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来俞少清一直在研究脑量子态的复原方法,可进展却越来越缓慢,乃至于止步不前。每当俞少清望着他自己画出的那些错漏百出的蓝图,都感到万念俱灰。
他做不到。
也许他的才能仅止于此了。他永远也发明不了复原方法。只有谢睿寒那样的天才或者秦康那样经验丰富的学者才有望突破目前的瓶颈。他俞少清这种凡俗的庸人,永远也无法与他们比肩。
起初他满怀热情,想凭一己之力拯救众人,他还年轻,也做过力挽狂澜的英雄梦。
他复制了每一个死者的基因,然后命令万用机器人将遗体拖进粉碎机,粉碎至分子级别,重新进入星舰的生态循环系统。这种做法肯定会召来伦理上的争议,但是“方舟1097”上已经没有能够指责他的人了。
他开始研究脑量子态复原技术,一旦技术实现,他就能通过事先记录的基因克隆出躯体,然后将脑量子态传输进去。这样死者就能复活了。
理想和计划总是很美好的,可热情的火焰很快就被冰冷的现实所浇熄。
世界上有些事,不是凭着一腔热血就能做到的。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的热情已然在不断的挫折中消耗殆尽,现在支撑他继续走下去的,是恐惧和绝望。
他害怕自己永远都是孤独一人,只能在这艘棺材般的星舰中度过残生。
独自行走在空无一人的船舱中,就连回荡的脚步声都令他痛苦得心碎,每一声回响都像一个亡灵从地狱里发出的呐喊,死死攥住他的神经,折磨得他夜不能寐。
而他的呐喊,又有谁能听见?
亚历山大·塞尔柯克在荒岛上独自居住了四年,但他知道世界上仍有其他的人类,相信自己终有一天会获救。
可俞少清不同。在这苍茫的太空之中,以光年为单位的距离之内,都再没有第二个人类了。
没有人会来救他,他只能自己拯救自己。
星舰上安装了完备的基因复制设备,他可以依照所有死者的基因,克隆出一模一样的人。但即使在基因的层面完全相同,克隆体和原型也是不一样的人,因为他们拥有不同的意识,所以是不同的人。
他也可以动用“方舟1097”的人类基因库,随机匹配精子和卵子,制造一批新的人类。方舟计划中最坏的预想就是乘客全灭,然后星舰自动启动基因库。但是哪怕他制造再多的试管婴儿,也无法改变两千个灵魂亟待拯救的事实。
这理应是他的责任。因为他是卫恒的创造者,有义务对卫恒所做的一切负责,也因为他是“方舟1097”上最后一个活着的人类,如果他不做,还有谁来做呢?
俞少清在第一实验室中不知呆坐了多久,直到大门静悄悄地滑开。
秦康走了进来。
“小俞。”他愉快地向俞少清打招呼,“今天晚上我打算为睿寒办个party,你来不来?”
俞少清动了动,转动僵硬的脖子,瞧了秦康一眼。
“今天晚上?”他嘶哑地问。
“你忘了吗?今天是睿寒的二十岁生日啊。”
对了。他想起来了。谢睿寒今天年满二十周岁,秦康打算给他一个惊喜。俞少清提议他向军需官申请一批贵金属,打造成戒指,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送给谢睿寒。
秦康和谢睿寒互有好感,可一个傲娇地不肯说出口,另外一个碍于年龄和身份而不敢表白,两个人就这么生生地错过了。俞少清后来查阅他们的私人日志,才发现这个秘密。
“我知道了。我会准时到的。”俞少清缓慢地回答,如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戒指你准备好了吗?”秦康问。
俞少清点点头。秦康打算邀他做伴郎,所以戒指的事交给他去准备。他直接越权打开了物资仓库,提取了一小块黄金,熔成圆环的形状。他的金工技术不大好,不过心意到了就足够了。
他伸手进口袋,摸到了那枚冷冰冰的金属环。他掏出戒指递给秦康,可当他放手的时候,戒指穿过了秦康的手掌,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弹跳几下,骨碌碌地滚向墙角,然后停住了。
俞少清失声痛哭。
面前的秦康只不过是个全息影像而已。
大约一年半之前,他再也无法忍受孤寂的生活,所以拜托卫恒模拟星舰上每个人的外形,制作了一模一样的全息影像,投影在他身边。这些影像由卫恒操作,像他们的原型仍旧活着时那样,在星舰上活动,甚至会和俞少清交谈。而俞少清也假装他们是活人,与之互动。
卫恒相当有创造力,甚至像模像样地编出了剧本,比如将“秦康”和“谢睿寒”凑作一对。“谢睿寒”十八岁生日那天第一次喝了酒,借着醉意和胆气向“秦康”诉说了心意,两个人就这么在一块儿了。俞少清目睹这个场面,边笑边哭地给他们鼓掌。
如同一场高科技的家家酒,双方都明知是假的,却都自欺欺人地演下去。
不这么做的话,俞少清迟早有一天会精神崩溃。
但是即便这么做了,也只是将精神崩溃的时限向后拖延了一些日子罢了。
秦康的影像消失了,卫恒取代他出现在实验室中。
“少清你怎么了?”他不知所措地问,“我做得不对吗?”
俞少清捂着脸,泪水从指缝中渗出来,喑哑的哭泣声断断续续,仔细聆听,又有点儿像嘲讽的笑。
“都是假的。都他妈是假的!”他双肩颤抖,“我不想再看到他们了!”
卫恒不安地注视着他。
“如果你不想看,我就不投影了。”
“走开。”俞少清命令。
“少清……”
“我叫你滚!”
卫恒从实验室中消失了。
这间整洁到神经质地步的白色房间中,再度只剩下俞少清一个人。
他独坐了许久,起身挥挥手,消除了周围悬浮的数据和图表。他弯腰拾起自己打造的那枚戒指,攥了一会儿,直到金属被他的体温焐热,他才将它放回口袋。
他走出实验室,乘管道电梯下到中层。穿过观星回廊的时候,他的影子倒映在玻璃上,仿佛他正一个人漂浮在群星的海洋之中。
他经过公共生活区,这里也是空无一人,只有勤恳的万用机器人在清洁地板。他经过的时候,圆滚滚的小机器人们纷纷为他让路。
孤零零的脚步声离开生活区,来到需要高级权限才能进入的后勤区。他越权打开物资仓库的门,进入存放金属的地方。
他在标着“贵金属”的货架前停下,摸出口袋里的戒指,将它放在架子上。很久以前,他就是从同样的位置取走了一小块黄金。
戒指旁边躺着一枚铁片,边缘打磨得极为锐利。当初他制作戒指时,顺手做了这枚铁片。
他原地站了一会儿,忍不住拿起戒指,在自己的手指上比了比。他是按照谢睿寒的尺寸打造戒指的,他自己戴不上。
也没有人能为他戴上。
他将戒指放回去,将铁片收进袖中,原路返回生活区。
路过公共礼堂时,他说:“卫恒,将所有人的影像都投影出来?3 H盟强猵arty。我想看他们开party。”
话音刚落,礼堂的灯光就变成了五彩缤纷的颜色,快节奏的摇滚乐响彻整个空间,数百个人的影像出现在餐厅中,和着音乐摇头晃脑、载歌载舞。
人群中央是“秦康”和“谢睿寒”,两位科学家脱下了白大褂,换上常服。“谢睿寒”不再是少年,现在应该算是青年人了,个子拔高了不少,但还是孩子气地搂着“秦康”的脖子,撒娇似的挂在他身上。
“谢睿寒”说了句话,音乐声太响,俞少清听不到,但能看见“秦康”笑了起来,低头去吻他心爱的年轻人。
俞少清穿过人群。有人冲他喊:“俞博士也一起来跳嘛!”他无视了那些邀请,径直走出礼堂,回到自己的舱室。
他锁上门,给电子锁设置了最高权限,即使是卫恒也无法破解这道权限。
他进入浴室,放了一浴缸水,然后脱掉衣服躺进浴缸里,握着那枚边缘锐利得能刮胡子的铁片,在热水中放松全身。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擦干身体,穿好衣服,去礼堂参加party,继续他自欺欺人的虚假生活。
但这个念头仅仅持续了不到一秒钟。
他太累了。
他做不到。
他只是个庸俗凡人,不是什么救世英雄。
就连本应由他承担的这份责任,他也想放弃。
“真是个懦夫。”他自嘲地笑起来。
然后捏住铁片,划过自己的手腕,精准地切开桡动脉。
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一缸清水。
他冷静地计算着出血量,这样的伤口足以致命,自己会在几分钟之内死去。
“少清你要干什么!”卫恒惊恐万状的声音响起来,“不要寻短见!医疗舱已经准备好了你开开门好不好?少清不要这样,不要,不要,不要……”
他那一向完美的人工声音突然杂乱起来,像受到干扰的无线电广播似的。
“不要……不要……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俞少清疼得直流眼泪。他想妈的真疼啊,谁知道割腕居然这么疼?
但是很快就结束了。随着血液流失,他感到越来越冷,眼皮渐渐沉得抬不起来了,倦意涌上来,他忍不住想就这么睡过去。
外面传来沉重的撞击声,大概是卫恒操纵万用机器人想撞开门。没用的,高级船员的舱室门皆以航天金属材料制作,岂是那么容易就撞开的?
卫恒叫嚷着听不懂的词句,大概是语言逻辑系统出了问题,他从不知道卫恒受刺激之后会出这种故障……搞不好反而是他的大脑出了故障,听不懂旁人的话了……
失去血色的苍白身躯舒展开,浸泡于无尽的血红之中。
极致的白和极致的红。
仿佛皑皑雪地里洒落了鲜血,又像一枝折断的百合浮在赤红的河流上。
模糊的视界中出现了一道绿光。
那绿光像医疗舱的自动诊断扫描射线那样,扫过俞少清的身体。
“脑量子态扫描装置,启动。”
这是俞少清此生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第42章 复活 …
俞少清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梦里的他生活在几十年前的地球上,有一个名叫卫恒的恋人。他们参加了超级人工智能天枢的图灵测试,之后遭到天枢的追捕,最终有惊无险地击败了疯狂的人工智能。
这个梦有黑暗恐怖之处,但也有不少温馨美丽的地方。他在梦里可以真真正正地拥抱卫恒,交换拥抱、亲吻和彼此的体温。哪怕卫恒是地外文明创造出来的人造物也无所谓。他爱的就是这个卫恒。
但是再美好的梦也终究是要醒的。
苏醒的刹那,他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两种截然不同却又微妙相似的人生轰然并立,令他产生了庄生梦蝶的虚幻感。
一边是活在地球的他,经历过人工智能天枢的叛变,在朋友与恋人的帮助下,总算击败了那个妄图统治人类的疯狂AI。
另一边则是活在“方舟1097”上的他,随着星舰前往遥远的天枢星系,中途却遭遇变故,独自一人研究脑量子态复原技术,最终因为无法承受孤独和内疚,精神崩溃自杀身亡。
——这才是他真实的人生。
“……我不是应该已经死了吗?”
他抬起头注视着卫恒。面前的这个男人是他的造物,也是他的爱人,不论是在他真实的人生里,还是在那个“梦”中,卫恒的外表都丝毫未曾改变过,永远是那么年轻英俊,唇线薄而锋利,笑起来却很温暖,眼神冷静淡漠,但又藏着温柔。
“我记得我自杀了。用铁片割腕。”俞少清举起左手,手腕的皮肤平滑光洁,连一点儿伤疤也没有。
“没错。但是你没有死。”卫恒回答,“你把自己关在舱室里,我派出的小机器人进不去,为了挽救你,我只能……”
他顿了顿,眼神忽然变得飘忽,仿佛透过俞少清的身体,望见了一个破碎的时空。
“我只能……在你濒死的时候,扫描了你的脑量子态。你的身体已经因失血过多而死去了,但是你的意识仍然存活,就储存在我的主机里,和‘方舟1097’的其他1999个乘客在一起。”
俞少清忆起了那道绿光,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看到的就是扫描射线的颜色。
星舰上明明处于永久的恒温,他却禁不住发起抖来。
假如他的脑量子态储存在电脑里,那么他怎么可能复活?除非……
“我克隆了你的身体,将你的脑量子态还原了。”卫恒说。
俞少清张大了嘴,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干涩的喉咙只能发出不成调的“啊啊”声。半晌他才勉强用沙哑的声音说:“这不可能,还原技术还没有发明出来……”
原本应该由他来研发这项技术,但他半途放弃了自己的责任。他被沉重的孤独所压垮,精神崩溃以至于割腕自杀。
“是真的。”卫恒柔声说,“你‘自杀’之后,我接手了你的研究工作。虽然耗时漫长,但还是成功了。如果由你来做,我预估会在二十年内研发出复原技术。我的科研水平远不如你,所以我花了整整一百四十六年。”
俞少清感到头晕目眩。一百四十六年。自从他“自杀”,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他认为自己无法完成的工作,却被他的人工智能完成了?
宇宙中真是处处充满了荒诞。假如宇宙拥有意识,恐怕会因此而讽刺地笑起来吧?
“那么我的那个梦……”俞少清颤抖着问,“我在地球上,和你一起参加天枢的图灵测试……那个梦又是怎么一回事?”
“你还能走路吗?”卫恒关切地问。
俞少清点头。
“跟我来。”
卫恒转身走了两步,然后停下来等待他。俞少清艰难地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跟上卫恒的脚步。
一路上谁都没说话。
他们穿过白色的长廊,乘管道电梯通过无重力区,经过空荡荡的礼堂和餐厅。星舰依旧沉寂如坟茔,只有圆滚滚的万用机器人仍在劳动,勤勤恳恳地擦拭着一百四十六年未曾有人踏足过的地板。当他们路过时,机器人们纷纷停下手中的工作,恭敬万分地让路。
俞少清低头瞧了一眼脚边的万用机器人,伸手摸了一下它的脑袋。
机器人光秃秃的脑袋上浮现出一张由简单线条构成的抽象笑脸,发出尖细的合成声:“欢迎回来,俞少清博士。”
俞少清突然鼻子发酸。
所有的小机器人都由卫恒控制,由卫恒自己植入低端AI。整艘星舰都是这么工作的。
当初是他抛弃了星舰。但是一百四十六年过去,星舰仍旧忠诚地等着他归来。
“我们到了。”卫恒说。
俞少清这才发现,他们已经抵达第一实验室,俞少清和秦康、谢睿寒一起工作的地方。
第一实验室和记忆中有少许不同:桌椅和实验台都消失了,大概是被卫恒搬走了;原本无处不在的全息图表和数据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数十个矩形全息屏幕,它们有序地叠加在一起,构成半圆形,俞少清站在圆心,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一间庞大的监控室中。
每一张屏幕上都显示着不同的画面,有的是飘雪的夜晚,有的是夕阳下的湖面,有的是燃火的建筑,有的是阴暗的地下室。
所有画面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全部都出自俞少清的“梦”。
全都是他“梦”中的场景和情节。
“到底是怎么回事?”俞少清不由自主地攥住衣角。
“我研发出脑量子态还原技术后,想立刻用在你身上,但又害怕技术不成熟,导致你的脑量子态并没有完美地复原在身体里。人类有一句话叫‘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哪怕一点点微小的误差,都会导致你意识的变化,甚至有可能改变你的人格。
“所以我设计了一个拟真情境,将你的意识放入其中,并且屏蔽了你原本的记忆。你可以将其视作一种特别的测试。你会在情境中经历一些磨难,做出一些选择。当我认为你的人格并没有改变、你仍旧是你时,测试就会停止。你的那个‘梦’,就是我设计的测试情境。”
卫恒伸出手指,指向其中一块屏幕,它立刻移动到俞少清面前,自动放大。屏幕上显示的是飘雪的夜晚,正是“梦中”俞少清离开卫恒的那个平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