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犹豫地,他第一个拨通了杜淮霖的号码。
如同杜淮霖对他不明其然的担忧,他对杜淮霖的信任,也已经盲目地凌驾于任何人之上。
可杜淮霖没接。奚微颤抖的手指再要打,屏幕一闪,突然灭了。
他的山寨机质量太差,进了水,堪堪支撑他打出最后一个电话后,寿终正寝。
奚微慌乱地甩,拍,全无作用。
一点微弱的光顺着垃圾箱底的缝隙透进来,成了那根救命的蛛丝,让奚微死死扒着盼着,又让他绝望——井壁上没有扶梯。
他放声大喊,求救。为了节省体力,他每隔五分钟喊一次,直到他已经无法判断时间。
他浑身发抖,热度一点点流失,躯体僵硬,最后好像连血都冷了,凝在四肢百骸。
“不能睡,不能睡……”奚微哆哆嗦嗦给自己打气。他拿牙齿把贴身穿的背心咬下一条,把自己的手腕死死系在井壁的一截儿钢筋上——如果他休克,起码在冻死之前,先别给淹死了。
他会死吗?一模成绩还没出来,他觉得考得还行;奚莉莉的义眼订好了,得等她再恢复一阵子才能装。哎呀自行车没锁不会丢了吧?挺破的谁能偷,现在都去偷电动车了……
他坚持不住了,他只想睡觉。
最后一刻他想的是:杜淮霖为什么没接电话?
消防员下井把奚微救上来。怕长久不见光刺激眼睛,他的脸给毛巾盖着,周遭一切喧哗都像隔着吸饱水的海绵,沉闷,沉重。
突然有个声音如利刃破空而来,驱散阴霾劈开混沌,化作实质,直直落入他的手中,干燥而温暖。
“没事了,我在呢。”
奚微躺在担架上,紧紧回握住他的手,在毛巾掩护下,闭紧喉咙,咽下哽咽。
杜淮霖跟着奚微上救护车前,不经意地对何副局说:“哦对了老何,像这么危险的嫌犯还在社会游荡,对市民的安全也是个威胁吧?”
何副局长自然连声附和。警方的破案效率高不高,要看投入多少。有他这句话,不出三天肯定抓着人。
杜淮霖也没再多说,道了谢,寒暄了一句“有空一起吃个饭”,上了救护车走了。
奚微伤得并不重,脑后肿了个包,无甚大碍。只是在冷水里泡了太久导致低体温症,大夫给他湿衣服都换了,盖上厚被子挂上营养液。奚微体温逐渐恢复,精疲力竭地睡着了。
杜淮霖轻轻推开病房门,在他床前坐下。天近黄昏,初冬的夕照冷淡单薄,照在奚微白净的脸上,漆出一团红晕。他的长相确实是像他妈妈更多,鼻尖很小巧,眉毛不粗不细,形如弯柳,给人一种干净秀气的感觉。
杜淮霖想,如果他没有来找奚微,他也许就这样在冰冷的井水里,悄无声息结束他尚未铺陈的鲜活生命。
他在明亮奢华的礼堂里正襟危坐附庸风雅,而奚微却在这个城市最腌臜的角落里绝望挣扎。
他情不自禁把手放在奚微的眉毛上。奚微皱了一下,好像做了什么噩梦。杜淮霖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奚微在梦里抽泣了几声,缓缓睁开眼睛,对了好一会儿的焦,才懒懒地喊:“杜叔……”
杜淮霖注意到他称谓的变化,但他没有纠正。
奚微慢慢坐起来。杜淮霖给他倒了杯热水,奚微低声道了谢,问他:“杜叔,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你电话关机,我问了学校你家地址。”他顿了顿,说,“我去过你家,见到你妈妈了。”
奚微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他嘴唇还没恢复血色,苍白得有点儿可怜。
杜淮霖说:“没接到你电话,对不起。”
奚微摇了摇头:“是我自己太蠢,逞什么匹夫之勇。可惜,又让那人渣跑了。”
“人跑了总能抓着,命没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杜淮霖说:“以后别这么莽撞。”
奚微点头。他笼着杯子,说:“你去我家……我妈干嘛呢?”
他有种坐卧不安的担忧——他不堪而可怜的身世,他醉生梦死的母亲。从小到大看不起他的人多了去,他早习惯了,也不屑和他们计较。可他唯独不想让杜淮霖知道,不想让他瞧不起。
他怕他妈妈做出什么不妥当的举动。他不愿让杜淮霖以为,因为妈妈出卖身体,儿子才有样学样。
诚然他现在后悔与杜淮霖以这种关系相识,可若不是这层关系,他们也不可能相识。所以,他连后悔的资格都没有。
杜淮霖没回答他,只是反问:“你父亲呢?”
奚微沉默了许久,才说:“我没有父亲。”
“是离婚了,还是……”
“我不知道我父亲是谁。”
“你妈妈没跟你提过他的事?”
奚微在被子里的拳头握紧了。他努力想使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一如往常,却不知落在杜淮霖眼里是更浓重的伤感——
他想起小时候刚记事儿,看别的孩子都有爸爸,他忍不住问奚莉莉,说我爸爸呢?
奚莉莉当时风韵犹在。她穿着吊带睡衣,趿拉着凉拖,刚送走一个男人,叼着烟在那儿点钱。听见奚微问他,从艳丽的红唇里喷出一丝不屑的青烟:“跟老娘睡过的男人多去了,谁知道你他妈是谁的种。”
当年他不过四五岁。之后的十几年里,他再也没问过这个问题。
从那以后,“父亲”只是个偶尔出现在他梦里的,面目不清的身影。
“……抱歉。”杜淮霖心知这伤感从何而来,他无法再硬着心肠试探下去,几乎是落荒而逃。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没法面对奚微悲伤的表情。奚微像玉,坚硬却脆弱,却一往无前地与他撞到的一切阻碍死磕到底,毫不退缩。很勇敢,却让人心疼。
他并没有离开,而是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忐忑不安地等待一个未知的结果。
他拒绝让自己接受那个可能性,所以他迫不及待要将它落实,让一切恢复如初。
生活助理急匆匆地从走廊那头赶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杜总,您要的加急。”
如果说,在打开检测报告之前,他还存有一丝侥幸,那么当他拿着薄薄一张却重逾千斤的打印纸,那感觉无异于五雷轰顶。
那些鉴定方法,DNA图谱比对,检测点位都模糊成无关紧要的铺垫,只有“鉴定意见”后那几个字大喇喇晃着他的眼:
支持亲子关系。
第八章
支持亲子关系。
寥寥数字,横看竖看,写的其实都是“原来如此”。
初见时吸引,再见时上心,说不清道不明的的亲近与喜爱,得知他可能遇险时的担忧失控,全都有了根由。
那本就是来自血缘的拉扯与呼唤,天经地义,顺理成章。
可笑造化弄人,却有了这么个荒谬的开始。
杜淮霖一如既往地处理工作,看不出一点儿异常。
三十五岁以后,他逐渐自律,喝酒也只是适可而止。可晚上回到家,看着酒柜里的红酒,他却有种痛饮几瓶,一醉方休的冲动。
奚微出院的时候他没去,他甚至没有给奚微打电话,而是直接派了生活助理去办。助理回来后如实回禀,说奚微问起杜总,自己跟奚微说杜总忙来不了,他什么都没说。
杜淮霖淡淡应了。助理出了门,他撂下笔,两手撑住额头,缓慢地将手指插进头发。
在厘清情绪之前,他没办法面对奚微。
但有一件事他很确定,他必须从奚莉莉手中把奚微夺回来,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给予他保护。
他的儿子,跟着个不着调的妈,十八年颠沛流离,吃的苦受的罪,他要补偿,他也该补偿。
可是让他以什么身份来做这一切?难道要他和? 晌⑺担飧雎蛄怂跻沟逆慰停褪撬那咨盖祝克趺锤嫠咿晌ⅲ堑皇前榈慕峋В踔亮淮畏羟车哪闱槲以付疾皇牵皇且淮尉坪蠡奶频囊馔獠铮?br />这实在太残酷了,无论对他,还是对奚微来说。
奚微已经遭遇太多额外的不幸,这最致命的一击,居然是来自他的父亲。他不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怎么办?
他想了很久,都没能想出个万全之策。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面,他心如乱麻。
奚微打开门,看见门口站着的居然是杜淮霖,有点儿措手不及。
距离上次住院至今已经过了有十来天。杜淮霖没联系过他,他也一直没敢给他打电话。他编辑了很久,删删添添,发了条措辞谨慎的道谢短信过去,杜淮霖也没回复。
奚微表面镇定,心里却有点儿着慌。他想是不是杜淮霖来找自己那天,奚莉莉做了什么,让他对自己有了什么成见?
可这种事问也不能问。如果不是,那就等于尴尬的自揭其短。就算是,他也无计可施,因为他所知道的那些,它们都是事实。
他只能任这些想法忐忑不安地打转,直到再次见到杜淮霖,转为惊喜。
惊喜过后,又有些惊慌——他的家又小又乱,杜淮霖连个招呼都没打就来了,他想收拾收拾都来不及。
手忙脚乱把杜淮霖让进屋,奚微跑进自己的小卧室,把床上一个垫子拿出来垫在沙发上,不好意思地说:”杜叔您坐。”
奚莉莉经常躺沙发上吃东西看电视,布艺沙发藏污纳垢,上面一层油腻腻的黑渍。他的坐垫儿是新洗的,很干净。
“别忙了,歇会儿。”杜淮霖没坐,而是环顾周围。
客厅没窗户,有窗户那面被一分为二隔出的小卧室占据了。焦黄的墙壁和奚莉莉的脸一样久经风霜,电视后面居然难能可贵贴了墙纸,只是年深日久开了胶,掉下来一半。
“您来得可真够巧的,正好今天没课休息。”奚微有点儿窘迫地站在墙角遮掩——那儿有奚莉莉早上刚吐过的痕迹。
杜淮霖装没看见,应了一声:“是啊,挺巧。你妈妈不在?”
“她……出去了。”奚微说。
奚莉莉的义眼刚一装好,就又开始醉生梦死。她受不了奚微给她雇的护工,护工也一样受不了她,相看两厌,辞职走人了。
杜淮霖点了点头。哪儿是巧合,他早事先打探好,今天有场初中英语竞赛,奚微他们学校要做考场,全校放假一天。他也没告诉奚微,他在楼下等了很久,直到看见奚莉莉打扮得花枝招展出了单元门,他才上来。
“你们这一年……就住在这种地方?”这答案显而易见。与其说是诘问,不如说是自语。
奚微表情还挺满足:“这间比原来租那间强多了,起码我还能有个房间呢。”
原来租那间只有一个卧室,奚莉莉住。他只能在客厅支张钢丝床,耳边听着门缝里传出来的淫声浪语,窝在茶几前心无旁骛地做功课。
“我能去你的卧室看看吗?”杜淮霖轻声问。
奚微犹豫了一下,把卧室门推开。以杜淮霖的身材,空间小得都转不过个儿来。一张窄小的单人床,一张旧书桌,连放椅子的地方都没有,奚微只能坐在床上看书学习。
书桌上摊着本习题册,旁边儿有一碗泡面,里面还剩半根儿火腿肠。
“你就吃这些?”杜淮霖皱起眉头。
奚微满不在意地说:“挺好的啊,没时间做饭,热水一泡就能吃,什么口味都有。”
杜淮霖好久都没说话。他觉得嗓子像被什么哽住了。
“我前前后后给过你二十万,都做了什么?”
他心里有点儿生气,他气奚微明明为钱都能去卖身,却不肯善待自己。
他调查过,知道奚莉莉好赌,奚微是为了给她还赌债,迫不得已才去卖。可之后那十万,除了给奚莉莉治伤装义眼,应该还够,为什么还这么紧紧巴巴的?
奚微坐在床上低着头抠指甲,半晌才说:“……得存着,上大学要用钱。”他想继续念书,奚莉莉是指望不上的,她不出什么幺蛾子让他倒搭就已经感恩戴德了。
他打小穷怕了。每一分每一毛,对他都很珍贵。
“我知道我不值那么多,杜叔你是在帮我。”奚微沉默了片刻,说:“人选不了自己的出身。我这种人,注定只能靠自己。”
杜淮霖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在上完床后还要强挣着去熬夜拼命,这种执着和倔强是从哪里生发的。
奚微明明可以做温室里的花朵,无忧无虑享受青春,却吹落荒野,顽强地长成一株杂草。
他情不自禁走到床边,搂过奚微,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胸口。
奚微听着杜淮霖有力的心跳,感受隔着衬衫传来的厚实的温度,鼻端是被热度发酵的醇厚香气。他面红心热,情不自禁将脸贴紧了,伸出胳膊,揽住他的腰。
杜淮霖抚弄着他的头发,坚定了自己的决心。他不能再让奚微过这样的日子,多一天也不行。
他把奚微的头抬起来,对他说:“奚微,有件事。”
奚微轻轻“嗯”了一声,抬起头望着他。
“我帮你解决你妈妈的问题。我给她找合适的住处,找保姆照顾她,给她优渥的生活,让你没有后顾之忧。”
“你要念书,要考大学,甚至要出国留学,所有的钱,学费生活费,我都帮你出。”
奚微的手松开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杜淮霖深深吸了口气,说:“条件就是,你搬来和我一起住。”
奚微看了他好一会儿,说:“……你要包养我?”
第九章
杜淮霖哑然,但是他想了半天,也没有更恰如其分的形容。
“如果你要这么理解的话……是。”杜淮霖说。
尽管有心理准备,当“包养”这两个字从奚微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他还是难以适应。
一个父亲要包养他的儿子,多讽刺。可基于他们之前的关系,这是能让奚微和他在一起生活,又不会暴露身份的唯一途径了。
至少熬过这半年。奚微那么拼了命努力想要靠读书出人头地,他不能在这时候让他再受任何打击,再出任何差池。
半年之后,等奚微顺利考上大学,找个最恰当的时机再告诉他吧。
“我觉得,你应该接受。”杜淮霖说。
莫不如说,他盼着奚微接受。
奚微歪着头想了会儿,扯出一丝笑意:“杜总您看上我哪一点了?难道真因为我是处男?”
“……不是,别瞎想了。”杜淮霖摸摸他的头:“当然是因为喜欢你。”
身处逆境却从未自暴自弃,咬牙扛起远超稚龄的重任,这样的奚微,让他倍觉心疼怜惜。
奚微听到“喜欢”二字,抿了下嘴唇,说:“我是该接受。你之前说过一句话,我一直记着,你说人要学会适时的妥协与低头。”
“你说得对。要改变命运,就不得不先向命运屈服。”
杜淮霖说:“你做得已经够好的了。别想那么沉重,心安理得点儿,你值得。”
“谢谢杜总的厚爱。”奚微垂下了头。
“之前不是叫杜叔吗?怎么又叫回来了,嗯?”杜淮霖双手放在奚微肩膀,弯下腰要去看他的脸。
奚微不好意思地躲开了,小声喊了句:“杜叔。”
“你妈妈那边,我去安排。”杜淮霖说。
奚微没说话。他太了解奚莉莉了。有这种机会,哪怕把他拆了论斤卖,她拿了钱照样有本事装看不见。
奚莉莉不会在乎他做什么,他也顾不了奚莉莉怎么想。
这些年的生养之恩,他已经用他的尊严,身体,甚至差点儿用命,给还清了。
杜淮霖说,待会儿把你自己的东西收拾一下,明天该上学上学,什么都不用你管。放学了我去接你。
其实他今晚就想把奚微接走,可毕竟还有很多事得安排,奚微也需要点儿准备时间。
奚微答应了。他送走杜淮霖,临走时杜淮霖看着他的眼睛,又给了他一个拥抱。
这个拥抱却不似方才那个令奚微沉迷,而是有如当头棒喝,瞬间警醒。
他靠在门上,情绪低落。
你在想什么呢奚微?因为他帮过你救过你,你就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了吗?到头来还不是交易,杜淮霖说的“喜欢”,和喜欢个小猫小狗也没什么区别吧。
那些自不量力的痴心妄想,只剩下痴;那些不切实际的蠢蠢欲动,只剩下蠢。
他回到卧室,从书桌的抽屉里翻出张硬塑封的纸,写的是李白的《行路难》,他最喜欢的一首诗。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这句话一直是他的座右铭,他坚持前行的动力。
他没什么才艺,唯独这笔字写得还不错。高二那年有次在老师鼓励下,给一个杂志社投稿还被刊登了,拿到二百块钱稿费。
他身无长物,杜淮霖什么都不缺,他只能用心意来表达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