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是桩喜事呀!”
“啊?”
“什么时候办?打算在哪儿办?要是你不嫌弃,到时一定得请我喝一杯呀。”
邱落言忽然热泪盈眶,激动得握住了对方双手:“前辈……”
他见魏溪几次三番帮助自己,给自己端汤喂药又无微不至,体贴得连自己亲娘都不如,不禁反复思量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对方如此,想着想着不觉就想到了歪处。眼下听见对方如此大方,邱落言一时更为感动,连话都几乎说不出了。
门口传来一声清咳。
魏溪回头:“师兄!”
苏晋之:“我要去施针,你回来帮忙看火。”
“好!”
魏溪跟在他后头出了小院,莫名觉得今天师兄的脚步有些快。苏晋之回到自己院中只是把东西稍作收拾,一番归置之后,却并不见他离开。
“师兄,你还不去吗?”魏溪一面拿蒲扇扇得自己呛咳不已,一面好奇地望过来。
“自然要去。”苏晋之走到他身边,“以后邱掌门那边也由我去,你身体还未大好,就乖乖待在院里,安心调养。”
“咳咳!”魏溪挥手扫去眼前浓烟,“可我身体早好了呀!”
“寒毒不可儿戏,这次要不是日夜兼程,你哪里还有命在?”
“那我每天去看小邱掌门一眼?就一眼。”
苏晋之本已把药箱都提在手上了,闻言又放了下来。
“今天开始,每天躺在床上,没我允许,不准起来。”
“啊?那岂不要闷死?”
苏晋之眼色一凛:“闷死抑或病死,你自己可以选一样。”
魏溪耍赖,抱着师兄手臂:“不死可不可以?”
“可以是可以。”苏晋之一脸冷淡,“如此我也不再管你了。”
☆、噩梦
苏晋这一通火气真是好没来由,叫魏溪不胜惊恐,当即闭紧了嘴巴不敢多言。
当晚二人对坐吃了一餐闷饭,饭后苏晋之在灯下手写药方。昆仑派已接到通知,不日便将接邱落言回去。苏晋之知道他没有钱银购买药材,预备次日请傅卿云照着方子从山庄府库中取些出来,给他带在路上。
魏溪吃完饭便去床上乖乖躺着,人虽睡下,脑子倒清醒。一来他不困,二来师兄心火不消他也难免牵挂。人一沾着床便胡思乱想,魏溪先想到白天邱落言看向自己的眼神,后又想起蒋岱晕过去前那副狂态。再一转,还想起旁观这一切的师兄当时的眼神,桩桩件件,好似走马灯一般。
苏晋之一张张药方誊得仔细,字迹隽秀工整。写完后他舒展一下脖子,才搁下笔转身向床边来。
魏溪一只手露在外头,被他轻轻抬起塞进被中。苏晋之替他掖好被角,却没走,在床边一靠,坐了下来。
魏溪在他过来之前已闭上眼睛,此刻睫毛轻颤,如同忽闪的蝶翼。
苏晋之索性拿了一卷书来,将灯也挪到床头,悠然闲读。
魏溪越发忍不住了,眼皮颤得厉害,眉毛也用力拧起,仿佛使上了全身力气,来做一场噩梦。
书卷当头在他额上落下,声势是大的,下手却是轻的。苏晋之究竟还是怕他真做了噩梦,禁不住要将他拉出来。
魏溪睁眼先是一怔,而后嘻嘻笑出来。他揉揉眼睛,打了老大一个呵欠:“天亮了么,师兄怎么还没睡啊?”
“你这做戏可是一点没有长进。”苏晋之捡起书,在他头上胡噜一把。
“原来还在夜里呢。我真睡过去啦,都做梦了,梦见好多东西。”
苏晋之点他鼻尖:“梦见什么了?”
魏溪认真道:“梦见咱们下山,在栖芳阁喝花酒,梦见山上你给我敷药,梦见老李头的母鸡下了双黄蛋,梦见你在昆仑看掌门擂台……”
方才他想强迫自己睡着,脑中一下真的涌出许多画面,不过有些是真事,有些根本是听来的。只是这些故事他存在心中,不觉常常惦念,故而在半梦半醒之间,毫无防备地化成了画面。
魏溪看见的当然也不是当日发生的实情,不过是他自己胡乱臆想的场景,恐怕与事实都天差地远。本来苏晋之说起这些往事也都刻意模糊,有些细节他便是自己想起都痛彻心扉,当真要亲口吐露,非得把早已愈合的伤口再一一撕开。
“那天在擂台上一人挑翻了四大长老的,是不是就是那个洛风磊?”可是他这百般纠结,魏溪却不晓得。
苏晋之不防备他有这么一问,愕然之下,眼光在昏黄的灯光下凝住了。他望向前方无意义的角落,神思像是被骤然冻结。然而魏溪躺在床上,全然看不见。
“他一开始就没想过去抢昆仑掌门吧?后来建这逍遥楼,是不是也想与昆仑派比威风?”魏溪叹口气,“可惜现在的昆仑派,已经不再威风啦……”
苏晋之没有答话,仍像尊雕像般怔怔坐着,魏溪嘟囔了一会儿,见他始终没有应声,这才想起傅卿云说过玄冰赤焰双修的事情。
他蓦地闭上嘴巴。
“睡吧。”苏晋之回神,脸上已经是平静淡然的神气,探过身去,把灯吹熄。
而后他脱掉外衣,也钻进被窝里来。魏溪向里面挪了挪,转了个身向着床内。分明是苏晋之不想说话,他却先回避起来,如此僵硬地躺着,不知过了多久方才真正睡去。
苏晋之睡得更晚。他一睡便跌入了梦里,拼命爬出了一个,接着却又掉入下一个。
梦里他提着剑,周遭尽是一片片渺渺青烟,剑光从青烟般薄纱织锦中频频刺出,像刁钻下作的暗器,尽往他身上打来。
苏晋之竭尽所能避开这些暗算,在梦里出了一身冷汗。他浑身披血,却坐进酒家,不顾他人目光在桌边举杯豪饮。那厅中只有一人目不斜视,苏晋之转头望去,见他亦是周身浴血,喝得却比自己更多,更快。
于是,二人一埕接一埕地灌,灌到了山海尽头、断崖绝岭,那人从剑冢里取出阴阳两剑,递了一把到苏晋之手上。他说话的声音依然铿锵在耳:“这世上配得上这两把剑的英雄不多,这把玄冰剑,你拿去吧。”
宝剑赠英雄,赤焰玄冰当真是绝世神兵,在梦中苏晋之甫一接触剑柄,周身便一个激灵。仿佛某个关窍被豁然贯通,一阵通天彻地的寒意瞬间灌诸百骸,唯有至阳至刚的炽热剑气方可化解。
他自手持玄冰,身边便再无敌手,昔日那些蚊蝇般烦扰不堪的杂鱼终于不敢再纠缠左右。可是那朦胧的青烟渐渐变作了血雾,稠浓腥膻,迷人眼目。苏晋之在那血雾中迷了路,兜兜转转,终在一片荒芜的旷野上见到了个提剑伫立的影子。他顿了一顿,似有犹豫,下定决心走近前去,先闻见一股浓浓的血气,而后看见地上的尸身,是一具男子的尸体,残破不堪,料是战至最后。
他拿衣袖掩住口鼻,眼神中是止不住的厌恶:“为什么不罢手?”
“这机会千载难逢,朝廷的走狗,死一个有什么可惜?”
“有什么可惜?”苏晋之像看个陌生人似的看着那人,“朝廷的人难道就不是命?”
“妇人之仁,难成大事。”
“究竟什么才是大事?”苏晋之语气激动,“杀戮遍野,尸堆成山?果然人命于你而言,只是一个数字,一分也不需要可惜?”
那人仰面大笑。
苏晋之退了两步,拔剑出鞘。
那人眼神倏冷,扫向玄冰,再慢慢上移,眼刀刮过苏晋之面上,终于冷笑出声:“你的剑难道不是为了杀人?拔了?7 #训啦幌爰亢牵廊嗽斐龅督1揪褪俏丝成保也簧比耍吮闵蔽摇V徊还医7ǜ浚跃鸵胰倘茫磕挠姓庋牡览恚俊?br /> “以你如今剑法……恐怕已没有人杀得了你。”
那人赫然举剑,指向苏晋之:“错!正是剑法越强,别人才越会恨你,我父亲不正是最好的例证?因此只要我在世一日,就时时刻刻不会忘记,一分一毫也不留情!”
苏晋之蹙起眉头,手中玄冰微微颤抖:“你是不是觉得……总有一天我也会害你?”
那人面色一滞,却并未否认。
而后剑光便在苏晋之眼前漫溢,比正日骄阳更炽热灼眼,直欲烧得人神形俱灭。
“师兄!师兄!”
苏晋之在魏溪的摇撼下醒来,觉得额角似裂开般痛楚,他禁不住抬手去按,魏溪的手已抢先搭了上去。
“你出了好多汗!师兄,做噩梦了么?”
苏晋之摇摇头,翻身坐起来。头太疼,这一坐更是有些晕眩,以至于他只能维持如此姿势,不能再随意动弹。
魏溪一咕噜翻过他下床:“我去给你倒水。”
他跑到桌边,摸了摸壶身,苏晋之缓缓揉搓着额际,觑见他光着一双脚丫,忙道:“凉的就行。”
魏溪便倒了杯凉水来,双手捧着送到他嘴边。
“天凉,脚别放地上。”
魏溪于是抬腿,把赤足塞进被窝。苏晋之不忙着喝水,把被子掖实了,膝弯碰到他凉冰冰的脚丫,贴过去捂着,这才抬起杯子。
魏溪抱着膝盖,怔怔瞧着自家师兄,几度欲言又止,却不知该如何说起。
“想问什么。”
魏溪道:“我……我是不是做错什么惹你生气了?”
他记起师兄打白天起就闷闷不乐,细想来似乎是他来小邱掌门住处叫人时开始的。魏溪虽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但弄得师兄不快,总是自己的不对。下午他也曾想过此节,只是要他为这分不清根由的事情赔罪总是不太甘愿。现在他见苏晋之噩梦惊悸,什么甘愿不甘愿的一下都忘了,脸上满是内疚:“我、我做错了什么改就是了。师兄你别瞒着我,把自己憋出病来。”
苏晋之看看他,才想起白天听见的这孩子与邱落言的对话。他想劝他句待人不必个个倾心、事事尽力,转念一想自己却又巴不得魏溪时时刻刻这样待自己。这才发现一切不过是自己心胸狭窄,见不得他将真心分给别人一星半点。如此说来,该是他自己小气才对。
“不必改。”苏晋之放下茶杯,摸一把魏溪脑袋,“师兄乱发脾气,是师兄不对。”
魏溪心头大悦,拍掌道:“那我明天是不是可以去看小邱掌门了?”
苏晋之失笑:“你是真喜欢他呀。”
“师兄你不喜欢吗?”
苏晋之心道,这孩子对喜欢一词想得恐怕是与自己大不相同。在他眼中,邱落言无非是世上又一个可怜人,能帮到便帮一把,帮不到也只能由得他。江湖上萍水相逢的人太多,若是每一个都要关照到生老病死,恐怕给他十倍精力都不够花。
于是他笑:“也没什么喜欢不喜欢。”
“那师兄你当年救我,是为了什么呢?”
苏晋之一愕,当年是为什么冒着生命危险,从那个杂技班主手里救下了他呢?是因为看这孩子被折磨而心生同情?还是因为被他眼神的求生欲望所震撼感染?抑或是自己沉沦苦海,见着同病相怜的人便心有戚戚?
苏晋之想了一会儿,觉得这些理由都是,也都不是。末了,他浅浅一笑,摸了摸魏溪脸颊,忽的凑过脸去,在他额上轻轻一啄:“因为喜欢你呀。”
☆、血书
“师兄你又捉弄我!”魏溪哇哇一叫,一咕噜便翻身到床内,整个人钻进被窝里。
“你这样,不闷得慌?”苏晋之见他把头脸都蒙住了,也没地方透气,不由得拉了拉被角。
不料魏溪在里头抓得严实,苏晋之越是拽,他反而越是卷得紧了。整个人蜷得像只小乌龟,窝在自己的硬壳子里。
苏晋之拿他没辙,熄了灯,复又躺下去,不多时便沉沉入睡。他身边的被子悄悄被扒开一条细缝,魏溪的脑袋无声无息地钻出来。
魏溪埋在被窝里好有一会儿,眼睛已然习惯了黑暗,便没有灯也能将床上人看得清楚。于是他便怔怔瞧着师兄的脸庞,听着自己加速的心跳,良久方才入眠。
又过了两日的早上,魏溪跟着苏晋之一同抓药,给邱落言打成一个个小包,装入他随身的行囊。邱落言与他们相识不久,但这几日下来却仿佛有生死患难的情分,拉着两人的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魏溪瞧着不忍,伸出手在他背上拍了拍,不料邱落言哇地一嚎,索性朝他身上一扑。苏晋之在旁微微一动,却终于没有出手阻拦。
魏溪抱着邱落言,手绕到他背后轻拍,温言安慰了许久,好歹将他送到门口,等昆仑派的人来。
早前他们曾飞鸽到此,说定了接人的时间。可现下过去整一个时辰,门外还是不见人影。傅卿云警惕甚高,一早便派了人上瞭望台放哨,从清晨直等到日中,才终于等到远处起了烟尘。
岗哨急忙摇铃,庄丁们快步跑到门边。傅卿云正好前来,却挥手拦下:“先看清楚。”
沈连风于是腾身一跃,登上高台凭目远眺。只见那烟尘来得极快,未几便已靠近,是两匹发了疯也似撒腿狂奔的坐骑。马背上驮着三人,两人蓬头垢面,身染血污,一人耷拉着脑袋,随着马蹄步子一颠一颠,也不知是死是活。
二马到得门前,一人翻滚下马,冲上来砰砰打门。他口中呜哇乱叫,似是在喊救命救人。邱落言听出那声音确是自己同门,丢下包袱便要开门,傅卿云伸手一抬,沈连风便将他拦住了。
“开瓮城。”傅庄主道。
这正东的离门原是没有瓮城的,傅卿云一声令下,庄丁们便扳动机关。但听一阵铰链吱呀声响,在庄门外头土地之上,竟然凭空升起一圈半圆的围墙。墙上一道朱漆大门,恰好罩在离门外头。一座瓮城便瞬间无中生有地出现了。
如此预备妥当,傅卿云才准将人放入。所幸这些人后头并无追兵,门刚关上,三人便滚落在地,瘫软仿佛烂泥。
“先别碰人!”傅卿云厉声一喝,邱落言刚要上前,脚步顿时被他喊住。
苏晋之踏前一步:“我去看看。”
魏溪担忧道:“师兄小心。”
苏晋之精通药理,对各种毒物当然也十分熟悉。他走到伤势最重的一人身边,隔着丝帕将那伤处衣料揭开,瞧了瞧伤口的形状与血肉颜色,而后再隔着布料搭上对方腕脉,仔细探查了片刻,方道:“没中毒。”
邱落言感激地点点头:“前辈求你救救他!师弟,师弟你千万挺住啊!”
伤者早已说不出话来,另两个也好不到哪儿去。苏晋之瞧一眼这人肩头,对邱落言道:“帮我按住他。”
邱落言一愣,随即乖乖照做。苏晋之蹙眉:“压紧。箭头位置凶险,万一乱动刺了破心肺,就是我也无法回天。先把箭头□□,再让人抬他进去。”
邱落言一吓,当即不敢怠慢,伸手胡乱抹了把眼泪鼻涕,强打起精神,双手紧紧压在对方肩胛,任凭他如何抽动亦不放手。
苏晋之猛地咬牙,将箭头从肉里猛力一拔。那人猛地一震,被邱落言死死摁住。魏溪递了伤药上前,苏晋之倒了半瓶在丝帕上,叫邱落言捂住对方伤口:“按住止血。”
三人之中,此人受伤最重,需得人抬,余人都还能走,便或搀或扶,由庄丁送入厢房医治。
苏晋之看向手中那枚染血的箭头,眉头蹙紧。
“是什么人下手?”傅卿云看他神情,便知他一定有了计较。
苏晋之把箭递过去,箭尾翎羽已被折去,但箭头上分明刻有篆体小字。这三字委实太过熟悉,就是不用细看也能分辨。
逍遥楼。
原来这三人与邱落言分别后本是要回门派中去,接到飞鸽得知他受伤,便折返了回来。行到半路,无意中发现灰羽军在几十里外大肆集结,他们想着铸剑山庄多半还不知此事,便偷偷潜入帅帐附近想要刺探军情。奈何这几人武功太过粗疏,还没听到要紧处便被对方发现。三人扭头便跑,快马加鞭一路亡命奔逃,路上被几番截停,有过数番苦斗,三匹马损了一匹,才最终逃到此地。三人俱是伤痕累累,九死一生。
灰羽军前不久刚历一败,没想到卷土重来如此之快。
苏晋之看过那几个昆仑子弟的伤口,下手不轻刀刀夺命,看来这灰羽军此番是有心讨债,一意要斩草除根,手下绝不留情。
“铸剑山庄固然有机关庇护,一旦兵临城下,也撑不了多少时候。”苏晋之道,“不如趁现在大军未到,叫大家趁早离开。这么多人散在山林之间,他们就是想追也无从追起。如此一来,总好过一起困在这儿坐以待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