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说,为什么在之前动的那次手术上没发现张先生的肿瘤呢?之前做检查都没发现?”陆柏乔问身边埋头苦读的周莜。
“你问我这个……我也不清楚呀。可,可能是影像科和主刀医生都没戴眼镜?”周莜小声地说,还不时抬头看看走过的几位医生。这件事情牵扯到至少两位医生,她不敢多说话。
厉柯严去准备张先生的手术了,三人在普外科的值班室外忙前忙后,想要去瞅一眼详细情况就被护士给叫了回去。
一整个下午依旧到处跑,查完房后三人分着把十来份病程全写完了。陆柏乔偷偷捅了捅在一边打哈欠的李跃:“既然忙完了,一起去看大魔王动手术怎么样?”
另外两人一听,立刻来了精神,纷纷表示同意。三人环顾四周,似乎是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于是行动一致地,踮起脚尖,准备往电梯口溜去。
可就在陆柏乔刚跨出值班室的那一刻,一个小护士“嗖”地冒了出来,满头大汗,对三人说:“不好了,十六床突然没法呼吸了!”
“病人上午做过了肺部结节手术,刚才一直在咳嗽。”护士把仪器推过来,“医生,现在该怎么办?”
陆柏乔想抬着手指仪器说什么,但看见病人一脸痛苦的神情,突然舌头就打结了。周莜吓得躲在两人后面,低头看自己的脚面。李跃看两人一副智障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立刻上前检查病人。他掀开患者的衣物,迅速对伤肺做了叩诊,大声说:“是气胸!给我穿刺针!”
护士慌忙把器具拿过来,李跃用三秒回忆了一下课堂上老师教导的穿刺要点,拿过穿刺针对准位置扎下去,一阵忙碌过后,吸了几口氧气的病人终于缓了过来。
“还难受吗?如果喉咙里还有东西记得多咳嗽,把痰吐掉。”李跃对着病人说。他擦擦额角的汗珠,把头发散开重新扎好。其间不忘冲愣在原地的两人爽朗一笑。
两人不约而同地冲他竖起大拇指,这再怎么不服,也得信事实了。
李跃刚才的表现非常沉着冷静,同时专业到令人刮目相看。联想他的专业成绩,就没什么好说的了。陆柏乔看着一边凑上去和他说话的护士们,突然内心有些许不舒服。
过了不到三十分钟,李跃救下气胸病人的事迹就传遍了大半栋楼。陆柏乔买了三人份的煎饼和豆浆拿上楼层,拿给还在值班室外忙碌的两位同事。
周莜喜欢加两个鸡蛋再加一根火腿肠,而李跃喜欢加肉松和蛋。而陆柏乔喜欢加辣条。三人在同样馥郁的香气,不同的滋味中有一搭没一搭聊天,怀着各自的心事。
陆柏乔这一口饼还没吃完,就看到了任凌云任医生急匆匆地走到了气胸病人的窗前,带着歉意嘘寒问暖了好一阵,又做了一番详细检查,这才客客气气地道别离开了。陆柏乔眼见着他往李跃这儿来,拍拍李跃肩膀,堆着笑脸夸奖了李跃一番,还说会在厉柯严面前好好表扬他。
身边的点滴声在减速,众人的喧嚣也降低了频率。路人的步伐变慢了,护士似乎昏昏欲睡一般眨动着眼睛。
如果他刚才第一个反应过来进行急救会怎么样?陆柏乔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那么站在任凌云对面的人就是自己,而未来(有可能)得到厉柯严肯定的人可能就是自己了。
不不。厉柯严根本不可能夸奖他。厉大魔王不可能对一个几小时前才被他骂过娘炮的家伙露出善意。坏的只会更坏,变本只会加厉。陆柏乔扫兴地挠挠头。身边一个散步的小患者走过他时,好奇地问:“哥哥你是在难过吗?”
陆柏乔把脑袋一昂:“谁说的,哥哥在找糖而已。小朋友你能吃糖吗?”患者点点头。陆柏乔把自己的一颗水果糖放进他的手心里,本还想说什么,但突然发现两位同伴已经消失在拐角处,急忙冲过去。
不巧的是,他刚好没赶上电梯。就在陆柏乔登上的瞬间他听见超载的警报声。他左看看右看看,发现两位同伴挤在最里面,根本出不来,于是只好讪笑着下了电梯,并对他们说:“在二楼等我!”虽然最后的语气被夹在了电梯缝中。
他抓了抓自己的刷手服,不安地伸手摸自己上了发胶的发梢。嗯,形象还可以。正想对着电梯爽朗一笑,突然发现任医生就站在自己身边。
任医生发现了陆柏乔的目光,尴尬地点点头。陆柏乔一瞬间想钻进电梯缝里。
而这班电梯来得不仅缓慢,上下行时还常常慢八拍。陆柏乔这里动动那里挠挠,实在是受不了了,开口问任凌云:“任医生,我想请问一下,您为什么还要特地上来道歉?这点气胸靠李跃就可以解决了,且术后风险完全不需要您承担的啊。”
任凌云是个两鬓微秃,带着一副金丝眼镜的中年人。他有两只深深下垂的眼袋,和似乎永远带着八字眉的神情。任医生叹了口气,把眼镜从脸上摘下,哈了口气,用白大褂擦了擦:“你说的没错。我完全可以不管他,这点伤放着也没大碍。只不过我并不是那样的人。”
“每个医生对自己的要求不一样,所以会有品性迥异的医生群体。你的导师可能不会讲,但我可以和你说说。那就是我们当医生,第一就是要对自己的良心过得去。我记得近十年前这里的外科一把手带厉医生的时候,有次发生特殊情况,动了整整十六个小时的手术,导致第二天的手术上不了,结果那位一把手睡了七个小时之后,回来在病人床前鞠躬道歉了整整五分钟。”
“是因为他原本说好要给患者动手术结果却没能去吗?”陆柏乔问。
“对。那台还是厉柯严上去做的。你导师还是挺厉害的,年纪轻轻就能做大手术。所以啊,也不要觉得他嘴毒,虽然大家都受不了,但在外科,好多人抢着要进他的手术室呢。在他那儿能学到真本事。”
这时电梯停在了五层,进来了几个小护士。任凌云和她们客气地打招呼,回头继续和陆柏乔说话。
陆柏乔发现任凌云不仅人好,还没有架子。嘴里嘀嘀咕咕地和陆柏乔说了很多他不知道的事情,或许平时真没有人和任凌云讲话。
也是,论手术他不能算外科的首席,论颜值他和厉柯严更是差得远了,年纪一把也没讨到老婆,虽然脾气好但总容易让人标上“路人”的标签。
他好像习惯了把自己塑造成许许多多人一生中的路人,就这样站在电梯里一整天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陆柏乔有些遗憾,怎么当初分导师就没分到他呢。无趣不是大问题,说不定这样才是自己最需要的。陆柏乔不怕挑战,他只是怕到最后自己厌倦了挑战。
二层到了,电梯门一打开,陆柏乔就看到站在门边的两位小医生,自己的新朋友。他们望向陆柏乔,迅速把他拉出来之后就一路带向手术室。陆柏乔突然想到了什么,回头看向电梯里,果不其然,任凌云正悄悄把自己举起的手放下去。陆柏乔对他露出有友好的笑容,随后马不停蹄冲向手术间。
这个时候厉柯严应该开始做张先生的手术了,他们商量好悄悄去看一眼。
晚七点已过,李跃的第一轮值班时间只有二十四小时,他却好像忘掉了这回事一般。陆柏乔看了他一眼,李跃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三人慢慢走到观察室,隔着玻璃看斜下方的手术。第九医院常年接受医科生进行见习和实习,因此绝大多数手术室上方都会有观察室,方便医科生现场学习。据说每年都会有医科生为了执笔式还是持刀式比较好而吵起来,然后被鄙夷的实习医生赶出去。
三人进入观察室的时候,里面已经有四五个人了。
大家心照不宣,聚精会神地看着下方戴着蓝色头巾的厉柯严。腹腔已经打开,陆柏乔看不太不清下方的情况,不由得贴在玻璃上,张大自己的眼睛。
厉柯严略一放松,握着单极电刀闭闭眼。
每当厉柯严拿起手术刀时,他脑海里就会形成至少四个损人但不恶毒的段子。他本身非常享受这种紧张而高效率的工作方式,更何况手术时他说出来的话能让整个室的人都开心。
切开患者肌肤的时候,握住患者肠子的时候,甚至找到肿瘤的时候,他都会想到一些奇怪而有意思的趣事来。
所以就当他刚精准狠绝地下了一刀之后,他听到楼上观察室里传来了惊叹声,夹杂着沉闷的掌声。有些奇怪,于是厉柯严抬起头来,他看到陆柏乔贴在玻璃上,正扭曲着一张脸给他鼓掌。
“……你们来这里干什么?给我滚回去值班!”
一瞬间整个手术室里的人都下意识地想去捂自己的耳朵。麻醉师还突然担心起自己给的药剂剂量够不够。
三个小医生吓得手脚并用,离开了观察室。回过头来的厉柯严虽戴着口罩,但众人还是能从他眼睛里看到汩汩弥漫的杀气。哎,实习生不听话,厉大魔王生气了。手术室的气温顿时下降了五摄氏度。
而此刻在走廊外互相埋怨的三人正前往电梯,路过餐厅的时候又忍不住去接了三杯速溶咖啡。陆柏乔问李跃:“七点早就过了,你不准备回去休息一下?”
周莜双手捧着咖啡,也好奇地望向李跃。后者捏着咖啡杯子,露出一个苦笑:“你们不会真的觉得回去休息会比较好吧?”
另外两个人点点头。
李跃摇摇头:“第一天值班虽然辛苦,但这可是值班,第一次值班呐。我可不想第一天上班就偷懒。有多少实习医生第一天上班就偷鸡摸狗的?再说了,你们不觉得这种,不知道何时会有特殊情况发生,还能顺手学习应急措施的机会可遇不可求吗?”
另外两个人摇摇头。
李跃顿时露出“朽木我雕不了”的遗憾表情。陆柏乔的眼睛往右上角飘去,突然觉得李跃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不过说实话,人的一生能体会几个三十六小时的值班经历呢。换个角度看,或许李跃这么优秀的确是应该的。努力的人就该得到相对应的报酬,优秀就必然出类拔萃。未来的天下必定是他的。
是这样吗?
☆、第五回
在二十岁前能看透生死的人不多。
或许是还年轻的关系,大家都下意识选择去感受生命中美好的部分,而不是正视全世界。这就有了美好的青春,焦头烂额的中年,了无生趣的老年。
而事实上,哪个阶段都会面临别离,哪个阶段的人都有死亡的可能性。但要接受这样的人生,需要极大的勇气。大部分人需要失去两三个亲人朋友,才能认清这样的现实。期间他们会大哭,会歇斯底里,会表现得不像自己,会造成很大的麻烦,但他们最终还是会发现生命有多难停留。
午夜过半,病房中大部分的灯都关闭了,只留下走廊上的几盏夜灯和护士站的亮光。小护士捧着一杯加了双份奶和糖的咖啡,缩在座位上看言情小说。
“姐姐,是不是一会儿508室三床要换药了啊?”李跃笑嘻嘻地趴在护士站的台子上,把小护士吓了一跳。
她略有些心虚地把手机界面按灭,看了看李跃的胸牌,心想不就一个实习医生么,还来说我。她镇定地回答:“啊是呀。有什么事情吗?”
“哦没什么事,一会儿我去换吧,姐姐辛苦啦。”说着他从背后掏出一个即食小蛋糕,塞到护士手里,摆摆手就离开了。
啊,原来是来示好的啊。护士喝了一口咖啡,撕开蛋糕的包装纸,嗯,是榛子巧克力的,她喜欢的口味。
值班室里现在躺着一位刚从手术台上下来的主治医师,三人被他赶到了门诊班房里。三个人中有两个不会打打牌,会打牌的还是周莜,她只好一个人缩在墙角的担架床上,调出白天下载好的电视剧,默默追剧去了。
李跃白天喝了五杯咖啡,现在整个人亢奋成了只牛,每个小时都要去楼上楼下转一圈。而陆柏乔的胸口却有些发闷,甚至开始发痛。他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日期,发现早就过了四点。
他刚想伸手拍拍身边的几乎要睡过去的周莜,让她把耳机摘下来时,手机突然不要命地震动起来。是天信里值班医生端口发来的消息,李跃通知待命的值班医生和护士到大门口接病人。
大半夜?是急诊吧?陆柏乔和周莜瞬间窜出了房门,朝医院门口跑去。一分钟之后他们就到达了医院门口,看到了早已站在出租车旁的李跃。
“担架呢?弄台担架过来!”李跃半个身子在出租车外,半个身子在出租车内。后方几名护士也跟随上来,同时推过来了担架。
陆柏乔和周莜跑到出租车边,还没等询问李跃发生了什么,就已经明了了情况。
“不要发愣!拿毛巾或纱布过来!没看到病人在流羊水吗?还有拿个呕吐袋过来!”还没等李跃拿到袋子,出租车内又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呕吐声。
站在旁边的出租车司机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抖抖索索地点起一根烟来,对着空气说道:“哎呀,真是触霉,怎么碰到了这么一出事情?早知道就不早起出来拉客了,哎……”
陆柏乔听得不是滋味,他连忙帮着李跃把面色苍白,额角淌汗的孕妇托到担架上。夹杂血水的羊水还在往下淌,沾得他身上都是。李跃抓过毛巾擦了两下手,推着担架往里跑去。他一边跑一边问担架上难受地直流眼泪的孕妇:“你家里人呢?他们怎么没陪你来?”
孕妇顺了顺气,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忍不住哭了:“他们……我老公……他不愿意来……”
“啊?什么不愿意来??自己老婆生孩子了他不愿意来???”李跃眼睛都瞪成了金鱼眼,几乎要骂出声。
“他……他嫌麻烦……呜呜……”孕妇说不下去了,忍不住痛哭起来。
这可是朝重联合众国的二线转一线城市滨海市,这么还会有这样狗.日的老公?陆柏乔也气得说不出话,但转念一想,毕竟林子大,什么样的鸟人都有。他放开了担架车,转身往出租车跑去。
李跃在他身后大喊:“哎你去哪儿啊?”
“她可能带了手机!”陆柏乔回答他,“我去找找看!”
一片狼藉的出租车后座上的确有一只小小的帆布包。陆柏乔用毛巾擦了擦包,拎着上了妇产科。小半座楼都因为这一位产妇沸腾了起来,大家跑动着,从各个角落里冒出来开始忙碌。但当他们瞥见身上沾着血迹,手中握包的陆柏乔时,都纷纷慢下脚步,让他走过。
妇产科里,今日坐班的住院医师孙姣莓很快给孕妇做好的初期诊断,撤掉仪器之后她立刻让李跃和周莜去定手术室,并回头过来安慰床上的情绪无法自控的孕妇。
孙医生轻轻拍拍孕妇,尽量把声音放平和说:“楚女士,你别难过,人总是有起床气的,现在我们已经去通知你丈夫了,他很快就到。你先做好心理准备,马上我们就进产房了。不会痛的,睡一觉之后你就能看到你的孩子了。”
陆柏乔站在门口,咳嗽一声:“孙,孙医生?”孙姣莓见他来了,就让护士继续陪她说话,自己走出门。
“这是她的包吧?你赶紧去联系她的丈夫,就说楚仁美马上就要生了。让他赶紧拿上现金和医保卡,必要证件和换洗衣服赶过来!”
陆柏乔点点头,张了张口又问了一声:“医生,她还好吗?”
孙姣莓捋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压低声音:“不好。胎盘早剥,II度转III度,需要赶紧把孩子生出来才行。现在先给她打点缩宫素,如果她运气好,过会儿就能直接顺产。”
“那如果运气……”
孙姣莓看了他一眼:“那就准备剖腹产。所以要你赶快去联系她的家人,还不快点去?”
陆柏乔领命,迅速转身去打电话。孙姣莓长舒了一口气,回头回到了检查室内。
陆柏乔打完一个漫长的电话,把孕妇的包送去寄存,反身往妇产科跑去。
苦难总是在难以预料的时候降临,而且往往比做好心理准备的那些要更痛,痛上百倍。就算大家有办法在事后舔舐伤口自我疗伤,但那一刻出现时所有人都无比脆弱。如果在未来还能得到补偿,估计那还好些,更多的人往往在一无所获中结束这次经历,等待着下一次的到来。
“不行!准备剖腹产!”孙姣莓大声说道,“麻醉在哪?护士过来几个!”
陆柏乔,周莜,李跃三人站在手术室外的观察室中,看着里面的人忙作一团,孙姣莓穿戴好,举着双手走到手术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