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市一中?”昝父愣住了,咬了一半的西瓜搁在茶柜上,西瓜汁在咬口处溢出,淌湿了茶柜的一角。
见昝父这等反应,陈老师显然也已明白昝三邻回去之后压根没跟家里提过这事,于是耐心地说:“是的,市一中!三邻的成绩在全市也是名列前茅的,市一中比我们平县的高级中学更加师资雄厚,三邻不是池中之物,我相信他今后一定……”
昝父心里抖了一下,也没细听陈老师口中说的什么池什么水,忙打断道:“咱们H市的第一中学?咱三子不是被平县高级中学录取了么?免学费书杂费!陈老师你不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陈老师清了清喉咙,道,“平县高级中学为了保证升学率,每年都有免除学费书杂费的名额分给成绩优异者,三邻考了全县第一名,当然……”
“这不就得了吗!”昝父又打断陈老师的话,架起二郎腿笑道,“市一中?好远啊,我们镇好像还没有直通H市的车吧,得上县城去转车,一趟车就要花费将近20块钱,还要坐两个多小时,多麻烦啊!还是在县城读方便啊,不用进镇车站搭车,出了村在公路岔路口就能拦到公交车,2号车跟9号车都可以直达高级中学的门口,一趟两块钱,半个小时的车程,不耽误学习!”
“这……这……”陈老师哑口无语了一下,平复一下心头渐渐升起的怒火,道,“市一中路途虽然遥远,但三邻都是住校的,也没有太大关系吧?昝先生,您听我说……”
“去市一中读,免费的吗?”昝父大概明白了陈老师的用意,他忍了忍,没立即离开陈老师的家了。
“学费是要交的,但是书杂费肯定会免除的!”陈老师抿了抿唇,道,“老叶有个老同学就在市一中教,已经联系到他帮忙找一下市一中的校长了,只是现在是暑假,市一中的校长不好找,但开学前一定能找到他的,到时候再请他通融一下,相信市一中的校长一定也想留住三邻这样成绩优秀的学生……”
昝三邻这才知道陈老师为了他的前程,竟然连“师公”也动用了关系,不由心底满是感激之情!要知道叶老师是以“老顽固”之名号响彻校园的,据说因为他的生性耿直而开罪了县教育局的某位很有背景的领导,致使他的一级教师的职称一直都没能通过……
昝父用手掌做扇状朝自己扇了几下风,似乎也在压制怒气,好半晌才放平手,站了起来,道:“陈老师,不如等找到市一中的校长我们再聊这个话题吧。”
“可是,昝先生……”
“陈老师,容我回去再考虑吧。”昝三邻也站了起来,轻轻地笑了笑。
“你这孩子,真是的……”陈老师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也站了起身,“三邻,你要为你的以后着想啊!县高级中学固然好,可现在还有更好的学校供你选择,可千万不要错过啊!”末了,陈老师还苦口婆心地多劝了几句。
“我知道了。”昝三邻垂着眼,细长的眉睫掩住了眸内漾起的涟漪。
缓步踏出教师楼的最后一个台阶,昝三邻深深地吸了口气,午时的骄阳毫不容情地将热度炙烤在他的身上,他却无由来的一阵寒心。无可厚非的,陈老师对他的厚爱,他这辈子都会铭刻于心,有时他还会羡慕陈老师的女儿,不知她前辈子修了多少福分,才做了陈老师的女儿。
“热死了,你还走得磨磨蹭蹭的,快点!”周围空无一人,昝父恢复了本性,不耐地叱喝了身后的儿子一声,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发泄对陈老师的不满。
昝三邻加快了脚步,抬头仰望四楼,果然看到陈老师站在阳台前微笑着朝他挥手致别。昝三邻忙回以挥手,眼眶早已润湿了。
心思沉重的昝三邻随着昝父来到信用社,休息区坐了十来号人,不知是排号办事的还是附近镇上的人进来蹭空调。
自动取款机上没有什么人,昝父喜滋滋地上去,输原始密码时叫上昝三邻,问道:“密码是什么?”
昝三邻上前,低声报了窜数字。
“什么乱七八糟的数字!”昝父哼声埋怨陈老师设置杂乱无章的密码,快速登录进去之后修改成了自己熟悉的数字密码。
昝三邻低下了头,即使早知道昝父不可能记得这个密码是以他的生日日期排列而成的,麻木的心还是钝痛起来,也是,记忆中,他就从没在家过个生日,哪怕是简单的一碗长寿面,一个鸡蛋,家里人都没有为他弄过一次。
改完了密码,昝三邻尾随昝父出了信用社的玻璃门,迎面热气腾腾的空气裹得人窒息。
“三邻!”一个惊喜的声音蓦地传来,昝三邻微微一怔,循声望去,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生从一辆福克斯下来,正是昝三邻班上的同学赵嘉鹏。
“哦,嘉鹏,好巧啊。”昝三邻收拾好纷杂的心思,朝赵嘉鹏笑了笑。
“是啊,跟哥哥来办张银行卡,没想到会遇上你,”赵嘉鹏三两步走了过来,笑道,“对了,还没恭喜你呢,大状元!”不忘拍了拍昝三邻的肩膀以示恭贺。
“说什么呢!你还不是考进了县高级中学么!”昝三邻眼神闪烁了一下,他敏感地捕捉到了赵嘉鹏扫了他身旁打着赤膊的昝父一眼,那眼神显然带着鄙夷之色。
“我怎么能跟你比呢?你进的可是市一中!”赵嘉鹏羡慕地道。
“嘉鹏,这位就是你一直赞不绝口的那个考进市一中的同学?”福克斯正驾驶座里下来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他衣着讲究,戴着一副无框的眼镜,轮廓跟赵嘉鹏有几分相似,看着昝三邻的目光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
“哥,就是他!昝三邻!那个坐在我的前座又睡在我上铺的兄弟,逆天成绩705分!”对于这个高出自己100多分的高成绩,赵嘉鹏倒是很豁达对待,毕竟这次考试自己也是超常发挥,堪堪过了县高级中学的分数线,电话查询成绩的时候,语音播放出来的成绩分数,连自己都有点敢不相信呢。
“哦?”那青年点点头,道,“那你们慢聊,我先进去。”临走又瞥了昝三邻一眼,锐利的眼神让昝三邻无由来的一禀,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赵嘉鹏胡乱地应着他哥,转身对昝三邻道:“对了,三邻,你家还没安装电话吗?我都要杀到上湖村去找你了!哎!这个月的二十号你有空没,我爸非要在达威酒店宴请朋友,庆贺我被县高级中学录取……嘿嘿!咱班我都叫了一大半同学过来呢,我可跟他们保证过了,一定请你到的,你可别不来啊!”言罢傻笑起来,言语间颇为期待二十号的到来。
“嗯,我家没安装电话,”昝三邻稍稍沉吟片刻,适当地换了个话题,问道,“达威酒店是在县城的哪里……”
“在东华路那边,”赵嘉鹏见昝三邻面露窘色,明白他很少去县城,县城的路段地名什么的一切都很陌生,于是搔搔头,笑道,“算了,我们还是约在学校的门口见吧,这样你就不会在路上被人拐走了。”
“说什么呢!”昝三邻白了他一眼,心里却感激他的解围,点头道,“那就这么定了吧。”
赵嘉鹏哈哈笑道:“你可千万不准放我鸽子啊!”
“我……”昝三邻受其影响,阴郁的心情也随之明亮起来了,含笑道,“我知道了,二十号,学校门口,几点?”言下之意就是应承了一定会赴约。
“中午十一点半开席,你要早点到!”赵嘉鹏拍了拍脑壳,差点忘记告诉他时间呢。
此时昝父按响了摩托车的喇叭,昝三邻知道这是在催促自己了,忙道:“好的,我到时一定准时赴约!”又朝赵嘉鹏笑笑,道,“我爸在催我了,到时再聊。”毫不意外地看到了赵嘉鹏投向昝父目光中的愕然,但赵嘉鹏并没失礼,向跨上摩托车后座的昝三邻高高地挥起手,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
第3章 昝一清
昝三邻已经打定主意去报读本县的高级中学了,昝父昝母说的没错,在哪儿读书还不都是读?况且去平县的高级中学读的还有认识的同学呢,不似市一中,只有自己孤家寡人一个,再说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要自己付出努力,三年后一样可以考取重本!昝三邻亦如是安慰自己,极力压制心头泛起的苦涩。他不曾料及,这个既定的命运会在八月十四号的这一天被大哥昝一清扭转了。
昝家访客潮热闹了大半个月已然冷却,繁重的农忙日子里,农家的闲暇光阴总是那么的短暂,能抽时间走亲戚实属不易。昝三邻也乐得轻松——他实在不善于应付家长里短的扯谈,宁愿到地里干活,也不愿应酬这些亲戚的恭维。
这天昝三邻像往常那样,一大早就去菜地浇水、锄草,太阳刚爬起来的时候,他已辗转去了山沟割猪食草了,直至中午,他才挑了满满的两大筐猪食草回家。昝五湖昝四海早放牛回来了,正跟两个伙伴在院庭前的大槐树下玩弹珠子,见昝三邻回来,那两个伙伴就不玩了,乡下人家的小孩多少带着畏惧“文曲星”的怯懦。
昝四海昝五湖很有默契地收了弹珠,双双来到灶间,一个烧茶,一个煮饭,把捡回来的竹壳烧的啪啪作响。
菜是昝三邻弄的,蒸了一碟咸鱼,各炒了一盘青菜跟苦瓜炒蛋,蛋还是昝三邻在山沟割猪食草时发现的,一窝九颗,他全掏了回来给弟妹加营养。
饭后,昝三邻打包好两份午饭,跟双胞胎一起去了旱地。
旱地位于山脚下,上湖村土地贫瘠,种下的农作物收成不理想,丢慌又可惜,大家只好种上了热带的果树,荔枝、龙眼、芒果……南方的水果都很好种,风调雨顺的年份花则开得灿烂,果实也多,可惜家家户户都丰收,水果也是销售不了多少,只能自己吃,再多就是晒干晾成干货日后吃了。有心眼多的也曾把果实拉到市里去零卖,不成想市里的城管凶猛似虎,没收了水果不说,还把人揍了一顿,轰回了乡镇。那个年代的厚道老百姓,还不懂得利用媒体喊冤。
昝家水果种了不少,余下的两亩多地一半种了玉米一半种了地瓜,地瓜还要等一两个月方能收获,玉米已陆续摘了几趟了,这是最后一趟,秋季到了,昝父已经打算要把这块地犁开了翻了土种上花生。
田埂旁放了几根烤熟了的玉米,昝六合守在旁边,大概牙齿只有几枚门牙,手里拿着的那根玉米被啃得坑坑洼洼的,小孩天性又好动,磕磕碰碰地将手中的玉米弄到了土里沾了不少泥星,嘴角都沾上了玉米渣滓与泥星兀不自知;昝父打着赤膊在玉米林中寻找漏摘的玉米,早被磨练得犹似盔甲的肌肤已经不惧叶子侧刃的割划了;昝母则守在堆成小山似得玉米棒子前掰下厚重的叶子,劳作惯了的手很灵活,三两下就剥掉累赘的厚叶,只留下薄薄一层叶子裹着玉米棒子。这些是要拉到镇上零散卖的,卖相尤其?div align="center"> 匾暇剐〉胤降嫩渍颍蛑鞔蠖嗍蔷蛳杆愕募彝ブ鞲荆退闶且黄∫兑惨锝锛平稀?br /> 五湖四海这对双胞胎欢叫着扑到烤玉米前,抓起一根就啃,昝六合不悦,奶声奶气地道:“三哥也吃,三哥也吃!”
昝三邻则招呼父母吃午饭,闻言笑道:“三哥吃了饭了,六合乖,先吃午饭。”走过去把昝六合抱过来,放在昝母身边,然后缓步地钻进玉米林里替代了昝父先前的工作。
昝母掀开了饭盒盖子,惊喜地道:“呀!怎么有鹌鹑蛋?”
昝五湖抢着道:“是三哥掏的哦,四颗抄了苦瓜,还有五颗蛋放在饭里蒸呢,我吃了一颗,好好吃!”
昝四海也跟着道:“我也吃了一颗!”
剩下了三颗,显然昝三邻没吃。
昝母把自己的那颗鹌鹑蛋剥了送进昝六合的嘴里,昝父也招来昝四海要把自己的那一颗分给他吃,昝五湖不依了,嘴巴一弯,瞪着昝父就要掉眼泪。昝父无奈,只好把那颗鹌鹑蛋一分为二,双胞胎各吃一半。
透过浓密的玉米林叶,昝三邻远远地看着昝家五口其乐融融的情景,不由心生悲凉,明明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份子,却像隔着千万重山川,任是怎么跋涉都遥不可及。
及至日薄西山,玉米才收完,昝父的摩托车后架绑满了两大麻袋玉米棒子,车前坐着昝六合,开车先回家了。昝母朝山坡上放牛的双胞胎喊了几次,听到双胞胎远远回应了之后,才跟昝三邻各自挑了一担玉米棒,晃悠悠地回家了。
昝三邻是最后一个赶回家的,他挑的那担玉米棒子比较满,上百斤的重量压得稚嫩的肩膀酸疼不已,途中休息了几趟,昝五湖昝四海牵着大水牛吆喝着还没上缰绳的小牛也很快超过了他。望着悠闲的四弟五妹,昝三邻说不尽的羡慕,跳出龙门的愿望愈加强烈,县高级中学也好,只要能脱离这种困境!只要能让他出人头地!
昝三邻不停地鼓励自己,远远看着家门时,心里才暗暗松了口气。好不容易卸下重担,倒出箩筐里的玉米棒子,身后就传来昝一清的声音:“三子!”
“大哥!”昝三邻惊喜地回过身,昝一清高大的身影已经站在自己的身旁了。
昝一清挥掌揉了揉昝三邻的头发,继而苦下一张俊脸,嫌弃地道:“满头大汗,脏死了。”将蹭在手心的汗渍抹在昝三邻的手袖里擦了擦,掌心还是湿粘粘的。
“你怎么回来了?”昝三邻倒是不计较,脸上露出沉淀已久的笑容。
“还不是因为你!”昝一清哼了一声,道,“我听二楚说,你不去市一中读?”他中学肄业就去一线大城市打拼,由于学历不高,找不到满意的工作,窝身于小作坊里,处处遭遇白眼,工资又不高,每年也只在春节回家一次。
“在哪读还不是读。”昝三邻淡淡一笑,他已经习惯了这种说辞了。
“是爸妈不让你去市一中读的吧!”见昝三邻沉默,昝一清皱着眉,他从烟盒里掏出一支烟,摸了半晌也找不着火机,烦躁地把烟塞回烟盒,闷声问道,“那钱还在你手里吗?”
昝三邻一怔:“什么钱?”
“一万五,镇上跟学校的奖励。”
昝三邻垂下了眼。
昝一清见状明白了,沉声道:“爸妈没有远见,你不要闷声不吭,这件事交给我处理!”转身就要回屋。
“大哥!”昝三邻忙制止他,拉住昝一清的袖口,急声道,“不去市一中读书是我的决定,不关爸妈的事。”昝一清有这样为他着想的态度,昝三邻已经心满意足了。反抗父母的意愿?昝三邻苦笑,他又不是昝一清,不是身体正常的昝家子孙,拿什么去争取自己应得的权利?
“但是关昝家的事!”昝一清斩钉截铁,他无法理解三弟为何总在父母的跟前表现得如此的唯唯诺诺,“别人生来富贵,成绩很差都可以进很好的学校,将来拥有一份很体贴的工作,”他似乎想到了自己这些年在S市所受到的种种不公平待遇,语调渐渐悲愤而沧桑,“我们呢?生来贫穷,读不好书就只能四处奔波,做牛做马,任人差遣!”
“大哥……”昝三邻也听出了昝一清的弦外之音,却不知该怎么好言安慰他。
“三子,去市一中读,相当于半个脚跨入清华北大!”他说得掷地有声,仿佛就读市一中就等于考入高等学府的传言在自家三弟的身上就是亘古不变的定理一样。
昝三邻拳头握紧,熄灭了的念想悄悄复燃了。
昝三邻不清楚昝父昝母是如何被昝一清说服的,或者说,他刻意不去参与昝一清对父母的游说,只身躲在夜幕下,认真地剁了猪食草喂完猪,再摘洗了青菜,张罗着炒了。昝母在杀鸡,每逢昝一清回家,她都会杀一只鸡慰劳大儿子的辛劳,昝三邻帮不上忙,就去冲了个冷水澡。
时值酷暑,晚上七八点钟了,热气还未从地表里散发完,上湖村很多成年男子都会趁着夜幕结伴去溪水冲凉,年幼的或者不习水性的男孩则在自家的压水井旁草草冲洗,洗澡房几乎成了女性的专用。昝三邻由于特殊的身体原因,素来是提水到洗澡房冲洗的。昝家不宽裕,洗澡房建在院子旁,三堵简陋的石墙砌成,没有门,用来遮羞的竹篱门还是前几年昝三邻托本村的竹匠哑伯编制的。即便如此,昝三邻洗澡还是很快速,兴许是心理的原因,他不习惯裸身在外,即使只有短暂的几分钟。
洗完澡出来,他听到昝母在骂昝五湖偷懒,热水都烧不够,声音不高,但很尖锐。昝家就昝母跟昝六合才洗热水澡的,而热水素来是昝五湖负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