阒皇且桓銎胀ǜ救恕N矣泻芏嗬碛煽梢苑D悖 ?br /> 念翠会意,道:“娘娘本就晕血,你们好大胆子,让娘娘见了血。就请王少夫人到门外跪着罢,什么时候娘娘好些了,你就什么时候起来。”
薛涴颜看了看薛汲颜的肚子,道:“念翠,瞧你说的,没看到三姐姐有身子了么,要是伤到肚里的孩儿可怎么好?依我看,只要三姐姐在这张纸上按个手印,便可以安安稳稳回去了。”
念翠将纸放在托盘上端过来,那纸上大大的休书两个字,触目惊心。
“这是王氏家主王译亲笔,王二公子不在,便由其父代写了。”薛涴颜的声音幽幽传来:“这是大伯的意思,目的是为姐姐好,王家现在如火坑一样,姐姐还是早点脱身了好,回到薛家,大伯和大哥还是护着你的。”
“若是我不按呢。”
“那么姐姐就去跪着罢,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起来。”
“我不会按的,”薛汲颜抬眸,一字一句道:“我永远是王屿的妻子,这辈子,绝不会改变!”
薛涴颜喝茶的手顿在半空,多年来的不甘涌上心头,事到如今,她还不愿意放弃王屿么?薛涴颜放下茶盏,冷冷对念翠怒道:“请王少夫人去门外跪着。”
“不用劳烦各位公公宫女了,我自己去。”薛汲颜站了起来,走到门外端端正正跪下,离珠一声不吭地跟过去,跪在她身边。
日光毫无遮蔽地照下来,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汗珠从薛汲颜的额头上留下来,相反,她的腹中却涌起一股凉滑之感。不远处的树影浓浓,将底下的娇花遮的严严实实,明明应该是暗色,她却觉得白茫茫一片。
身子一软,她倒了下去。
第一百一十九章
“少夫人,少夫人!”离珠慌乱地喊起来,手触到一片湿润,她抬起来一看,竟是血迹。
念翠一看,惊呼道:“血啊!”
薛涴颜也有点慌了,若是薛汲颜在她这里送了命,大伯是不会饶她的。听说八个月胎盘已稳,她只是想教训教训薛汲颜,怎么会这样?
念翠忙道:“快把王少夫人扶进来,去请御医。娘娘,这里污秽,我带您避一避罢。”
薛涴颜面色一白,不敢看地上倒着的薛汲颜,匆匆走了。剩下的人正要过来抬薛汲颜,忽有一个面目平凡的老太监颤巍巍跑进来道:“哎哟,小皇孙摔倒了,那边人手不够,快过去。”
一位宫女道:“那,那王少夫人怎么办?”
老太监道:“不是叫了御医么,咱家留在这儿等就行了。是小皇孙重要,还是王少夫人重要,你们自个儿在心里掂量掂量。”
小皇孙可是太子的独子,其余的人听了,不敢再犹豫,马上走了。老太监看着他们走了个干净,回身向殿内走去。
离珠轻声道:“少夫人,可以了。”
薛汲颜睁开了眼睛,缓缓站起身来,由离珠扶着走进大殿。离珠舒了一口气道:“还好薛侧妃是在偏殿见少夫人,要不还要费一番心思才能过来。”
老太监在墙角的一块砖上摁了一下,墙角的缝隙裂开,露出一条密道。薛汲颜看了一眼老太监,轻声道:“多谢,王相那边,还请你多照应。”
老太监点头道:“少夫人快走罢,过不了多久就会被人发现的。”
薛汲颜与离珠不再犹豫,匆匆进了密道。老太监又一摁,墙角恢复了原状。他看了看周围,快速离开了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