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倬她……”高廷贤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决定把苏客留下来,甚至冒着是不惜惹怒地狱使者的风险撒了慌,“我也不知道班级。但是放课后她会来图书馆的,你如果没有事,不妨等等吧。当然了,如果有事你可以先走,我会转告她的。”
苏客眨巴眨巴眼,倒是很利落的撑着窗台坐上去,他靠着玻璃窗户对着冻的红彤彤的手哈了一口气,努力的想要捂住那一团白雾的间隙不忘回答亡魂,“我就等等吧,反正也没事做……恩倬,名字真好听。”
嗯,不过苏客也很好听。苏客在心底对自己的名字加以肯定。过去的一百年里,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地狱的鬼差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以后就是二十二届金差使。到了和前辈相熟,前辈总是二十二届金差使,二十二届金差使这样的叫,让他早就对名字这个概念淡漠了。
直到遇到鬼怪,直到记忆的缝隙透出一点光,他知道了自己叫做苏客。第一个知道这个名字的夜里,他在心底反反复复的叫着,他才明白一个名字其实也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他不知道自己曾经是公子苏客没关系,他不知道自己曾经誉满开京没关系,他不记得自己与鬼怪的过去……应该也没关系吧。他知道自己叫苏客就好了。
苏客坐在图书馆里,一坐就坐到了夜幕将近。直到外面的学生越来越少,他一直没有等到那个叫做恩倬的姑娘,他看着越来越紧张的亡魂,突然眯着眼睛笑起来,“你是不是在骗我,因为怕我把她带走。”
亡魂缩在墙边站着,不敢看他的眼睛。
苏客终于明白,虽然看起来一点不怕的样子,其实这只亡魂怕自己怕的要死。重要的是,他又不被相信了。他抿了抿唇,将泛凉的手捂在脖子上,微微清醒了之后随即离开,“再见。”
本来出了学校就没想到能再遇到鬼怪新娘,没想到苏客刚走到校门口,就看见鬼怪新娘被两个看起来凶神恶煞的男人拖进了车里。
苏客站在校门口没缓过神,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下意识的突然就追了上去。他穿着正装跑步,眼看着车子已经越来越远,终于想起来自己是地狱使者,可以用瞬移。
他一闪身站在车前,但是他戴着帽子,人类都看不见他,只有鬼怪新娘感觉像是一晃眼,又觉得自己看错了。苏客抿紧了薄唇端坐在车顶,在纠结这个时候该怎么办。
鬼怪新娘,要不联系家里那只鬼怪,可是怎么联系……或者找前辈,可是也没办法联系上……如果这会自己离开去找人,那可能就找不到车了……如果自己动手救下鬼怪新娘,一定会受罚的……可是不救的话,鬼怪会很难过吧。
苏客最后决定先看看,等鬼怪新娘真的有危险了,再救下来吧。没想到后来车子越开越偏,空气已经越来越冷,苏客已经在纠结要不去车里坐坐,毕竟车里有暖风啊。
没想到开车的混蛋一个急刹,苏客就从车顶栽了下来,帽子也掉了。眼看着前方的两列路灯像是恐怖片一样挨着爆掉,他甚至来不及想这种灵异事件的原因,虽然他是地狱使者。苏客只是下意识的捡起帽子就站在了半空中。
他看着本应该在家里的前辈和鬼怪,踩着白雾,擦过轻风,款款走来。
鬼怪新娘,真是十分幸福的姑娘啊。苏客站在半空中,笑眯了眼,却是眉眼间都是浓浓的悲伤。他看着鬼怪一刀劈开那辆车,却是不伤及鬼怪新娘丝毫。他突然想起来九百年前自己死在鬼怪面前的模样。
“不下来吗。”靠着半辆车以支撑的地狱使者一抬眼,看向站在半空中的苏客,“在耍帅吗?”
“哎?”苏客一愣,他看见鬼怪也抬头看向自己,反应过来前辈是在说自己。他一低头,脚下就冻出一连串的薄冰的台阶,直直的通到前辈面前。
“快点啊,这样结冰我也很冷的。”面容白皙纯色殷红的前辈搓着手瞪他,“三个数不下来我就撤冰了啊,哈娜,度……”
他笑眯了眼踩着台阶走下去,他不怕前辈数到三脚下的冰就真的化掉,他知道前辈终究是那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前辈。苏客想,这就是一百年的距离。他与鬼怪停留在九百年前,他只记得自己死的时候。但是他与前辈相熟一百年,那已经是一段漫长的足以让他们熟悉的时间。
走到最后一级台阶,前辈伸手撑着他,苏客就感觉到脚下的寒冰霎时间消散在白雾中了。他转头看向鬼怪和鬼怪新娘,前辈一撇嘴拍拍他的肩膀,“我们是电灯泡。”
苏客就敛着眉眼站在前辈身侧,直到前辈打算用地狱使者的特殊能力消去那两人的记忆,他突然下意识的拉住前辈。
“我,我去。”他知道滥用能力会受罚,他知道自己也逃不过。但是当他看着前辈小鹿一样的眼睛的时候,他突然就觉得受罚也好,只要前辈这样温暖的人可以避免就可以了。
直到解决了所有,三只非人类和鬼怪新娘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苏客走在最后,前边一点是前辈和鬼怪,鬼怪新娘独自走在最前边。
“前辈,还有叔叔。”出口的瞬间苏客自己也惊呆了,他看见地狱使者和鬼怪同时转头,他看见鬼怪惊喜难以抑制的模样,但是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脱口而出叫叔叔。
他最终只是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记得吻过你
〈十〉
“嗯,所以你的意思是。”鬼怪坐在沙发上,看着坐在一起的两只地狱使者,他第一次亲耳听见年轻的地狱使者这样说话,还没反应过来,“你是苏客。”
苏客是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他看着鬼怪先生隐隐约约有些放光的眼睛,但是第一反应却还是觉得鬼怪先生不相信他。但是他刚刚已经不小心喊了句叔叔,再加上前辈一直扇阴风点鬼火的,让他不得不说出来。转念一想之前他已经否认过一次,况且他也没办法解释为什么他能确认自己是苏客。
“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说我是公子苏客。”
“我死的时候,穿的白色的衣服……从高墙上掉下来的……唔。”
从苏客的角度只能看见鬼怪先生的后脑勺,他能感觉到鬼怪一双手像是锁链一样困着自己,还越来越紧。
坐在旁边的地狱使者突然被鬼怪挤开,瞪着眼睛大长腿一踹落在鬼怪的屁股上。踹玩一脚发现鬼怪居然没反应,还死死的抱着苏客,他高高兴兴的一眨眼又是一脚下去,眼看着鬼怪用意念瞬移过来一把刀,多亏了他运动神经发达才堪堪刹住车。
苏客尴尬的看一眼时时刻刻想着整蛊鬼怪的前辈,推了推鬼怪没反应,“那个,你先松开。”
两只地狱使者都没想到鬼怪能哭出来。
“你别这样。”苏客抿着唇。不知道是错觉还是怎的,此刻鬼怪眼里含着泪的模样,既然在恍惚中与九百年前苏客坠死最后所看见他时的模样重合了。苏客一时间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他微微张开嘴吸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顺什么。”
从有记忆以来,苏客就觉得自己是一只不善言辞的地狱使者。当时的二十二届金差使很少有像他一样的,大多十分擅长交流,所以渐渐的苏客便与同届的金差使们疏远了。直到遇到了前辈,他才觉得找到了同属性的地狱使者。现在想想,或许这也能算作他两相熟的理由吧。
“你跟我来。”鬼怪突然拉着苏客站起来,不顾旁边的地狱使者嚷嚷着怎么不带上他,拉开一扇门就走了进去。
跟着鬼怪的地狱使者打开门,但是眼前空荡荡一片,明明自己亲眼看见的,却还是找不到踪迹了。小鹿眼睛的地狱使者不服气的反反复复进进出出,却发现还是没用。
鬼怪没想到苏客真的能跟着他穿过那扇门到达开京城郊。他想过这个年轻的地狱使者是苏客,他也想过要带苏客回来看看。但是当他真的亲耳听说那是苏客,他只是一时头脑发热就想拉开那扇门。他甚至没想过苏客会被挡在门外。
不过幸亏啊。
苏客微微惊讶的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一片白色的荞麦花田,他一回头,明明应该是鬼怪的城堡,此刻却是一间小木屋。他看着鬼怪,显然没明白眼前是什么情况。
鬼怪先生拉着苏客的手,他能感受到少年温润的手掌被自己的手包裹的柔软。他拉着苏客,走过那条荞麦花田里的小道。那里本来没有路,是他曾经反反复复的走过,才踩出来一条小路。
“这是。”苏客看着面前的石碑,他当然不傻,能看见灰白的石碑上刻着的苏客两个字。那是夜里,他站在白绿相间的荞麦花田里,清爽的微风吹过他的眉眼和他柔软的黑色短发,他看着面前满目温柔的鬼怪先生,轻轻笑出来,“真是葬在了很好很温暖的地方啊。”
他本来应该穿着白色的长袍,他应该有一头黑色的长发,他应该是黑发高束满面微笑的模样。鬼怪看着站在他面前的苏客,双眼不受控制的烧灼滚烫。他突然又释怀开来,不管你本来应该是什么模样,你现在是你就好。
那天夜里,鬼怪拉着苏客。他们穿过城郊及腰高的荞麦花田,穿过开京城的大门,沿着曾经热闹非凡此刻却寂静无声的开京街道,经过曾经无数女儿家躲在窗后看他们的茶楼衣坊,最后停在空无一人的将军府前。
一路上鬼怪先生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
他说我叫金侁,你要记得叫我叔叔,要听我的话。
他说我早就想带你来看看,看看你曾经呆过的开京城。
他说你以前就可是誉满开京,没有哪家的公子能比得过你。
苏客坐在将军府的回廊上,略微想了想,却还是笑着问出口,“那我怎么会是地狱使者呢,我犯了什么罪?”
“是啊,你犯了什么罪。”金侁提着一坛酒和两只赤红色的酒盏走过来坐在他身边,“我想了这么久,都没想透,你能有什么罪。”
“大概是放弃了自己的性命,毕竟,当初是你自己从高墙上跳下来的……可是又何至于如此重罚……怎么说呢,大概,神永远不会站在我们这边吧。”
金侁说出最后一句话,几不可闻的轻叹一口气,掀开酒坛的封泥,给两只赤红色酒盏各自斟上三分七分满,拿起自己面前那一只就一饮而尽,“你也喝吧,你以前可喜欢了,说闻着很香呢。”
苏客眨巴眨巴眼,学着金侁的样子一手拿起酒盏一口喝下去,熟悉的辛辣从喉头涌上来,接着便是一点点樱花清冽微甘的味道。他悄悄抬眼,暗自猜测金侁能有几分酒量。
“嗯……大概是零分吧。”
地狱使者们经常会有聚餐,苏客经常看见不少金差使动不动一人就是一瓶烧酒。所以他真的是很少见过这种一碗倒的还敢喝酒的。
他看着金侁咧着嘴笑,院子里一片樱花树突然开出一树树粉白的樱花。金侁回过头看着他笑,说了一句“你不是喜欢下雪吗”,天上又飘下雪来。
苏客靠着木柱子,看着面前冬春交错的场景,抿着唇不敢说话。他突然有种感觉,如果自己是鬼怪该多好,要下雪就下雪,要开花就开花,想要钱说不定也可以变出来。
“哦对了,你们地狱使者怎么那么穷,叫叔叔,叔叔给你很多金子。”喝醉酒的金侁并没有听苏客的心声,他只是真的想起一出是一出,突然笑着凑到苏客面前,一摊手还真就是两块金子,“给你。”
“叔叔!”苏客眨巴眨巴眼,确信不是自己眼花了,他看着面前的金侁,虽然鬼怪说的话真的挺像人贩子拐卖小朋友的台词,他还是忍不住心动了。但是他仔细一看那金块,居然刻着编号。不可抑制的有些汗颜,苏客几乎是咬着牙说了一句,“我不要。”
“哎?”金侁努力的睁开眼看了一下苏客,看见少年真的是狠狠心拒绝了,居然有些委屈的撇了撇嘴,“好吧。”
眼看着天已经越来越冷,苏客错了搓手站起身,他走进院子里仰着头,头顶雪花和着樱飞舞,纷纷扬扬的落在他的发顶和肩头。他一扭头看向坐在回廊的金侁,“叔叔,我们回去吧。”
但是金侁没有回应。鬼怪靠着柱子,已经闭上了眼一动不动。苏客以为是金侁睡着了,但是随即他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全部都静止了。
苏客在原地转了一圈。头顶的雪花和樱花停在半空中,花枝还是被风吹拂的模样,但是却没有风拂过面颊的感受,只有冷空气的凉意。
还有脚步声……不属于苏客,也不属于金侁的脚步声。
不知道脚步声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苏客只是下意识的一转头。那人穿着是九百年后的风格,笔挺的黑色西裤,简单的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装,外边套着的却是苏客极为熟悉的毛呢外套。
那是他拿给柳德华的衣服。
那人掩映在一片樱花里的面容渐渐显露出来,他含着笑,眼神却是十分冷冽的模样。黑色的皮鞋踩过满地的落花和枯枝,咿呀作响的断裂落在苏客耳里,却又是十分熟悉的模样。
“会感觉熟悉吗,那真不错。”柳德华模样的青年在苏客的面前顿足,苏客下意识的想要退一步避开,但是却发现无论怎样努力都挪不开脚,他只能看着面前的柳德华戴着他并不那么熟悉的笑意,“毕竟,我曾经无数次这样走向你啊。”
苏客微微睁大了眼睛。
“……立……”一个声音冲破他的喉咙吐露出来,苏客看着面前的人渐渐笑的温暖又宠溺,他眸光闪烁,却是并不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他只有一个认识,“你是……神吗。”
“还没想起我的时候,你就想起他了。”那青年笑的眉眼弯弯唇也弯弯的模样,像极了一只讨巧的狐狸,“还真是让我感觉不太愉快。”
“或许,我们以前见过?”苏客只是猜测,他听着那人说无数次这样走向他,但是他却没有关于此的一点一滴的记忆,他知道面前的是神,却并不明白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你认识我吗?”
“不止是认识呢。”柳德华,或许称呼他为苏立更为合适,他一步步紧逼,看着苏客眉眼闪烁一步步后退的模样,自己却是止不住的愉悦。他见过每一种苏客,他自认在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苏客,然而事实也确实就是这样。
直到苏客靠着崎岖的樱花树干,他依旧上前一步贴着苏客微凉的身躯。他低下头,看着地狱使者苏客退缩的模样,轻轻的吻住少年,“或许,你记得我曾经吻过你吗。”
☆、你别逼我
〈十一〉
你记得我曾经吻过你吗。
“不是说了吗,只要你开口,我马上就可以带你回去啊!”
苏立记得自己说这句话时是在地狱里。他从来不对苏客大小声,哪怕苏客说他还不能走,他都只是点点头答应下来。但是当他真的眼睁睁看着苏客在地狱最底层受尽折磨,他还是没能忍住。
那时候的苏客全身都是血淋淋的伤,他抱着苏客都怕弄疼他。但是苏客却是哼也不哼一声,只是笑眯了眼看着他。那是久违重逢之后,带着怀念又眷念的眼神。那种眼神,苏立看过一眼就再也不会忘。但是苏客却不自知。
“你不疼吗。”苏立不知道自己要有多强的意志力才能把视线从苏客的伤口上挪开。按理他可以让苏客快速好起来,但是他就是忍了又忍,就想等苏客松口。他给苏客找足了台阶和借口,就等着苏客开口,他就可以带着苏客回去。
回到就算只有他们两人,也可以开开心心度过的日子里去。
但是苏客拒绝了。他笑眯了眼,说,“真是很疼啊。”那一句话悠悠转转像是叹息吐露出来,听在苏立耳里却是十分难受。他从来没听过苏客说疼。
苏客努力的睁着眼睛看着面前的苏立。他们一起走过了十分漫长的时间,那是一段已经不能用年来计算的时间,长久到两人自己都不再有清楚的记忆。到底是过了多长时间,到底是一起相伴着走了多少地方,到底是有多亲密的关系。这些所有,都被时间模糊了。
但是呢,纵然已经这么久过去了,苏立依旧是那般模样,苏客亦然。
“我总觉得,再这么长久下去……”苏客看着苏立,在地狱几百年他都没哭过,这时候想起来自己要说的话却是蓦地红了眼眶,“我们都会坏掉的……”
“所以呢?你想有什么改变?”苏立咬着牙看苏客,眼眶里净是血丝,他抱着就算眼眶撕裂也不能哭出来的决心,不自知的一把扣住苏客血淋淋的手腕,“要怎么改变?放弃我吗?因为无聊了,就要放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