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郎对着朝思夜念的意中人弯下了腰。
沈宵皱眉,与苏子煜对视,彼此眼中都是担忧和疑色。
沈宵清了清嗓子,又喊了一遍:“夫妻对拜——”
新娘依旧迟迟未动。
站在一旁的苏子煜向前一步,轻声催促道:“夏姑娘?”
谁知他这一催,新娘子整个人都瘫倒了下去,幸亏有新郎扶住。似有光华从她体内流窜出,又在香案前汇聚成一个翠衣少女。
沈宵在心中哀嚎了一声,挡住脸对夏小荷恨铁不成钢地喊:“你出来干什么!拜天地啊!夫妻对拜!”
他本以为夏小荷又要耍什么幺蛾子,谁知小姑娘将脸转向他,面上却布满了水痕。
苏子煜与沈宵皆错愕。
夏小荷看了沈宵一眼,最终将目光定在赵行歌身上。那呆子怀抱着她的肉身坐在地上,眼中有隐约的哀伤,但更多的还是那化不去的温柔。
“我,我不能嫁给他……我死了……我不能耽误他一辈子的……”
她声音哽塞难通,说话间还有大滴大滴的水珠从眼中流出,顺着掩面的手背落下。
“你真傻。”
赵行歌扶着那具毫无生气的肉体站了起来,细心地拂走沾染在她嫁衣上的尘埃,将她脸上的泪擦干,再替她盖好喜帕。
“如果我没有娶到你,也不会娶其他人的。”
新郎一手扶着新娘的腰,一手扶着新娘的肩膀,与她两相对拜。
礼成。
凛冽的寒风扫过厅堂,红烛的火光动荡了两下,又继续安稳地燃烧起来。
绿色衣衫的少女,跌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苏子煜迈进茶铺。他总是临近打烊时来,那时客人基本都已回家,不会引起什么轰动。
沈宵以一个散漫的姿势瘫坐在椅子上,听到苏子煜进来,眼皮都不眨一下,只是伸手给他倒了一杯茶。
他就是每一次都知道进来的是他。
苏子煜既不觉得被怠慢了也不客气,在沈宵周边的椅子坐下:“夏姑娘,投胎去了?”
沈宵闻言闭上眼,长出了一口气:“去了。她这一走,铺子里安生下来,我倒不习惯了。不说这个了——”
沈宵坐正,带着几分调侃的意味看向苏子煜:“说起来,五殿下有没有想过,会与一位什么样的女子共度一生?”
苏子煜弯起眸子,手中折扇一敲桌面,似在琢磨。
“——什么样的都无所谓,父皇指给我的是如何便是如何。苏某对婚姻已不抱期待,此生有沈兄做知己足矣。”
沈宵笑出来:“我不能陪你一辈子的。”
“那就珍惜当下。”
苏子煜从托盘上翻起一个空茶杯,也为沈宵倒了一杯茶,放到他面前,又拿起他为自己倒的那杯:“以茶代酒,喝。”
☆、噬心恨(1)
惠妃夜间梦见一条金龙盘旋于天,梦醒之后诞下一子,便是苏子煜。
这位名满京城的五皇子随着传奇降生,自是不凡。打小他便端静沉稳,聪敏过人,七岁时为当今圣上写的贺文惊艳了满朝文武,十四岁在围场独自猎下一头成年黑熊。然而,他的文韬武略并非都比不上一点更令他与众不同——这位皇子天生通灵。
不知是否是因为窥见了另一个世界的缘故,苏子煜年幼时体弱多病,孤僻寡言,深受皇宫里其他皇子公主的排斥。然而天子喜欢他的灵智,一直对他关爱有加,才令他的成长算是顺利。
然而天子的关照也有触及不到的地方。五岁那年,小皇子独自一人在荷花池发呆,一不怀好意的恶鬼突现、将之推入池塘。
那恶鬼原是名门闺秀,一朝踏入深宫,本期得一跃成凰,却终其一生都未见得圣上一面,郁郁而终。她死后仍有不甘,便化作银魂游荡与皇城内,若见得貌美的妃子或谁的子嗣便有心害之一二。
通灵体质除了能视穿阴阳之外,较于常人也更容易受到鬼神的影响。此时此景,若是换了另一个谁来,那恶鬼绝不会得逞,可在那里的是苏子煜,于是体弱多病我们的小皇子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落到了水池中。
所幸,在这九死一生的关头上,一位白须道人从天而降,将小皇子救了上来,并驱散了怨灵。
“我游荡至此,掐得会有一子命中劫数应于今,念他与我有缘,特救之。”
此后苏子煜随其学法四年。虽然天子对这位不请自来的道士有着许许多多的猜忌,但耐不住小皇子同他甚是亲厚。在老道的教导下,苏子煜逐渐掌握捉鬼降妖的技巧,同时,没来由地,他的性格也变得开朗了许多,甚至称得上圆滑。皇上见到这结果自然是欣喜不已,非要给老道加官进爵,道长却以一句“红尘外人不惹红尘”谢辞了。
九岁那年,苏子煜郑重地宣布要一心修道、不问世事。
皇上龙颜大怒,狠狠地惩罚了“懵懂无知”的小皇子,将其禁足后欲找道人算账,却发现整个皇宫、乃至整个京城之内,都寻不到他的踪迹。不知何时,道士已悄悄然离去了。
……
……
度了夏小荷的亡魂后,苏子煜与沈宵助赵行歌安葬了她用灵芝化出来了肉身,又立了一块书有“赵行歌之妻夏小荷”的石碑。
一切就绪后,赵行歌还想在墓碑那里陪陪她,便让二人先回了。
怕惹人耳目,沈宵与苏子煜挑了条偏僻、通后门的小道。小道里墙壁林立,夹缝极窄,乃至阳光射不入,堆满了积雪。加上旁边的人家多扔些竹篮废瓦等杂物,就让它更难行了。不过他们两个也不烦躁,权当是途中趣味。
“你觉得赵书生如何?”沈宵随手捏了个法诀让身前断了一条腿的凳子浮空,不留脚印地踏过积雪,待苏子煜也过来时又将凳子降回原地。
苏子煜礼尚往来地开了前方的路,沉思片刻,道:“这几日我同他有过几番议论,他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我打算先请他到府上做幕僚,过些时日再荐给二哥。”
沈宵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既是人才,为何不收为己用,还要推给他人?”
苏子煜无奈地弯了一下嘴角:“天下皆知我无心朝政。”
苏子煜不理政事倒不是真是因为不思进取,沉迷道论。他应真龙之梦降世,一出生就给许多人带来了忌惮,再加上他天资过人,备受皇帝喜爱,从小到大明枪暗箭更是防不胜防。下毒,刺杀,设陷阱……凡是人能想到的暗杀手段,苏子煜都经历过一遍。
最严重的一次是九岁那年春猎,皇后买通了五十个一流杀手围堵他,势必置他于死地。不到片刻,小皇子的侍卫全都战死,幸而那天他的师父嘉木道人伴他出行,才没让他魂归天外。但嘉木道人也负了危乎生命的重伤,待送他安全回营后,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晕死了过去……
“男儿都有志经纬天下,一身雄才大略无处施展,殿下不觉得可惜吗?”
苏子煜终是一介凡人,不如沈宵修成正果道法高深,走过一路衣摆已经被雪濡湿。
被如此问道,苏子煜面上无悲无喜,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我是无谓的。如今盛世太平,边疆安稳,长兄又是个贤明礼让的人,这天下大抵是不必我插手吧。”
沈宵跟着道:“太子不仅贤明礼让,还‘明察秋毫’呢,抓住你点什么纰漏就绝不放手。”
苏子煜只是笑笑,并没有应答。
“况且我也爱好自在。若是被案牍之务缠上,又哪儿来的时间与沈先生呷茶赏月?”
苏子煜说这话的时候顿足看向沈宵。那目光温和深邃,就像一滩风平浪静而深不见底的渊。
不知为何,沈宵一触及那目光便回避了。
“如此也好,你本就不属于这尘世。”
苏子煜闻言来了兴致:“哦?先生的意思是,苏某有机会如先生一般修成正果?”
沈宵笑了一下,随即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曰:“天机不可泄露。”
“非也非也,天机可漏!拆字看相析八字,仕途财途都能算!只要三两银子!”
道路前方,茶馆后门,一位披着蓝色道袍的男子伫立在一地残雪中,笑着看向来人。
☆、噬心恨(2)
待看清了是何许人,沈宵挑起眉:“好啊你个道士,骗人骗到皇家了——我问你,不好好在屋子里养伤,出来干什么?”
那男子——名唤顾天清——摇着头叹息道:“我翻遍了整个茶馆也没找到一壶酒,嘴里淡出鸟了,刚想出门沽几两酒喝,便撞上你了。”
“是了,我开的茶馆,只贩茶、不贩酒,你能找到酒就怪了。”
苏子煜看二人聊得熟络,诧异地问道:“你们认识?这位是?”
沈宵这才想起为二人做介绍:“这是昨天在路边捡到的江湖骗子,见他快死了,就顺手带回来救治了。”又转身对顾天清道,“这是五皇子苏子煜,想必你也有耳闻,我便不多说了。”
对苏子煜拱手一礼后,顾天清捂住心口颤抖着指向沈宵,脸上摆出一副心痛欲绝的神情:“我堂堂陵虚门第二十一代弟子,在你口中竟成了江湖道士!”
“一般江湖骗子都会给自己报出些名号,你叫我如何信你?你可有证物?”
顾天清被说得一时语塞,呆了片刻后低头发出一声长叹:“到底是我没落了,竟然被一个茶贩子欺凌。不谈了,不谈了,我要回屋里躺着了。”
顾天清幽幽地踏回了茶馆,进到里面打了个哆嗦,又回身带上了木门。
苏子煜收回放在顾天清身上的目光,徐徐道:“先生倒是经常收留些落难之人。如若哪天苏某也落得穷途潦倒、无路可行的境地,先生可也会收留我?”
沈宵听了哈哈一笑:“堂堂皇子怎会走到那般天地?倒是我这个茶贩子落魄的更快!等我哪天茶馆赔钱开不下去了,还指望投靠苏兄呢。”
苏子煜轻勾嘴角,定定看向沈宵的眼,郑重地说道:“一定。”
沈宵跟着同笑,又被他的目光灼得无所适从,只得转过身来清嗑两声缓和气氛。
沈宵:“对了,明天我外出有事,茶馆不开张,你不必过来了。”
“先生何去?”
沈宵刚欲开口解释,只听后门被推开,顾天清从里面探出个头:“不对啊茶贩子,你要是不信我,为何昨天还要让我替你寻人?我又掐了一下,还是个姑娘家,别是人家不要你四处躲你,你非要死皮赖脸地往上凑吧?”
沈宵面无表情地掐了个诀,屋檐上的堆雪不知受到什么力量的催使纷纷下滑,端正地落在顾天清头上。
“哎呦!”
苏子煜暧昧不明地笑着看向沈宵,道:“哦?先生所去是为了寻俏佳人的?”
沈宵苦笑着摇了摇头,无奈地说道:“正是,正是。”
……
沈宵倚在马车里半梦半醒。这马车行起来毫无颠簸之感,坐久了难免会有睡意。
行了又半个时辰,沈宵察觉到何处有异样,挑开帘子一看,只见四周一片灼灼桃花林,开得异常摇曳。那桃花的色泽却又不是那盈盈柔嫩的粉,而是阴惨凄厉的红,远远望去,活似淋淋鲜血。
沈宵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难怪走了这么久都感觉不到转弯,原来是入了他人的法阵。”
他一挥手,赶马的小人化作一个纸片飞入他袖中。
沈宵跳下马车,向前走了几步,高声喊道:“寒冬腊月,却得见如此旺盛的桃花,还要多谢款待!东家也不必躲藏了,出来会面罢!”
话音落不久,从前方一棵桃木后走出一红衣男子。其虽生得俊朗端正,看着正气凛然,身上却隐隐透露出一丝暴戾的怨气。
这是一个怨灵,年岁看上去已是深远,远到怨气都该被时光磨尽了。
见那男子垂眼向沈宵一拜,低声道:“在下东方绯,无意冒犯仙人,只是愚人不知如何引起仙人注意,才出此下策。”
这人说话的声音很是耐听,低沉、温润、语调无甚起伏、语速不急不缓,似是一条溪流缓行而过,润人心神。
沈宵见他又如此客气,敌意消退了大半,一仰头道:“不知公子找沈某有何贵干?”
怨灵虽没有什么表情,却也能从眼角眉梢看出他的紧张与忐忑,他抿了抿唇,道:“不知仙人于天庭时,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名为顾青的仙人?”
沈宵将天庭的一干仙众回想了个遍,终于捕捉到了蛛丝马迹,肃然道:“我是听说有一个姓顾的仙人,因不服天条天道,自剥仙骨,遁入轮回去了。”
东方绯闻言一时惊愣不已,半晌,才苦笑了出来。
“遁入轮回去了,原来是去轮回了……”东方绯低声喃喃自语后,又抬头看向沈宵,“仙人身上有他的气息,可是近日与他有往来?”
沈宵听了一惊,道:“我今日确是收留了一个道士,名唤顾天清,莫不就是他?”
怨灵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吓得沈宵连忙上去搀扶。
“我东方绯平生不跪天不跪地,唯今跪了仙人,还请仙人相助于我。”
☆、噬心恨(3)
江城是个小城,坐落于荒郊,不与其他城池接壤,也没有严峻的军防。
论富贵,它称不上繁荣;论景色,它称不上灵秀;论文学,它称不上书香。
在临镇河三十二城中,它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
很少有外人会进来探看,其间的人也懒得出去。
江城生活虽不能论奢华,但也是舒适畅怀,再加上很少有人员的流动,民风也更淳朴自然些,清早起来从城东穿到城西,路上遇到的商贩你几乎都叫得出名字。
就是这样如半个桃源般的城池,半个月前迎来了一位艳美非凡的佳人。
她是一名琴师。
在一个阴霾的晨,她面朝着如柳絮般纷飞的小雪,抱着琴一路从城门走到了城内的一间歌舞坊。她一路走去,全城的人都口耳相传、忍不住出来相见,仓促裹着寒意便出门了的居民站在道路的两旁,惊艳间又窃窃私语。没有人大声的说话,整条大街都处于一种热闹又冷清的氛围之中。
长歌坊的坊主也一早就听闻有一靓女子入城的消息,之后又闻是朝着自己方向来的,不由得惊得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她立于檐下等了许久,那女子姗姗来迟。
所幸,她并不是如坊主所想前来踢馆的,更幸运的是,她淡淡的表示要借宿一段时间。
从此,每天都有大量的人群前来听她弹琴,虽然她很少出席演奏,但长歌坊的生意一时兴旺到了极点。
那位女子到来之日距今日已有一个月,与往日相同的是,今日也有一群人来寻觅那位姑娘的身影,其中包含一位青年。
与往日不同的是,那个青年是个外乡人。
尽管那位佳人名声大盛,但也到底只限于消息闭塞的江城之内,所以当坊内的丫鬟见到时很是惊讶与新奇。
当青年大大方方从怀中拿出一张银票时,小姑娘脆生生的叫了声“公子这边请”,便带他进了最好的厢房。而当请年又拿出三张银票时,想见一见那位令全城的男子魂牵梦萦的姑娘的要求,也显得那么的合情合理了。
沈宵一边品着香茗一边恭候着恭候着那位“江城神女”的到来,他盯着手中那盏青花瓷杯——杯中的液体随着手的摇晃波澜起伏——心想茶虽然是好茶,但总比不上自家的香。
不多时,有小厮进来将琴置于房内珠帘后的琴案上,再片刻,一位身着淡蓝色长裙的女子走进来,目不斜视地走入了珠帘。
那人自然便是沈宵等的那人。
从她进来那一刻沈宵便在打量她,打量至她落座,只得出了一个结论——她美,很美,不经意间勾魂摄魄的那种美。她的美却不浮华,不妖冶,如空谷幽兰般凝静,如大雪寒梅般冷傲。
就是这种美,让江城没见过世面的男女老少为之痴狂齐同观赏,让沈宵也不由自主的赞叹。
“我先前从丫鬟小绿那儿听说了你名为谢水衣,现在一见果然名副其实——以水为衣,以冰为魄。”
谢水衣却并没有理会沈宵,素手从古琴间一撩拨,一阵悦耳的音符便流窜了出来。紧接着,成篇的乐声起,连贯如流水。
沈宵心道你却也不问我想听什么便自作主张弹了起来,真是高傲至极了。但这种小埋怨也没持续多长时间,因为很快他的心性就被音乐完全带走了。
谢水衣不是空有其表,而是内外皆为金玉。一手好琴竟也令人如痴如醉,如梦如狂。琴弦与指尖接触,奏出的颗颗音符直直的钻入人的大脑,卸去人的疲惫,洗涤人的精神。你所有的情绪都准备着被她的琴音调动,她快,你变变得紧张起来,她慢,你又开始感伤。一曲终了,竟是余音绕梁,让人痴迷其中不愿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