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敬麟神色淡漠地听完属下汇报,既没有开口训斥也没有出言安慰,等人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原委理清楚了,这才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们先出去吧。”
此刻已近傍晚,徐敬思一整天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只在徐敬麟敲门的时候说一句“不饿,想自己呆一会儿”,徐敬麟能够给出徐敬思缓冲的时间,但那不会太久。
书房的门再一次被人敲响,徐敬思迷迷糊糊地从桌上抬起头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此刻骤然被惊醒才觉得背上有些发凉,脸上也很干,想来是睡着时无意识地流泪又被吹干了。
他抹了一把脸,抬头看向那扇老旧的木门,这门没有锁,即使合上也会留出一道小小的缝隙,一道修长的身影在门后若隐若现,只要稍稍用力那个人就能轻易地推开门,但对方并没有这么做。
“乖宝,喝点东西好不好?”徐敬麟低沉温和的声音传来,徐敬思忽地鼻头一酸,他不说话,只盯着门后那道身影看着。
他不答话,门外的人也不催促,屋外不时传来镇上父母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倒是益发地衬出了屋内的寂静。
两人沉默相对了许久,徐敬思终于站起了身,因为今天趴了太久,迈步的时候腿都有些发麻,徐敬思慢慢挪到门边,低着头拉开了门。
一杯温热的牛奶递到了面前。
徐敬思沉默地接过了牛奶,却仍是不肯抬头去看徐敬麟,只是低声道:“我们谈谈。”
门外的徐敬麟在心底长舒了一口气,无论是要谈什么,至少乖宝愿意和他说话了。
☆、第 32 章
夜色已深,白日里小镇的喧哗吵闹已经被寂静取代,在屋内能听见从远处传来阵阵隐约蛙鸣,以及小院里此起彼伏的虫鸣。
书房里只亮了一盏小台灯,徐敬思远远地坐在墙边的小沙发上,整个人几乎都被黑暗笼罩了起来看不分明,而徐敬麟与他相对而坐,两人中间放着的是一杯牛奶,最开始徐敬麟倒的那一杯牛奶早就冷了,又被他换了一杯新的,如今尚散发着丝丝缕缕微弱的热气,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笼罩在两人之间。
虽然说了想要和哥哥谈谈,但两人坐下后这几个小时的时间却始终相对无言,徐敬思不开口,徐敬麟也不催促,对于弟弟,他总是有着无底线的纵容和耐心。
徐敬思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按理说不把事实告知给他,说了这么多年谎话的人是徐敬麟,可如今感到紧张的反倒是他,他甚至都局促到不知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开口相询当年旧事。
“……哥,你能不能把当年的事情告诉我?”沉默许久,徐敬思终于低低开口,却不料脱口而出的一个称呼竟让两人都是一愣。
徐敬思一下子有些尴尬起来,在确认了自己是徐端阳夫妇的孩子之后,他自然不再是首都徐家的二少爷,也不再是徐敬麟的弟弟,可到底是一心仰慕了十八年的大哥,一开始他因为刚知道真相的冲击而不肯再叫徐敬麟为哥哥,但这会儿渐渐冷静下来,不知怎么的又把这个称呼给叫了出来。
以后……大概要习惯改口了吧。徐敬思苦涩地扯了一下嘴角,却冷不防抬头对上徐敬麟沉如夜色的眼眸,那里面毫不掩饰的惊喜令徐敬思一怔,而后便听徐敬麟轻笑了一声:“我永远是你的哥哥,你想知道什么,我自然都会告诉你。”
徐敬思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牛奶,假借吞咽的动作掩去紧张之感,下意识地反驳了一句:“哪有……哪有哥哥亲自己弟弟的?”
“有啊,我。”首长大人非常坦然地点了点头,他很高兴,之前做的决定是对的,至少他要的那一吻的效果达到了,自己在徐敬思心中的定位不再仅仅单纯是“大哥”,而是一个对他抱有爱意,会想要亲/吻抚/摸他的男人。
僵持许久的气氛随着这句话缓和下来,两人似乎又回到了之前那种随意而亲近的相处方式,徐敬麟起身走到弟弟身边试着坐下,而徐敬思也没有再对此表示抗拒或是拉开两人的距离。
徐敬思原以为这就是极限了,没想到腰上忽然一沉,他低头一看,竟是徐敬麟伸手扣住了自己的腰侧。
徐敬麟曾经亲手营造的暧昧举动终于还是被之前那个亲吻所打破,他开始不吝于表示出自己的爱意和占有欲,不是作为一个哥哥对于弟弟的疼宠,而是作为一个男人对伴侣的爱惜。
这一来,徐敬思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但即使精神上已经紧绷起来,身体却先一步自觉地往徐敬麟的方向靠了靠,这一靠之后,少年干脆自暴自弃地将脑袋埋在了徐敬麟颈侧,现如今他最关心的事情便是当年的真相和家里人瞒自己这么多年的原因,至于感情的事,他自己尚且一团乱麻理不清楚,倒不如交给哥哥,反正徐敬麟总是知道怎么做的。
徐敬麟轻轻拍了拍少年柔软的腰肢,眼底露出一丝势在必得的意味,缓缓开口道:“这件事情,我和爷爷本来是打算慢慢告诉你……”
十八年前,十岁的徐敬麟在父母的灵堂上迎来了他的弟弟。几个月大的小婴儿被祖父抱在怀里,气息微弱,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像只冬日快被冻死的小奶猫。
“我带人找过去的时候,这小孩只剩半口气吊着了,被静蓉用身体护着才免于一死……”徐老爷子看着小婴儿叹气,又朝跪在灵堂前的徐敬麟招手,示意他来看那小孩子,并说道:“总归是我们徐家对不起他们,这孩子无论如何要护周全安稳了。阿麟,你要记得,他是你弟弟。”
当初徐端阳在一个国际恐怖组织卧底,步步为营掌握了对方进行人体试验及□□毒品的罪证,原本该是抽身而退的时候,却在接到上级指令与线人接头时暴露身份而惨遭杀害,连远在国内的徐静蓉也被牵连追杀,徐老爷子带着人救援的时候已经迟了,那个满脸血污的女子抱着婴儿哀求他,她不求孩子富贵滔天名满天下,只求能让他一世安稳,一世平庸。
徐端阳夫妇皆是人中龙凤,徐老爷子也是为人父的,如何不能体会父母望子成龙的期盼?当时徐端阳“叛国”的罪名已经定下来了,徐静蓉便求老爷子不必告诉孩子他父母的事情,只要他像一个普通的小孩子成长就好。
“从今天起,这就是我们徐家的二少爷了。”
徐老爷子一句话掷地有声,那个尚在懵懂的婴儿自此便是徐家二少,无人敢去质疑他的身份,而徐敬麟看着那个连哭都没什么力气的小孩子,只想到:这是一个和他一样没有父母的小孩子,也是他的弟弟,他要护好他。
当年的惨烈一幕在徐敬麟讲来也不过寥寥数语,因着当初徐静蓉的要求,其实徐老爷子和徐敬麟是曾想过要把这件事瞒徐敬思一辈子的,但在徐家多年的活动之下,如今徐端阳一案有了再议的可能,而徐敬思又那么想读军校——
“我说你们为什么都不肯我去读军校,原来现在我还真的不能读……”徐敬思垂眸,他是真没想到竟有这层原因在里面,他的亲生父亲是顶着“叛国”罪名的人,而他如果不发布声明表示与“叛国”的血亲断绝关系,那政审一关就永远过不了——曾经的徐家二少哪里会想到自己的政治关系竟有这样的弯弯绕绕?
“对。”徐敬麟点了点头,翻案一事牵扯的政治利益关系太多,不可能在徐敬思读大学之前就完成,否则他们也不会如此态度强烈地反对。
☆、第 33 章
出乎意料的是,徐敬思并未如徐敬麟预料那般对“不能读军校”这件事情表达出多么强烈的不满意味,也许在这种情况下,能不能上军校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我和爷爷原本想着先带你来这边看看,等回家了再慢慢告诉你,只是没想到出了岔子……”徐敬麟低声解释,他并不期望能够即刻得到弟弟的谅解,只是觉得应该把这一切都告知于他。
徐敬思呆呆地看着不远处的小台灯,仿佛能够通过那明黄色的灯光看到十八年前埋头在书房工作的亲生父母,依着徐敬麟的讲述,他的母亲应该是梳着高高的马尾,有一双灵动的杏眼,会在敲击键盘的间隙将灵感记录在手边任何可以记录的东西上,那或许是书本,或许是一张白纸,甚至是父亲的烟盒——
他的父亲是一个高大的军人,从不会当着母亲的面抽烟,在母亲工作的时候,他也许正在外间的琴房随意弹奏一曲,又或者正在厨房烹饪一顿简单但美味的晚餐。
徐敬思出神地盯着台灯,忽地问道:“还有他们的照片吗?”在这屋子里他不曾见过两位屋主的照片,直到现在也只能凭着徐敬麟的讲述勾勒父母的形象。
见他肯主动沟通说话,徐敬麟心中一松:“有一张老照片,是爷爷保管的,回家后我拿给你看。”
“回家?”徐敬思眉头一动,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心里无比茫然:家?他还有家吗?
“回家。”徐敬麟语气淡然,却是无比肯定地说,“你是徐家的二少爷,不回家要去哪儿?”
徐敬思鼻头微酸,他用力眨了一下眼睛,将头埋在徐敬麟颈间来回蹭了蹭,直到把男人衬衣领口打湿才闷闷地“嗯”了一声。
“那……哥,你再和我多讲一点……我……我爸妈的事情好不好?”
“嗯。”
徐敬麟对于徐家夫妇的了解也仅限于档案袋里的资料文件和祖父口述的一些小事,在这几日其实已经和徐敬思讲得差不多了,但即使是听过了的事情,徐敬思仍旧态度专注,靠在徐敬麟身上认认真真地听着。
徐敬麟讲着讲着忽然发觉怀里的少年没了动静,低头去看才发觉是已经睡着了,他并未唤醒徐敬思,而是小心翼翼地抱着人走进了卧室,在给徐敬思盖被子的时候他似乎是惊醒了一下,但也只是微微掀了掀眼皮,见眼前的人是哥哥便重又安心睡去,徐敬麟和衣坐在床头看着他,确认徐敬思是真的睡熟了,这才拿着手机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喂,爷爷……”
今天的情况徐敬麟一早便告知了徐老爷子,乍闻小孙子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得知了真相,老爷子惊得当场就要往小镇上赶,好歹是被徐敬麟给劝住了,但得知徐敬思一整天没吃饭后又急得差点上火,最后直接拍板给徐敬麟下了命令:哪怕是绑,也得把我的小孙子给绑回来!
“二宝他……就没怪我们?”听徐敬麟说罢晚上的事情,徐老爷子沉默许久才这么问了一句。
徐敬麟抬手揉了揉眉心,“没有,乖宝他大概心里难受,但没说过一句责怪的话。”
“这孩子……”老爷子重重叹了口气,便听徐敬麟道:“爷爷,还有一件事。”
徐老爷子以为是徐敬思的事情,立刻急切追问道:“什么事?”
“我是要和他在一起的。”
徐敬麟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让老爷子在电话那头气得连拄拐杖,“你你你……那可是你弟弟!”
“我喜欢他。”
若是徐敬麟此刻站在徐老爷子面前,那必然是要挨上一拐棍的,“你喜欢他有个屁用!”老爷子气得骂了句粗话。
“他喜欢我。”徐敬麟此刻纯属债多不压身,既然已经在徐敬思面前挑明了,那也没有必要再和祖父瞒着,左右除了徐敬思,他是不会考虑和其他人在一起的。
不等老爷子将这个信息消化完,徐敬麟又另起话头:“那个人回来了,据我们在机场的线报,他一路南下,也许正是要回来。”
提及正事,徐老爷子皱着眉强压下火气,“我这里也收到了消息,确定吗?”
“百分之七十。”
“需要人手的时候尽管说。还有……”徐老爷子沉默片刻, “注意安全。”
“是。”
“回来了……”挂断电话,徐老爷子慢慢踱到窗边,抬头看着夏夜漫天星子,脑中不期然回想起当初的事情来。
那时候也是这样一个繁星满天的夏夜,他带着人找到徐静蓉的时候,对方正咬破手腕用鲜血喂养着嗷嗷待哺的孩子,那个小婴儿也是饿的狠了,才将腥咸的鲜血喝下。
他从徐静蓉手里接过那孩子,满脸血污的婴儿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徐静蓉伏在地上,双目带着温柔的光遥遥看着自己的孩子。徐老爷子以前曾见过徐静蓉几次,那是个铁骨铮铮不输男儿的飒爽女子,但那一晚,她从未弯下的脊梁却低在老爷子面前,双膝跪地求他,要这孩子一世平庸。
徐老爷子心中愧极,连连答应下来,徐静蓉这才安心去了,而那个小婴儿似乎心有所感,低声哭泣起来。
徐老爷子也是带过小孩儿的,哪个小婴儿哭起来不是用尽全身力气似的干嚎,独独他抱着这个,声音低哑得微不可闻,好像多哭上一句都会断气似的。
徐老爷子闭了闭眼,抱着孩子站起身来,转头朝手下人吩咐:“叛逃的……徐静蓉已经伏法。”
“是!”手下人齐声应了,老爷子又环视一周,冷着脸严肃道:“我抱着这个,是我徐家媳妇诞下的二子。”说罢停顿片刻,又问道:“这小孩儿是谁?”
“徐家二少!”
“是,这永远是我徐家的二少爷。”
挂断电话后的徐敬麟又在门外呆站了片刻方才走进院内,可刚一走进屋内就隐约听见卧室的方向传来一阵模糊的声音,他心中一紧,当下加快脚步推门进屋,动作有些慌乱地按开门边一盏小灯疾步走到床边,便见床上原本安稳睡着的人正不安地扭动,口中兀自低喃,喊着哥哥。
☆、第 34 章
“乖宝,醒醒。”徐敬麟伸手抚上弟弟满是冷汗的额头,眉心立刻皱起了一个大大的川字。
太烫了。
徐敬思这一天情绪起伏太大,中午趴在书房里睡着时又忘了关窗,被风吹了大半天,早就有些不舒服了,只是精神上的压力更大是以一直没表露出来,现在精神稍一放松,立刻就露出了表征。
“……哥……”徐敬思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面前坐着的徐敬麟,立刻露出了安心的表情,他瘪了瘪嘴:“哥不要我了……”
“没有不要你。”徐敬麟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猜到他可能是做了噩梦,安抚地拍了拍徐敬思的手臂,“我去给你找点药。”
可他刚想起身,手腕就被徐敬思紧紧抓住了,少年的声音因为病症而微有嘶哑,但语气里却带着几分撒娇似的挽留之意,“你别去,我不用吃药的。”
他侧着身子看向徐敬麟,眼中还残留着一丝梦境带来的恐惧,看在徐敬麟眼中只觉心疼,“乖一点,你烧得有些厉害。”
徐敬思抿着嘴摇了摇头,却仍然紧紧攥着哥哥的手腕不肯松手。
他太害怕了。
伪装出来的镇定在梦境中被一击即碎,梦中他站在漆黑的无底深渊,有人在耳边说他狼心狗肺,十八年都不知道自己亲生父母是谁;有人在远处一声声喊着他的名字,说自己才是他真正的父母;有人朝他冷笑说他这些年的安稳富贵都是踩着父母的尸体而来;他甚至看见徐老爷子拄着拐棍冷冷瞥了自己一眼,说他从来就没有自己这么一个不知来路的孙子。
而最后让他情绪崩溃的,是徐敬麟。
梦里的徐敬麟面容冷肃一如寻常,他不曾对自己说出半句冷漠言语,也不曾对自己施以不屑眼神。他根本连看都没有看自己一眼,只将自己视若一个彻彻底底的陌生人。
哥哥不要自己了。
徐敬思想到梦里的情状都忍不住心头一颤,根本无法再安然入眠,只一味地抓住徐敬麟的手,不敢与他分离半步,好像徐敬麟走开一秒就会立刻变成梦里的那个人似的。
徐敬麟颇为无奈,他问不出徐敬思到底梦到了什么,但想来不会是什么好梦,看到弟弟眼底的一丝惊惧又是万分舍不得,末了手腕一动,似乎是下了决定。
徐敬思以为他要走,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可还来不及说话就被徐敬麟勾着腿弯一把给抱了起来。
“啊?哥……哥哥?”徐敬思惊得说话都在抖,徐敬麟却已经抱着他出门了,抱着人走到客厅的柜子面前,徐敬麟这才说话:“拿药。”
“药?”徐敬思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地听哥哥的话抬手拉开了柜门。
“右手边第二瓶……对,就是这个,乖,拿出来。”
徐敬思愣愣地看着手里的药瓶,便听徐敬麟又问道:“你是要自己倒水,还是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