昝三邻并不笨,他听出来了,昝母是在指桑骂槐,发泄内心的不满。昝一清终于还是跟他们提出了让自己到市一中读书的建议了。
晚饭时,昝母把一只大鸡翅放在昝一清的碗里,再把另一个鸡翅放在委委屈屈眼眶含着眼泪的昝五湖碗里,说了一声“吃吧”,昝五湖才在美食的诱惑下原谅了昝母的无理叱骂。
这顿饭吃的很安静,席间只有双胞胎拌了几句嘴。
晚饭后,双胞胎迫不及待地跑去邻居看电视了,若在平时,昝母要么会在院子里乘一下凉,要么带着小的三个子女到邻居家看一会儿电视才回家洗澡睡觉的,这会儿她一语不发地提了桶热水,抱着昝六合去洗澡了。
“三子,”昝父开口喊住了正收拾残羹冷炙的昝三邻,语气一点温度都没有,“既然你哥都说了去市一中读高中更好,那你就去市一中读书吧。”
昝三邻低着的头迅速抬了起来,看到了朝自己挤眉弄眼的昝一清一脸的笑意,他不禁也扯开了一个笑意,慌忙应了一声“好”,端着碗碟的手轻微地颤抖着。
“只是学费很贵,你要省着花钱。”昝父慢悠悠地卷起一支草烟,他是个老烟枪,觉得再名贵的香烟都不足草烟的香味地道,而且草烟的价格便宜,很受干沉重农活的烟民欢迎。
昝一清抢着道:“在大城市读书,再穷也不能太寒酸,该吃的吃,该穿的穿,不能给同学看不起。”他在繁华的S市呆过,人靠衣装马靠鞍的道理他比谁都明白。
昝父不乐意了,吐出一口烟,缓缓道:“做学生要有做学生的模样,攀比什么!”
昝一清知道昝父的心思,无非就是怕昝三邻花钱太多,于是故意激他,说道,“爸,这个年代的学生就是比成绩比钱多比老爸能干的,三子的成绩是这个,”他比了比大拇指,“至于钱跟……咳!爸,钱你可以不用担心,我已经决定好了,过几天就到H市找工作,三子以后的伙食费就包在我身上。”
“哥,你……”昝三邻不安地道,“你为了我辞工了?”
昝一清一挥手,笑道:“辞什么,本来就失业了两个星期了,工作也不好找,现在就算找个加油站的工作也要高中文凭,啧!那边物价死贵,一斤西瓜也能卖到5块!以为那籽是镶金的?房租更不必说了,还是回H市找工作划算。”
昝三邻将信将疑,昝父却不说话了,大概被大儿子之前的话小小地刺伤了一下。他也有自知之明,自己没有本事,一辈子务农,挣不了钱,给不了子女富裕的生活环境,让他们跟着自己遭罪。现在终于有一个能给自己挣脸面的儿子,可这个儿子却……
第4章 贺宴
八月二十号,昝三邻按照惯例忙完了手边的农活,回到家已经十点多了,昝父昝母去卖菜还未回来,以往这个时间他们早就回家了的,兴许是今天集市惨淡,附近的菜农卖的菜比较多。昝三邻有点着急,他惦记着赵嘉鹏的贺宴呢,跟班上的同学分开也快有两个月了吧,委实有些想念那些一起奋斗过的他们了。
弄完午饭,昝三邻招呼三个弟妹吃午饭,他也草草扒了几口饭,就去换回了三中的校服,准备出门了。倒不是他多喜欢三中的校服,只是除了校服,实在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可以穿出去赴约的。
昝父昝母还没回家,家里唯独一辆摩托车是昝父的专利,昝一清现在已经在H市找到了一份工作了,上的还是白班,以前在S市谈的女朋友早就吹了,现在他又瞧不上厂里的女工,总觉得土里土气的,怎么看都不爽,他才22岁,自然不急着成家,晚上闲着无事,跟同寝室的哥们出去吃吃喝喝唱KTV,一周没到就腻了,于是三天两头的跑回家里一趟,却很有骨气的坚决不骑那辆斑驳破旧的摩托,宁愿花钱请镇上要好的旧友吃几顿好的,以此借他们的摩托来充当交通工具。勤俭的昝母得知后,忍不住唠叨了大儿子几句,昝一清叛逆期还没过完,索性就不回家睡了。
昝三邻是有一部自行车的,那也是昝二楚初中肄业后留下来的。自从昝三邻放暑假以来,那辆还保持几分崭新的自行车基本上已经成了昝四海的所属物,据昝母的意思,这辆还算崭新的自行车就归昝四海搭载昝五湖念初中使用了,昝四海别提多高兴了,骑上自行车四下闲逛,总会遭到昝母的数落,昝母无非就是怕昝四海毛毛躁躁的把自行车骑坏了,买新的她又舍不得,得花上好几百呢。按她原早的如意算盘,昝三邻到县高级中学读书,不住内宿,吃住都到住在县城的二叔家,二叔家里高级中学不算远,步行20分钟也就到了,往返不用搭乘公车,车费都可省了呢!再说二叔对昝三邻还是挺好的,至于三邻的二婶态度则一般,毕竟她是县城人,从来不待见乡下的亲戚,即使对待住在一起的公公婆婆也一样没好脸色,三邻不过忍受三年的委屈,但省的可是一大笔钱呢!她还有另外三个小孩,再怎么替他们筹谋,这笔钱还远远不够呢!
眼看已经十一点多了,骑自行车到三中差不多要花一个小时的,根本赶不上与赵嘉鹏会合的时间,况且怎么可以因为自己而让身为主角的赵嘉鹏迟到呢?昝三邻可不敢耽误了赵嘉鹏的时间,也不愿自己的迟到成为同学们口中调侃的大牌人物。
嘱咐双胞胎要看紧昝六合,昝三邻快步跑到祠堂,上湖村的祠堂前几年修缮一新,粉墙新瓦,高粱画栋,颇为雄伟,平素人迹罕至,遇上白喜事或者祠堂点灯节倒是人声鼎沸,然而人们都会小心翼翼地避开门口拴着的一条比藏獒还要渗人的大狼狗,那是管理祠堂的竹匠哑伯饲养的。
说哑伯是管理祠堂,却全然将此处当成了自己的家,吃住都在神祠后面的那间偏室,这也是村里人见他为老无依特意腾出的空间。人说十聋九哑,他却不聋不哑,只因自小说话不利索,开口咿咿呀呀的总会遭人嘲笑讽刺,渐渐孤僻成性,离群索居,不与人来往。
五十开外的哑伯至今孓然一身,无妻无女,也不认识字,早些年父母离世后便跟哥嫂分家一直住在旧祠堂里,靠了一双巧手平日里编编竹筐簸箕,闲暇时还给有要求的人家做做桌子书架,价格公道,方圆几十里的农家都愿意买他的帐,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昝三邻打小就深得哑伯的喜欢,童年能吃到的糕点饼干都是哑伯给的,到他念中学住内宿,三中没有承包学生饭堂,倒有一个免费的大蒸饭堂,学生的两餐都是自带大米干粮拿到大蒸房去蒸。像昝三邻这样的农家子弟,带的多是晒干了的豆类,诸如红豆黄豆,浸上半宿,大米和水拌上油盐去蒸,餐餐如是,长期以往,自然是吃腻了的。幸亏有二姐夫何充跟哑伯的接济,否则三年念完,昝三邻肯定营养不良。
今日天气不错,哑伯坐在祠堂的门槛上编竹篱,入了秋,眼见就是年节了,他等着过几天出圩集抓来几只小鸭子圈养,待过年了也养肥了就可以宰吃了。听到自家大黄狗呜呜的邀宠声,回头见是昝三邻来了,黑黝黝的脸上挂起了笑容,向他做了个询问的手势。昝三邻拍拍大黄狗的头,简略地跟哑伯表明来意,哑伯忙停下手中的活儿,推出摩托车,载上昝三邻直奔百花镇三中。
昝三邻到达三中时太阳正当空悬挂,远远看到校门前,赵嘉鹏衣着光鲜,倚着一辆同样光鲜的轿车旁,像电视剧里办喜事的新郎一样翘首以盼,身旁还有司机为他打着遮阳伞。
哑伯打了个手势问他要不要等他回来,昝三邻也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能回去,于是让哑伯先回去,自己会找在镇上修车的憨大送回村的。憨大是昝一清的死党,憨大为人憨厚,常唯昝一清马首是瞻,这回昝一清回到本市找了份工作,闲暇之余没少跑回百花镇找以前的狐朋狗友叙旧,憨大就常常跟昝一清混。哑伯点点头,掏出口袋里的一叠零钱,也没数就塞给昝三邻,昝三邻岂敢拿他的钱?忙不迭的罢手,并向他解释昝一清有给零钱他用,哑伯拗不过他,只得怏怏不乐地返回。
昝一清确实有给昝三邻的钱,不过只给整百,没给零钱。他在S市失业快一个月,钱花得差不多,找的新工作还没到发工资的日子呢!也是听到昝三邻要去参加同学的贺宴,昝一清才世故地给他一百块做贺礼,免得到时候被同学嘲笑。
昝三邻哪有想那么多,一百块的贺礼于他而言确实太多了,他的裤兜里鲜少装过这么大的纸币面额呢!
三中的校服是天蓝色跟白色相间,昝三邻的身影一出现,赵嘉鹏就捕捉到了,他脸上的笑容愈加灿烂,径直迎上前,狠狠地揽过他的肩膀,佯装生气,道:“我可急坏了,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你看看都几点了!”
昝三邻没有手表,但看光景,确实应该过了十一点半的开席时间了,于是很抱歉地说:“对不起,有点事来迟了。”他却不知道喜宴开席往往都是推迟再推迟的。
“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全班数你最迟了,等下必须要罚酒一杯!”说话间,赵嘉鹏已经把他塞入轿车里,收了遮阳伞的司机也不打话,启动引擎就把轿车拐上了公路。
“可我们还未成年!”昝三邻还对赵嘉鹏方才所说的罚酒一事耿耿于怀。
赵嘉鹏愣了愣,才伏在昝三邻的肩膀上大声笑起来。
车里的空调很足,昝三邻不习惯与人亲近,推了推赵嘉鹏,佯怒道:“热死了,快走开!不许笑!”
“好霸道……”赵嘉鹏毫不在意地揉了揉昝三邻的发顶,这是从前总不及他解题快时养成的习惯,如今落在手里的发质湿漉漉的,赵嘉鹏拉下一张苦脸,哼声说道,“叫你早点出来不听,现在晒得全是臭汗了,等下要是遭女生嫌弃了,那就是你活该!”
“哪有臭汗!”昝三邻到底与赵嘉鹏熟稔,在同窗的跟前也敢将锋芒展现,全然忘切了畸形身躯带来的自卑,两个少年重拾昔日的嬉闹,在车后座里唇枪舌剑争辩了一番。
轿车很驶到达威酒店的地下停车场,赵嘉鹏引着昝三邻直上一楼大厅,直接避开了迎在酒店门口恭候宾客的几位叔伯亲戚。
昝三邻见宾客都在大厅里设置的长桌前写字递红包,他也很识趣地往那边走去。
“你干什么去!”赵嘉鹏截住了他的去向,拉他直奔电梯那边走。
“交……交红包啊……”昝三邻疑惑地停下脚步。
“交什么红包!”赵嘉鹏满额黑线,批评道,“谁教你的这些繁文缛节?笨死了!”
昝三邻满腹疑问,恰巧电梯下来了,就被赵嘉鹏拉入了电梯里。
挤入电梯里的还有几个中年人,看样子也是宾客,只是不认识赵嘉鹏这个正主儿,没跟赵嘉鹏打招呼。
“那里是我爸跟我哥的朋友熟人才去的专区,我的同学只管人来,不许带礼。”赵嘉鹏懒懒的趴在昝三邻的肩膀上,对着他的耳旁低声说。
耳朵被他弄得痒痒的,昝三邻下意识地往后躲,不满地推他道:“热死了,别靠过来。”
“还敢嫌热!是谁迟到了的!”赵嘉鹏振振有辞地指责。
“我又不是故意的。”昝三邻本来就理亏,这会儿更是辩解得一丝气势都没。
说话间电梯已升到了四楼,人流全涌了出来,那几个原本同在电梯的人立即喜上眉梢,朝候在厅前西装革履的赵家父子走去。
“恭贺,恭贺!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啊老赵!”一个肥头大耳的男子笑哈哈地道。
“过奖,过奖!”赵父点点头,扫了一眼正欲悄无声息混入宴席的小儿子,收住了脸上的笑意,严肃地道,“嘉鹏,过来见过这几位叔叔伯伯!”
赵嘉鹏无奈耸耸肩,不敢违抗父意,只得引着昝三邻过来介绍道:“这我爸,那我哥……”他的话音未落,一位尖嘴猴腮的男子已经挤到他的跟前,笑道:“刚在电梯那我就觉得令郎很眼熟,你看这眉这眼,啧啧!你们三父子简直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嘛!不必说了,将来一定也是一方豪杰,通吃大江南北!”立即赢来了宾客们的附和。
昝三邻没见过这种场面,木讷地干站着,很快被热情的来宾挤到了一旁。
“嗨!”有人朝昝三邻打招呼。
昝三邻回头一看,是赵嘉鹏的哥哥,上次在银行门口有过一面之缘,依旧是西装革履,无框眼镜下目光透彻,一派精明的成功人士模样,昝三邻腼腆地回答:“您好。”心里却在想,这赵家三父子的相貌确实都很相像。
那人友好地伸出右手,自我介绍道:“我叫赵嘉楷。”
昝三邻从未遇过如此正式的介绍,顿时手足无措起来,慌忙道:“我叫昝三邻。”迟疑着伸手要去回握。
不料刚从那群巴结自己的宾客里脱困的赵嘉鹏已经三两步跨到昝三邻的跟前,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往里走,大声说道:“爸,我跟三邻先入席了!”
赵嘉楷的眼神微微波动了一下,落空的手还晾在半空里,不过很快有来宾热情地贴补了空位,自来熟地握住他的手,忙不迭地恭维起赵家来。
被赵嘉鹏拉入宴席的昝三邻兀自云里雾里,举目一望,不由深吸一口气,几十张桌子都坐满了高谈阔论的人,穿着旗袍的女服务员分立其中,几个嬉戏玩耍的稚童穿梭其间,还有两个高举摄像头的专业人员现场拍摄,一时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好多人!”昝三邻感叹道。
“嗯,”赵嘉鹏不以为意,“都是我爸跟我哥的朋友,咱们的同学在那边。”指了个方位,那里也早就有人发现了他俩,几个男生都站起来朝他俩招手,甚至有人迫不及待地高声喊道:“来了,来了!我们的主角可把状元带来了!”
但主角赵嘉鹏只朝他们点点头,拉着昝三邻拐了一桌,来到陈老师坐的那桌跟前。
时值暑假末尾,按理说很多离校的教师没法赴宴才对啊!可不知赵家父子动用了什么神通,竟然能将教过赵嘉鹏的每一位老师都请了来,从幼儿园到初中毕业,一位都不落下。领导级的更别说了,林林总总的坐了好几桌,连县教育局都来了好几个人捧场。
昝三邻与赵嘉鹏一一与在座的老师问好,说来也是缘分,昝三邻与赵嘉鹏初中同班三年,昝三邻聪明勤快,赵嘉鹏活跃开朗,教过他俩的老师都颇为喜欢这两位懂事的学生,他们的脸上洋溢着欣慰的笑容,尤其教出了昝三邻这样的县级状元,毕竟如此优异的学生可遇而不可求。
“你打算几号去新学校啊?”陈老师笑盈盈的问道。上周昝三邻特意致电告诉她已经决定到市一中去就读,可把陈老师高兴坏了,当即又催促叶老师联系他的市一中的同学帮忙。
“月底,二十九号就过去报到,”昝三邻尚未习惯成为众人目光里的焦点,拘束中又藏不住的喜悦溢于言外,想起陈老师为他劳累奔波,由衷地感激道,“陈老师,谢谢您!”其实昝一清之所以能回家力挽狂澜,还是有赖于陈老师在何充的跟前多次扼腕叹息,何充也是个敬重文化人的汉子,真心替昝三邻惋惜,不免也在昝二楚的跟前提起,昝二楚初为人母,事事以自家儿子小胖为先,设身处地一想,若小胖有朝一日能像三邻那般光耀门楣,父母却成了他的绊脚石,光是想想心都碎了。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给昝一清打了电话,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将三邻的困境添油加醋了一番,失意中的昝一清怒火燃烧,立马打道回府为三邻打抱不平了。
“说什么傻话?”陈老师笑了,“你这孩子懂事,刻苦,就是缺乏自信,要相信自己,你真的很棒的!”她为师多年,难得碰到昝三邻这样好的苗子,自然尽心尽力,把他当成了自己最杰出的学生。
“嗯。”陈老师弄巧成拙触碰了昝三邻心底最为自卑的秘密,自信?昝三邻也想拥有啊,可是……他敛了敛眉,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愁绪。
“陈老师您就放心吧!”赵嘉鹏适时上前解围道,“我敢保证,三邻将来一定会成为咱们之中最成功的人!”在座的其他科任教师也纷纷颔首称是。
“陈老师,严老师,王老师,”一位扎着马尾的女孩走了上来,跟就近的几位老师打了招呼,爽朗地笑道,“我是被他们推出来的,你们瞧瞧,”顺势指了指坐满了学生的那几桌方向,继续出卖道,“他们那副崇拜的目光快要把他俩戳出洞来了,为了避免惨剧的发生,学生我斗胆向您诸位讨还我们的主角跟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