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的几个丫鬟都惶惶不敢吭声,张氏轻声叹了一口气,道:“睡吧,去了一日,我也乏了。”
可是她又哪里能睡得着,夜间躺在鸳鸯锦上辗转反侧,竟不知心里究竟是怎么个滋味儿。
不是为了贾赦去宠别的女人,说真的,她也是看惯了。贾赦这风流成性的样子是为了谁也不肯改的,纳进房里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了,若是为这个生出醋意来,最终折磨的也只会有自己。
可她为的究竟是什么,她却也说不清楚。只觉着这一生,这漫长的几十年,就在这内宅大院里围绕着那一个男人。为他生儿育女为他孝敬父母为他勤俭持家……所有所做的一切都是以那个男人为前提的,可是何时能有一天,是为了自己?
柳意在那边熏笼上上夜,半梦半醒之间,忽而听见帷帐中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我若是生了个女儿……”
她侧耳再去听时,里间儿却已寂静下来了,像是刚刚那一声叹息,只是出自梦里。
第21章 元春
贾琅第二日迷迷瞪瞪在青镂玉枕上睁开眼时,正遇着一个人拿着他自己的一缕柔顺的黑发百般在他鼻下拨弄,弄的他整个人都痒痒的,即使眼睛还未完全睁开,已经伸出了一只爪子,啪的一声拍到了对方脸上。
随即耳边传来一声轻笑,待贾琅终于奋力把眼睛瞪大时,便看到水溶那种俊美且近在咫尺的脸:“小懒虫,已经日上三竿了,你起是不起?”
贾琏由侧躺着的姿势改为平摊着晒肚皮,默默把红绫被扯到了下巴来回答这个问题。
不起不起,坚决不起!尤其是在泡完温泉后,整个人都像踩在了棉花上,软绵绵的,一点都不想从床上离开!
水溶忍不住又笑了一声,亲昵地凑过去用指腹揉弄他白皙的颈部,像是给猫顺毛似的,把小贾琅顺的眯了眼,喉咙里发出浅浅的呼噜呼噜的声音。
“可是,今日原本打算带你去附近的青城山上走走的,你若是不起,我们如何去?”
贾琅闻听爬山更是软成了一滩水,死活抱住被褥不松手:“你看,不是我不想去,是这床不愿意让我走!”
水溶伸手挠挠下巴:“也罢。”
见他终于放弃了,贾琅瞬间又把头埋入了杯子中,准备继续与周公约会。可谁知下一秒身体便蓦然腾空,水溶直接拦腰把他整个人捞了起来:“你若是不起,我抱着你去,也是一样的。”
贾琅:……
一日不见,还是这么热闹啊。
他昨日从入了这庄子起,便再未看到什么弹幕。想也知道是水溶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给解决了,还觉得有些寂寞。
结果昨晚上便觉得此主意甚妙,不然他醉酒后的傻态岂不全部直播了?
水溶说到做到,果然一路抱着他去了马车,连衣服也没让他换。直到安稳地把人放在坐垫上了,才将马车中放着的外出的衣裳替他换了,对有气无力一脸不甘愿的小贾琅道:“青城山山腰上有座碧云寺,那儿的素斋做的极好。”说到这儿蓦地停顿了下,半晌才笑道,“尤其是一道白玉竹荪,更是拿手菜。”
贾琅的眼睛,蹭的一下就亮了。他慢慢儿坐直身来,眼底迸发出了满满的热情,瞬间拉住了水溶的手泪眼朦胧道:“知音!”
此心何人能知?无需言语,汝便懂之!
碧云寺的住持慈心是个年近古稀的老人,白眉白须,很有几分仙风道骨。他却是认识水溶的,当下合掌行了礼,叫了声贵人。
他随即把目光投向了水溶身边站着的、还不及他腰高的贾琅,登时便是一愣,不由得开口道:“这位小施主与我佛大有机缘,若是有意——”
“莫要想了,”水溶广袖一挥,将人揽至自己身边,“他是我的人。”
慈心大师眼中的光亮顿时黯了下去,又看了贾琅几眼,连叹了几声可惜。
贾琅不管他们如何,满心只想着吃素斋吃竹笋。好在,慈心大师也没有让他们拜一拜佛的打算,直接就把人领进了较为清静的后院儿,找了间干净的房间,支了张八仙桌便吩咐人做菜去了。
这一道端上来的,便是贾琅一直心心念念的白玉竹荪。几片完整的在粗瓷盘子里装着的竹荪白嫩嫩软绵绵,可那香气却丝毫不减,简直是毁灭性的闯入鼻间,让贾琅的心都开始不争气地疯狂跳动起来。
水溶看着他的样子摇头,伸手拿筷子先将一片竹荪夹到了他张开的嘴中。
在放到嘴里的那一刻,贾琅觉得自己简直要泪奔。
这样浓香的滋味、绵软却又不乏柔韧的口感,在舌尖一点点绽放开来的鲜香……
他默默把碧云寺列为了每月必来的地方之一。
碧云寺的素斋果然不同寻常,除却只一口便征服贾琅胃的白玉竹荪外,金针菇拌粉丝、拔丝芋头、喜饼等也都做的颇得其中真味,竟比那些寻常的荤菜更多了几分爽脆口感,让人回味无穷。
饭后再配上一盅沏的酽酽的普洱茶,贾琅小包子果断仰倒在了椅子里,舒服的直哼哼。
水溶伸手探了一探,随即挑眉:“今日不怕自己胖了?”
贾琅豪迈地挥手:“不怕,男子汉大丈夫,长的壮实一点也没什么的!”
水溶揉着手下孩童愈发圆滚滚的小肚子,嘴角就挂上了意味深长的笑:“阿柒,你可知道,那胖与壮实,可完全不是一回事儿啊。”
贾琅当然知道。
但是……
他默默扫了眼眼前的菜。
果然还是过了今日,再提减肥的事儿吧。
两人之后几天便暂时住在了碧云寺,一日三餐都在这里解决,直把小贾琅的脸蛋又喂圆了一圈,愈发软绵绵好捏了,这才被水溶带着回了山下的温泉庄子。之后又泡了几天的温泉,把小脸泡的白里透红粉嫩嫩香馥馥,这才交回了张氏手中。
张氏看见自家小儿子的第一眼,觉得眼前这根本就是一个白玉团子。圆滚滚的,在地上一推就可以走的那种。
于是她虽然心中不太情愿,但还是不得不承认,那北静王世子,的确是会照顾人。
这一年照旧是宫中女官采选,元春已学了三年多的规矩,进退有礼书香满腹,准备进入那离天恩最近的地方,去为家族撑些门面了。若能博得天大的富贵,那自然是极好的,整个家族皆可因此受些庇佑;可若是博不得,她也只能在那宫中被人遗忘,成为家谱上一个落满灰尘的、不会被翻开的名字。
这世上的女儿家,大抵都是悲哀的。从出生到死去,她们会在什么样的地方会做什么样的事,从来也不是她们自己操纵的了的。只能含羞带怯满怀期待地从家门口坐上红轿,待着那素未谋面的夫君将自己接入一个不知会怎样的地方中去。她得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得忍受枕边人三房四妾拂花弄柳,得学着忍气吞声勾心斗角……
这不是她们愿意的,却是她们改变不了的。
元春离开家时的前一宿,在自己从小长到大的香闺里默默睡了最后一晚。第二日早起来时,若无其事去给老太太请了最后一次安。
“老祖宗,孙女就此远去了,莫牵挂。”
座上的王夫人早已拿帕子掩了嘴,只是那呜咽之声却是堵也堵不住,眉目间满是萧索,眼角都有了细纹。连带着宝玉也站在一旁放声大哭,使劲地拽住了元春的衣服,死活不肯让她走。
“大姐姐,大姐姐,不走不行吗?”他哭的眼睛都肿成了桃子,“这不是你家吗,为什么要走呢?”
这话让元春的心一下子酸涩起来,她努力笑了笑,又伸手抚了抚宝玉的头。
“弟弟,姐姐再见你,还不知是何年何日——你可得好好听话,乖乖的!你若是乖乖的,我自会回来!”
宝玉似懂非懂地点头,原本紧紧抓着她衣袖的手也放开了,只是仍抽搭个没完。
张氏携着贾琏、贾琅并迎春坐在一旁,口上虽不说,眼睛却也有些涩涩的。
不管元春再怎么不懂事,她都是家人。
家人这两个字,往往比其它字来的更有力一些。
元春一一请了安,随后便转身去了。她已脱去了家中常穿的千金小姐的打扮,换做了朴素无华的料子,头上插着朴素无华的珠花,携了抱琴,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门。只在身后留下一个纤长的、逆着阳光的影子。
走出之后,这世间,便再无贾元春此人。
前方,要么鲜花锦簇,要么,便是阴阳两隔!
第22章 添丁
元春走后,贾府内宅显然瞬间沉寂了许多。只有贾赦并贾政无甚感觉,前者继续庸庸碌碌浑浑噩噩着,徜徉于美人与古董中日日为乐;而后者则沉醉于孔夫子的大道中无法自拔,脑中日日惦记的都是之乎者也,满口的大道理说与小辈听。
张氏冷眼旁观着,心中就像是盐儿醋儿油儿酱儿都倒在了一处,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荣国府嫡出的长女,本可平平安安顺顺畅畅嫁给个京官的嫡子,一生说不得多么平安喜乐,起码,是娘家可以帮一帮的,也不至于让人欺负了去。
可眼下,为了这群不成器的男儿,她们只得牺牲了自己的终身,赌上性命去往那人心险恶的紫禁城。可笑的是,她们在宫中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换来的却是这些男儿的锦衣玉食富贵繁华。
世道何公?
就在这时,柳意匆匆过来在张氏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什么,让张氏蓦地就滴了几滴眼泪下来。
她说:“大小姐身边伺候的丫鬟说,大小姐走的前一天,那被褥都哭湿了一大半。”
与此同时,元春却坐了马车,与抱琴一道,往那帝都中心的宫城走去。
她的粉面上已经没有了泪,只是紧紧地掐着自己的掌心,等待即将到来的未知的命运。
过了几日,贾府新买的一批新鲜花样的布料运进府了,张氏带着迎春在那一摞摞叠的整整齐齐中的布料里挑选。挑来挑去,最终选中了四样,一是石榴红江南风景纹暗花的,一是藕荷色折枝海棠的,一是雨过天晴色绣缠丝莲的,一是银红纱的。
“这石榴红的却好,正适合你们小姑娘穿,”张氏笑道,“外出穿这个也衬你,别人见了,定然夸奖我女儿漂亮。”
小姑娘闻言,白玉般的面颊上登时爬上了几抹薄红,羞怯道:“母亲惯会拿我取笑。”
“哪里便是取笑了,”张氏将布料交予雁书,让她去交给府中专门给小姐公子们做衣服的绣娘,一面笑道,“你也无需听你二伯母的,和探春丫头穿一样的——毕竟你已经记到我名下了,说句不好听的,那身份比探春丫头却高了许多呢。我们大房长女和二房的庶女穿戴相同,总归传出去也不会有什么好听的话。”
迎春细声细语地应了,又要道谢,倒让张氏伸着指头嗔怪地点点她的额头:“都说了,我们母女无需如此客气。”又转过头去问迎春身边伺候的明渠:“小姐身边的人可都还听话?昨日用了些什么?”
明渠向前一步,清楚地答了。张氏听闻迎春这几日胃口还好,便也放了心,百般摩挲她的头发,将人带去东厢房那边儿吃茶。
一碗普洱茶还未入口,先听一个清脆的孩童声音从门那边传过来了:“母亲,母亲?”
门前的丫鬟忙打起帘子,一个小小的公子哥儿却踱着步进来了。明明生的一张圆滚滚又讨喜的脸,灵动异常的眉眼,却偏偏装作一副大人似的稳重模样,很是惹人发笑。
“我的儿,你又去哪儿了?”张氏放下手中的官窑脱胎填白盖碗,笑道,“总不在家,到处疯跑。小心老爷说你。”
“我父亲才不会为着这个说我呢,”贾琅显然不信她这话,笑眯眯道,“况且我是被北静王世子带出去的,又不是擅自一人出府。父亲再不管我的。”
北静王世子这几个字让张氏的嘴角瞬间往下压了压,只专心品着手中的茶,不说话了。
于是众仙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贾琅心中颇为无奈,忍不住狠狠地在脑海中反驳他们:我可是男儿,为何要出嫁?要嫁也是别人嫁我!
他这般霸气侧漏,倒是让天上那一群看热闹的有点儿呆。迟疑了许久方缓缓发过来一行字:
为何不容易?贾琅也是一头雾水,这年头男女比例已经失衡了吗,娶亲都如此艰难了吗?不由得反问:我也是男儿,为何不能娶?
众仙哗然,半晌后方道:
连观世音也来凑热闹:
天帝迅速地过来插了一脚:
王母保持傲娇脸:
三千年之后。
贾琅觉得自己已然外焦里嫩。
三千年之后他怕是早已入了冥界去那冥府里当个漂泊的鬼魂了,还结什么亲?
神仙的思维方式,我着实不太懂。
张氏这日郁郁了一夜,深感自家的儿子就像是泼出去的水,让人颇为忧虑。次日蹙眉方起时,便听柳意悄声与她说了些什么,面上登时有了一丝冷冷的笑意。
“当真?”
“自然当真。”柳意抿嘴道,“二太太那边儿负责打扫庭院的刘婆子说的。她本是无意从赵姨娘那儿路过,却听见赵姨娘向二老爷哭诉,说是又有了他的骨肉,提心吊胆生怕二太太不悦呢。”
张氏望着泛黄的铜镜中端庄的自己,口中不由得就逸出了一声轻叹。
“罢了,她也不容易。”她悠悠叹道,“正房太太,哪里便是那么好做的。”
单单一个胸襟大度,便不知苦了多少人。
这日去给老太太请安时,果然便看见了王夫人嘴角那苦涩的笑意,整个人的面容却完全是僵着的,一点喜色也无。她便也装作毫不知情,往下首坐了,道:“弟妹今日来的却早。”
王夫人淡淡应了一声,将一条青丝的手帕捏的死紧。
贾母却穿了绛紫色缎绣玉堂的褂子,歪倒在那美人榻上,琳琅拿着个小锤子帮她锤着腿。老人家微微眯着眼睛,漫不经心道:“老大家的,你来的正好。我们这府里,却又要出一桩喜事儿了。”
张氏忙笑问:“恭喜老太太了,只不知道是何喜事? 俊?br /> 贾母并未答话,只是把那目光往王夫人身上放了放。王夫人面上这才挂上了勉强的笑意,慢慢道:“好教大嫂得知,我家老爷房里的赵姨娘却有两个多月不曾换洗了,老爷昨日方才说与了我。”一语犹未罢,张氏便笑道:“这可是添丁的大喜事!恭喜弟妹了。”
王夫人拿帕子掩了下嘴,这才应下了。
“你却也不可小气,”贾母略略儿睁了眼,叮嘱道,“那可是你家老爷的孩子,好生照料着,务必平安才是。”
这话中的敲打之意甚浓,让张氏也不免为王夫人心寒了一下。
身为正室,又为夫君生儿育女,娘家也显赫,本不该被这般挑刺儿才是。可偏偏,他们却还要求你宽容大度,笑着将身边儿最好的姑娘往夫君房里塞,对方生出的孩子也要视如己出,略微儿有一丝不满露出来,那夫家便可以义正言辞写休书了。
她往王夫人面上飞快地瞥了一眼,果见对方脸色都全白了,像是一张写完字后被随意揉搓扔掉的纸张,身体都在不自觉地打着颤儿。
她扭了脸,不由得叹了口气。心中却开始怀疑,将柳意与贾琏做个姨娘,却是不是件好事呢?
这日回去后,她却将柳意叫到面前,认认真真地问了她。
“柳意,你也是跟了我许久的了,我之前说要将你与琏儿,却从未正儿八经问过你的意思。”
这话倒让柳意惊诧起来,樱唇动了几下,方道:“太太这说的是什么话?奴婢的命都是太太的,太太要奴婢做什么,直接吩咐便好。何须来问奴婢的意思?”
张氏看着她秋水般的眼,窈窕如柳枝的身姿,忍不住便将她拉至身边来,慢慢儿把自己的意思讲与她听。
“之前,却是我想错了。你这个模样,聘出去做正头夫妻定无甚问题,只是因为在我身边儿伺候久了,总想让你留在我这里,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意思。”
柳意抬眸看着她,张氏抚摸着她的头,目光慈爱的像是在看自己的女儿,“但这天下的少女,哪个不怀春?哪个不想一生一世一双人?我现在看来,姨娘这身份却不怎么配的上你,你若是愿意,我自会给你找个好好的稳妥的人家,虽不及这府中富贵,可却过得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