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梁哥。”
“嗯,完全是可以理解的。”顾杭点了点头,端正了自己的坐姿:“当然,这其实也没有要向你隐瞒的地方……先去端点喝的来吧,我们边吃东西边说。很不必把气氛弄得这么僵,这虽然不是个轻松的话题,但也并不沉重。”
“我不去。”沈洵出乎意料的摇了摇头:“你在用缓兵之计,岔开话题给自己争取揣摩事态的反应时间,你教过我的。”
顾杭这次是真的笑出声来了:“了不得啊,入室弟子。”他四下打量一圈,只有床头放着一杯白水,就手拿起喝了一口:“好徒儿,就这么对付师父?”
他声音里带着点亲昵的笑意,似乎是想故意让人听得耳朵发烫似得。沈洵料不到自己将着一军他还能这么自在,当下一愣,干巴巴道:“没有只对付你。还唱了出空城计问了下图哥。”
“图柯和你说什么了?”
“说虽然你喜欢段翩然,但我还是不要那么伤心的好。”沈洵知道顾杭在敲他的话,不过他也在反问顾杭的答案:“杭哥,你怎么看?”
“我?”顾杭又低笑了一声:“我算记住图柯了。”
第三十二章 似满树茶花翩然而落
“有两件事我大概需要着重强调。”顾杭摸上了床头柜上的一盒烟, 但到底是在手里摩挲了一下就放下:“第一件事, 我和段翩然的私交确实不错, 不过我从未对他抱有任何你所以为的那种感情,从没有过。”
沈洵自顾杭这两遍“从未有过”中听出了他的紧张。
但再紧张也没用。何况谁知道他在紧张什么?
“如果是这样的话,很多事就没办法解释了。”沈洵竟不知道自己还能这么一针见血:“韩老板觉得把我打包送你肯定能让你开心——送兄弟能让人开心吗?图柯甚至不敢多说段翩然的事, 还反问我谁不要命了敢乱说。梁先生的态度也半遮半掩,总之没有一处对劲。”
“因为他们以为我喜欢段翩然。”顾杭已经可以预知到话题的未来走向,他不禁叹了一口气。
“你明知道,但你从未解释过?”沈洵惊讶于自己竟然还能笑出声来:“是对此乐见其成吗,顾先生?”
顾杭举起一只手来打断了沈洵的提问。他沉默了片刻:“对此我没有什么可自辩的, 这是我至今仍然非常难以启齿的一个错误。它太幼稚了, 可谓是我年少时做过的最不能细想的一个恶作剧。”
“但我所能保证的是, 段翩然也很清楚我对他没有别的意思。”
一边说着,顾杭的手一边在沈洵的肩头拍了拍:“我书架上最高层的那本红色相册, 你帮我取一下。”
沈洵任他支着自己跑了一趟腿, 他自己也用这段功夫冷静了一下。等他把略旧的相册递到顾杭手里的时候, 原本沉郁的气氛已经被这一打岔冲淡了不少。
顾杭慢慢翻到了自己想找的那一页, 把相册颠倒了个方向递给沈洵:“这就是段翩然。”
六寸的照片光影调和的十分舒服,一旁的花树就更是将主人公的气质衬托的淋漓尽致。沈洵把整张照片翻覆的看了看,心中的惊讶远超往日。
太像了,如果单论五官的话,他和这个人真是长得太像了。
而这就是更让他讶异的一点——一个和他容貌如此相似的人,神态间却和他并无相似。那种与众不同的独特气质,让他和沈洵之间的差别可叫人轻易的一眼辨认。
就在此时此刻,沈洵总算理解了梁沐的那一句“相貌有几分相似,可也并不是很像。”
他们岂止不是很像,简直是截然不同。
段翩然头发漆黑如墨,嘴唇艳丽似血,皮肤洁白若玉。这三种纯正的颜色调和在一起,让他美的仿佛时时可以入画。而相片上的他睫毛微垂,眉眼间自有一笔浓墨重彩的“妖气”。他看着镜头的眼神半笑半睨,又轻佻,又不屑。
在沈洵见到这张照片的第一面时,一股不可忽视的凌厉秾艳就仿佛要冲出这张薄薄的纸片似得,不遗余力的给每个向它投来目光的人最大的震撼。
“照片是老韩照的,他那时候技术不错,抓人物特质抓的很准。”顾杭带着点怀念的意味叹了口气:“小洵,你认识他旁边的花树吗?”
沈洵摇了摇头。
“是山茶。”顾杭温声说:“当山茶成林,花期已过的时候,林中会铺满一层一大朵一大朵落而不凋的山茶花。老韩之所以选山茶树为景给段翩然拍人物照,就是因为我们对他有种共同的,和山茶相似的感受。”
“他随时盛放着,也预备着,可以在最艳丽,最热烈的一刻将让自己的生命戛然而止。”顾杭神色严肃的说:“他是个非常凌厉,非常有攻击性的人。”
说过这句话,顾杭对着沈洵若有所思的神情一笑,手脚很轻的把相册从沈洵手中抽走:“我觉得这至少可以印证一件事,我真的不喜欢段翩然。”
说到这里,顾杭微微一顿,语气变得更加诚恳。
“你看,我和你说过,我更喜欢相处起来轻松自在让我愉快的人,而不是像他这么给人压力的。当然,我是喜欢人有点稍微扎手的对抗性,但段翩然可不是稍微扎手,他要是晚上躺在我旁边我都要担心明天能不能活着见到太阳……”
沈洵:“……”
他不可思议的发出了一个气音:“等等……你特意支我去拿照片,七拐八弯的和我说好多介绍他的话,最终就是为了告诉我你不喜欢他?”
“叫杭哥。”顾杭慢条斯理的提醒了一句:“难道你觉得没有必要吗?在我看来这倒是最重要的部分。”
“是吗,看来是我只学会了老师抓重点能力的皮毛啊。”沈洵扬起了眉毛。他没发现自己的唇角边已经带上了一点释然而放松的笑。
“这可不见得。”顾杭眼神戏谑的看了过来:“我特意把我不喜欢段翩然这件事作为我阐述中最重要的部分。小洵,你当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
沈洵刚刚提起一口气来,一下子就被顾杭的这句话噎住了。
按照顾杭话里的意思……他对顾杭的感情……沈洵的脸慢慢泛起红色,竟然难得的感觉到一种非常纯粹的不好意思。
他嘴唇翕动两下,一时间竟然无法答复。幸而顾杭并没在此刻刨根问底的把他那点浅薄的粉红心思扒个干净。
顾杭只是宽和的笑了笑。
沈洵松了一口气,遮掩什么一般连珠炮似得问道:“那第二点呢?我记得你说有两件事要和我强调。”
“第二点啊……”顾杭拖出了一个长长的尾音:“小洵,你刚刚叫我什么来着?”
“啊?”
沈洵被问的愣了一下,随即很快的反映了过来:“杭哥啊,肯定是杭哥。我还能叫你什么嘛,你这太多此一问了。”
“是吗?”顾杭偏过头去看他,明知故问道:“方才那声‘顾先生’是我听错了?”
“嗯,嗯。对的。杭哥可能听错了。”
“认错真快啊。”顾杭哼笑了一声:“就这么想听第二件事?”
“还好,也就一般想听……”
“那我明天再和你说。”顾杭随手把相册往自己床头柜上一搁:“你既然不着急我就放心了,快去学习吧10 沈洵“不不不,其实我超想听的……”
“超想听?”顾杭一挑眉:“那也没办法,你还是继续等明天吧。‘顾先生’既小气又记仇,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沈洵:“……”
“还不走?要是这么喜欢在我这屋粘着,就先给我端壶温水吧。”顾杭把喝空的杯底冲着沈洵亮了亮:“我保证这次可不干什么缓兵之计的事。”
刚开始说话的时候水杯还是满的吧,他这么渴?沈洵讶然的细细打量了顾杭一番,却发觉他的脸色是比往常更苍白一些。
看着沈洵的表情依稀是明白了什么,顾杭这才懒洋洋的抱怨道:“我这次出去差点喝死在酒桌上。好不容易回来了歇一歇,你又跑过来审我。小洵,你真一点都不心疼你杭哥?”
沈洵不好意思的一笑:“我错了杭哥,我下去倒水。”
顾杭幽幽一叹:“这会儿倒知道卖乖,唉,你这倒霉孩子。”
沈洵:“……”
倒霉孩子颠颠儿的下楼倒了一壶温水上来,自知刚刚态度不好,十分懂事的关切了一下顾杭此次的行程:“杭哥这次喝的比元旦那回还多吗?”
“对方排出来谈合同的人叫俞厘,江湖传言说他脑子有点毛病。”顾杭这次真心实意的长叹了口气:“不过他舅舅的官儿做的比较大,背后关系硬。”
“搀着喝。”顾杭痛苦的摇了摇头:“他办的那不是人事。”
当时两边人都坐上酒桌,顾杭抬头一看清对面的人脸,心里就是咯噔一声。果然接下来不到一刻,侍应生就推了一车酒塔进来,红的黄的白的全都有。
那厢的东道主俞厘还非常豪迈的大笑起来:“都喝,都喝,今天谁不醉倒在这儿就是不给我俞某人面子。”
顾杭:“……”
那一刻就是以他的涵养都忍不住在心里骂娘:你那面子才值几个钱?
饭桌上难免有拼酒的事,但照着对方的架势这根本就不是拼酒,这他妈是拼命!
偏偏别人都是越喝越醉,俞厘却越喝越精神,最后两个眼睛亮的和狼眼手电似得,弄的顾杭都搞不清是喝的胃疼还是看着晃得胃疼。
早年圈子里有个传言,说是别人家留学都是送去欧洲,只有俞厘别出心裁的自请去了俄罗斯,这么一看传闻竟然诚不我欺!
这场酒喝到一半顾杭就吐了——倒不是真醉,只是要不装醉瞧着对方的架势简直要完。他一边在洗手间打理后续一边苦中作乐的开脑洞:要是俞厘的脑子能和类人猿换一下,智商肯定比现在高十倍不止。利人利己,简直何乐不为。
沈洵听到这里关切的问道:“那杭哥你现在还好吧,当时下来的时候胃疼不疼?”
顾杭沉默了一小会儿,最后还是总结道:“当时下来时……反正还没死。”
沈洵:“……”
顾杭非常恳切的看了过来,若有所思道:“总之,能活着看到你真是太好了。”
沈洵:“……”
他又说这种让人接不上的话!
第三十三章 被抹去的男人
沈洵最后还是离开了, 没有追问顾杭“第二件需要告诉他的事”是什么。
其实当时的气氛已经非常轻松温柔, 沈洵甚至有确定的把握和自信:如果他坚持向顾杭询问的话, 顾杭一定会告诉他的。
但是看着顾杭依然有点苍白疲惫的面容,凝视着对方愉快含笑的神情,沈洵的话就硬生生的卡在了嗓子里。最后也只是讲了两个学校里发生的笑话就告辞离开。
顾杭已经很累了, 还要他打起精神来应对自己的问题。沈洵自觉这种事自己做不出。
即使是对有点交情的人来说,这种行为都很不体贴了,更何况面前的人可是顾杭,是……他喜欢的人。
在那个横垣在他们之间的,最关键的“段翩然”问题解决后, 沈洵也有心情来正视自己对顾杭的感情。他虽然早在两三天前就意识到了自己对顾杭的这份喜欢, 但在当初的当务之急无疑是搞清楚顾杭对他的态度究竟是给“沈洵”的, 还是给“段翩然”的。
冬天的夜晚总比夏天寂静。沈洵把灯灭掉,额头贴在冰凉的窗玻璃上凝视着天空的一轮上弦月, 脑中思绪万千, 眼前有无数场景交织, 却无一例外都是从他和顾杭相遇后所开始。
初遇时对方主动后退一步的缓和, 每每记得掐掉香烟的关照,主动同意留下白雪的温柔,背着他偿还了大伯一家恩情的宽厚,有趣却也不过分的幽默,还有他一次次如春风化雨一般不动声色的撩拨。
这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告诉沈洵,他们是两情相悦的。
窗户玻璃温度很低,沈洵的额头都挨上半天也没能捂暖一点,反而心绪浮动,只觉得血液燥热难当,忍不住把双手也按了上去。
幸好没给杭哥看到,他一向对这种事比较在意……老年人嘛,都重保养。沈洵在心里偷偷编排了几句,并且暗自警告自己可别说漏嘴给顾杭听到。
明明已经到了往常就寝的时间,沈洵却毫无困意。他再三在心中号令,强迫着自己遵循作息规律,把自己塞进了被窝里。
即使已经陷进了松软的被子里,沈洵的大脑还是感觉到无比的亢奋,他忍不住抱着被卷在床上兴奋的翻滚了几下,然后半是为自己这孩子气的举动不好意思的,半是心里快乐的要飞起来一般笑出声来了。
顾杭……嗯,顾杭。
沈洵当晚在被窝里反反复复的翻了一个多小时的身,直到第二天早晨沈洵醒来,这股新鲜的兴奋劲儿依然没有消退。他睁开双眼,第一个词自然而然的蹦进了脑海——顾杭。
下一刻沈洵反应过来,双手捂脸,好好的反省了一下自己是不是没救了。
当天早饭时顾杭没有露面,沈洵虽然有点失望,但还是用求偶一般的热情叮嘱了佣人一顿废话。他这和往常截然不同的唠叨做派让佣人迷茫的出了一脑门的汗。
而等他到了学校,脸上也带着种不同以往的喜意。幸而绝大数的同学都以为他是考好了高兴的,也只有一个原新眼毒,一边把笔记还给他一边咂摸了一声。
“不对劲。”原新笃定地说:“哥们儿你今天状态不对啊。”
“是吗,快说说!”沈洵欢快的说。
原新:“……”
他被沈洵这异常的表现吓得一哆嗦。
“你可别吓我。”原新嘴里咕哝了一句,扳过沈洵的肩头来,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沈洵的脸,最终总结道:“你这让我想的起一首诗啊。”
“什么?”
原新摇头晃脑,若有所思道:“粉面含春威不露,一枝红杏出墙来。”
沈洵:“……”
沈洵沉默了片刻,抡起了手里的笔记,把万恶的原新资本主义打倒在了桌面上,并且踏上了一万只脚。
“昨天说好了请客吧,你预备好钱包吧。”沈洵大魔王冷酷无情的宣告。
原新挣扎着抬起头来,泪水涟涟,又是心痛又是感动:“虽然付出了钱包的代价,但我还是欣慰你终于正常了。”
沈洵:“……”感觉自己的心口狠狠的中了一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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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晚饭过后,顾杭终于把第二条话尾巴接上了。
“说实话,这一条我有犹豫过是否应该告诉你。”顾杭双肘撑着桌面,十指交叉,舒舒服服的把下巴垫在自己的指背上:“当然,告诉你也是可以的,毕竟你早晚要知道——可不要在外面乱说。”
“我不说。”沈洵保证道。他的好奇心已经完全被顾杭勾起来了:“所以究竟是什么?”
顾杭却还要慢悠悠的打铺垫卖关子:“你就没想过,图柯和你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为什么要说‘谁敢’把这事和你乱说?”
听到顾杭特意在“谁敢”两个字上加了重音,沈洵微微一愣:“不是因为你们都……”说到半路,他自己也有点卡壳。
难道就是因为图柯以为顾杭暗恋段翩然,所以就连说说都不敢了?杭哥虽然挺能记小账抽冷子,但也并不是那么霸道不讲理的人吧。图柯怎么就怕成这样,还觉得别人也都会怕?
“在十年之前,段翩然独自出走,走前没有留下任何信息。梁沐一直以为他是因为段家的一滩浑水才心灰意冷抽身离开,或是遭遇了什么意外。但我和老韩都知道——图柯可能也打听到了什么——段翩然是‘被抹去’的”
顾杭的语气非常温和,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娓娓道来。然而沈洵却听得寒毛直竖:“什么叫‘被抹去’?”
“这意味着在一开始,对他的消失有了个官方的,合理的解释,然后在接下来的一年到半年中,他所有的档案都被注销,存在的痕迹也被抹去。你再也没办法查到他的任何身份。”
“他成了一个只存在于他人记忆中的人。”
沈洵瞪大了眼睛,他的手已经不自觉的握成了拳头:“他得罪了谁?”
“他谁都没得罪。个人的势力再大,哪能轻易把一个人留在世上的痕迹消除的这么干净?他的母亲身份有点特别,所以我当时就猜测,他是被吸纳进了国家的一个特殊的部门做事。”
“什么部门?”沈洵追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