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
守军纷纷作鸟兽散,有的连弓箭都撒手扔了,而更多人还没跑两步便被乱箭射中倒地,抽搐几下便再也没有了声息。
守城的最后一点兵力都溃散了,遍地狼藉,烽烟满城,很快远处城东刺史府都冒出了滚滚黑烟。骑兵们匆匆分布守卫和搬运兵器,而单超一人一马,独自前行了几步,微微喘息着站在了大街前。
烽烟中隐约传来士兵的怒吼,以及百姓的哭号。
单超颤抖着闭上了眼睛。
眼前这一幕并不陌生,甚至还有几分熟悉。在戎马戍边的漫长岁月中他无数次经历相同的战场,而唯一不同的是,这是百姓热血第一次洒在大唐的疆域上。
烽烟沦陷者,俱我国土;生离死别者,俱我子民。
彻底压倒性的胜利让单超的心格外沉重,如同被无数双血淋淋的双手拽着向深渊坠去。他抬手用力揉按自己紧皱的眉头,就在这时,铠甲中忽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哇——”
单超手忙脚乱抱出襁褓,婴儿已经被憋得满脸通红,不客气地尿了他一手。
“快去找他母亲,往那个方向去了……”单超逃命般把一边哇哇大哭一边拼命蹬腿的婴儿交给骑兵,又赶紧找水洗手,如释重负地长长松了口气。
方才晦暗的情绪不知不觉散去了部分,单超吩咐手下看守武器库,自己策马奔向了刺史府。城中最重要的政治中心已被李敬业带兵占领,正堂门前守着他的亲兵,见单超打马而来,立刻就要行礼,却被单超抬手制止了:“英国公呢?”
亲兵肃容道:“李帅正与军师等人议事。”
单超点点头,翻身下马,径直走向前堂紧闭的门。
英国公虽然出身显贵且高官厚禄,但本人从军多年,行事作风不仅不讲究还有点糙,就用胡饼卷了几块羊肉一边吃着,一边坐在屋里跟军师魏思温、薛仲璋等人说话。单超走上台阶,刚要伸手扣门,忽然就听里面传来薛仲璋的声音:“……占领此城后,当以为根基,转道攻陷常、润二州。以我军现在的士气锋芒,此二州十日内必能拿下……”
一向谨慎周密的御史魏思温却罕见地打断了他,语调中甚至隐约透出了几分怒意:“我军应该乘胜直逼洛阳,为何要转道去常州?”
“为了金陵!” 薛仲璋掷地有声。
屋内静默数息,薛仲璋沉声道:“自古洛阳难以攻打,当年李密与杨玄感等人便是例证。依属下之见,只要我们拿下了常州和润州,便可顺理成章向南扩张,而金陵有长江天险,足以让我军固守……”
魏思温如同听到了什么荒诞笑话:“固守?陛下在深宫中危在旦夕,哪来的时间让你我固守?”
这次屋内令人窒息的沉默维持得更久,门外单超面沉若水,良久才听薛仲璋开了口,声音中充满了劝诱,却是对李敬业说的:“金陵自古便有王气,难道英国公不想与天后分江而治,伺机成就一番霸业吗?”
哗啦一声脆响,是魏思温狠狠砸了茶杯:“大胆!”
薛仲璋没有发声。
“你我起兵乃是为了勤王!不是为了将长江南北拖进无谓的战火之中!金陵此地绝不可取,我军应该立刻取道崤山以东,整合当地豪杰,火速攻占东都,才能对天后造成足够的威胁,也是目前能挽救陛下性命唯一的做法!”
魏思温堪称咆哮的话音刚落,薛仲璋便反唇相讥:“若洛阳久攻不下呢?魏公想让你我的性命都葬送在那里不成?”
“性命?从陛下被武氏幽禁的第一天起我就将性命置于度外了!若你撺掇英国公转道金陵,令长江以南陷入战火,你就是我大唐分疆裂土的罪人!”扑通一声闷响,乃是魏思温重重跪在了地上,慨然道:“英国公是愿意一死以换名垂青史,还是谋求所谓的霸业,后世遗臭万年?”
门内门外一片沉寂,单超微微眯起了形状凌厉的眼睛。
“……”李敬业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却微微带着喘息,又有些息事宁人的意味,道:“魏公,你先听我说……”
说字尚未落地,单超已推门而入。
屋内三人同时回头望来,李敬业嘴巴张了张,还没来得及发声,就只见单超腰侧的尚方宝剑铮然出鞘,大步流星走到近前——
锵!
黄金剑锋划出夺目光弧,血线喷薄而起,一颗活生生的人头向前飞了起来!
人头骨碌碌滚到脚下,露出了薛仲璋死不瞑目的脸。
李敬业目瞪口呆,双手不住哆嗦,半晌无法移开与死人头互相对视的目光。
“薛仲璋蛊惑英国公反叛李唐,包藏祸心,胆大包天,现已被尚方宝剑诛杀。”单超俊挺的面容没有一丝表情,剑眉之下双目犹如寒星:“英国公,不必谢了。”
李敬业恐惧地颤抖着,却见单超笑了笑,那笑意完全没有到达冷峻的眼底:“传令全军,明日起发兵洛阳。”
他竟完全不看任何人一眼,拂袖走了出去。
·
冷水浇在剑锋上,半凝固的鲜血渐渐融化,淡红血水渗进了庭院中的花圃里。
单超身影挺拔孤直,提着尚方宝剑站在长廊尽头,只听身后传来略有踌躇的脚步声,似乎在犹豫到底是否上前。片刻后那人还是下定了决心,恭谨地唤道:“单大将军。”
单超眼底浮现出一丝嘲意:“英国公。”
单超转过身,李敬业站在廊下,眉目中略微隐藏着一丝沉重和不安,但被他自己很好地克制住了:“将军今日作战辛苦了,怎么不去休息?”
“待会就去,”单超淡淡道。
李敬业斟酌片刻,没话找话道:“这一路来看将军领兵作战,骁勇刚毅用兵如神,方觉受益匪浅。今日若不是将军及时拔除箭点,步兵必然不能及时破开城门……”
“诛杀逃兵全族固然有用,却不能次次都用,免得寒了阵前将士的心。如今勤王军虽已扩充至三十万人,却充杂着很多流匪山贼等居心不良之徒,对付这些人最好的办法是许以重利,日后再磨砺练兵。”
单超挽了个剑花,黄金剑上水珠纷纷洒落,被他插回剑鞘。
李敬业深吸一口气,抱拳道:“受教了。”
单超摇头不语。
谈话进行至此,李敬业这才小心翼翼地提出了那要命的一茬:“今日薛仲璋以言语蛊惑劝诱,险些令我犯下大错,幸而将军出手果断,替我诛杀了那包藏祸心之人,李某心内实在感激不已——”
“不用,”单超懒洋洋地打断了他:“早点打去长安就行。”
李敬业:“……?”
白日蝉鸣此起彼伏,南方盛夏的阳光洒在刺史府庭院中,长廊石栏泛出耀眼的光。李敬业莫名其妙,寻思片刻后恍然大悟,正要将“圣上亟待你我前去解救”等话拿来说,却见单超抬起修长的食指缓缓摇了摇:“无辜百姓妻离子散,这种战祸既伤天和又伤人伦,当然要越快结束越好,此乃其一。”
“其二,不知英国公家小如何,但我是有妻室陷在长安城中的。七夕节快到了,将心比心……我只想尽快踏平长安,进城去跟妻子团聚。”
单超微微一颔首,神情沉稳有力,旋即在李敬业张口结舌的目光中转身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当魏思温与薛仲璋产生分歧时,李敬业听从了薛仲璋,没有进攻洛阳,而是转道攻占常、润二州,企图在金陵打下地盘,最终被武后派李孝逸全数剿灭。
因此这一章是历史的拐点。
第98章 青龙
薛仲璋虽然不安好心,但有一点说对了,就是自古洛阳难以攻克。
大业九年,杨玄感拥兵黎阳, 攻打东都, 却久攻而不下,西撤路上一日三战三败, 最终死在了逃亡的路上。
大业十三年,李密发兵三万攻打洛阳, 却因贪图辅政之功加决策失误,转而又去攻打宇文化及。王世充趁机在洛阳发动兵变,随后大破瓦岗军与偃师, 间接导致了李密身首异处的结局。
自隋末以来, 冥冥中似乎有某种神灵的力量守护着东都城池,一切妄图依凭洛水建立霸业的人,都落不到什么好下场。
高空烽烟未散, 单超拍拍胯下不安的战马,眺望远处洛阳巍峨的城墙。
李敬业亲自率兵攻打了整整一天,数次险些攻破城门,然而第一次洛阳将破时,攻城木忽然回荡将士兵拦腰撞飞,场面混乱功亏一篑;第二次攻城强弩竟然坏了,巨石当头砸在了己方战阵中,将无数士兵压成了血泥。
第三次组织冲锋时单超令士兵强行火攻,无数根熊熊燃烧的火箭飞越高空落在城头上,当即将洛阳城门笼罩在了滚滚黑烟里。
彼时所有士兵人倦马疲,都眼睁睁指望着这一奇招力挽狂澜,然而就在希望再一次降临的时候,天上忽然毫无预兆下起了瓢泼大雨,天地间白茫茫的雨水霎时就把洛阳城上的火苗浇了个透彻。
大水中人马混乱,步兵互踏,损失难以计数。无奈之下单超只得全军回撤,等勤王军回到营地的那一瞬间,大雨停了。
即便单超心硬如铁,也不禁产生了微许连自己都不敢直面的疑惑。
难道真像传说中那样,上天神灵保佑洛阳,而武后真是天命所归?
“将军,将军!”亲兵从营地中大步奔来,“英国公请您尽快回去,有要客来访!”
·
单超看见这位要客的第一反应却是拔剑,被李敬业匆忙伸手拦住了:“单将军切莫冲动,切莫冲动!先听他说完话再动手!”
“你是来干什么的?”单超铮然一声将尚方宝剑插入地面,冷冷道。
只见那位不速之客慢条斯理地磨了磨茶碗,面具下露出的嘴角掀起一丝笑纹——虽然男子的面容看上去平平无奇,岁月却让他举手投足都有一种风度翩翩的气息:“来帮你攻打洛阳。”
“方才我正坐在这里阅览军报,尹掌门便忽然从虚空中走出来,跟神兵天降似的,连守在帐门口的卫士都没反应……”李敬业喉结狠狠滑动了下,低声道:“若是此人真心怀不轨,我怕是已经死过几百次了,而他口口声声只说是来帮忙攻城的,因此我才请单将军过来。”
单超眉头紧皱,神情竟有些阴冷不定。
尹开阳打量他片刻,了然地叹了口气:“宫变前一晚谢云下手杀贺兰敏之的时候,我曾让他帮忙带句话给你,想必这句话是没带到的了。”
“暗门门主怎么不在紫宸殿护驾?”单超却完全不接尹开阳的话茬:“怎么,陛下驾崩了不成?”
李敬业登时全身一僵。
尹开阳奇道:“哟,还有心情嘲讽我,不问问谢云怎么样了?”
单超冰冷道:“谢云如何长安告破后我会自己去看,不用费心了,滚吧。”
“是么?但以勤王军这个速度,猴年马月能打到长安呐——”
尹开阳完全无视了对面两道迥异的目光,从容不迫喝了口茶,笑叹道:“天后令李孝逸率三十万大军屯兵洛阳,兵精马壮,城墙高筑,你们在这儿打了半个月都没摸进东都的城门……按照这个进展来看,等你们打到长安城下的时候,天后大概已经老死了罢。”
李敬业手臂、额前还贴着血迹斑斑的绷带,闻言大怒:“尹掌门休得取笑!”
尹开阳却对李敬业的怒火恍若不闻,换了个更舒适的坐姿,挑眉打量单超:“长安城内反武者众,天后因此异常高压铁血,先后斩杀了多名李唐宗室及宰相重臣,有传言说周王妃赵氏被活活饿死的原因是天后意欲下毒暗杀周王,毒茶却被她发现倒了……如果传闻是真的,那么天后连杀三子,至亲性命在她眼里已经跟草芥没什么两样了。”
尹开阳顿了顿,又道:“至于谢云,已经被剥夺了一切权力软禁在大明宫中,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天后没杀他——大概是二十多年心血辅佐,想让谢云亲眼看着她位登九五后再杀吧。”
尹开阳拖着额角,饶有兴味地眨了眨眼。
单超深长喘息,每一下都似乎抽空了肺部的空气,安静的军帐中时间变得格外漫长。半晌他才开了口,声音镇定而微微嘶哑:“皇后为何要对付谢云?”
“她不信任他了。”
“……为什么?”
“天下所有人与武后之间,谢云必然选择武后;然而在武后和你之间,谢云选择了你。”尹开阳微笑道:“哪来这么多为什么?”
要是换作平常任何一个时候,这句话都能让单超欣喜若狂,把每个字都琢磨回味上很久很久。
然而此时此刻,在这风雨飘摇的天地间、险恶莫测的战场上,却每个字都像千斤巨石,把单超的灵魂活生生拖进了深渊。
“你们……”李敬业大惑不解:“你们在说什么?北衙禁军谢统领?不是武氏心腹么?”
尹开阳笑吟吟不答,单超却颤抖着抬起手,挥了挥:
“此乃在下私事,英国公请……请暂且回避吧,抱歉。”
李敬业不明所以,踌躇迟疑良久,只得掀帘出了军帐。
铿锵一声单超拔出尚方宝剑,一寸寸回刃入鞘。他的动作缓慢凝重,似乎要凭借这个动作把沸腾的心绪狠狠压住一般,片刻后终于彻底吐出了一口炙热的气,再次开口时语调已经恢复了骇人的冷静:“尹掌门,先前你我多有误会,但谢云被诬压胜时多亏你出手相助,单某感激不尽。”
“好说,”尹开阳调侃道。
“今日你大驾光临,又是有何贵干,难道是想用谢云来劝降不成?”
叮地一声清响,尹开阳放下了仅动过一口的茶碗,从扶手椅里站起身。
“非也。”他淡淡道,竟俯身向单超行了一礼:
“洛阳城内有蹊跷,在下真是来助你……攻城的。”
单超敏锐地发现了一点。
他没有说勤王军,也没有说“你们”,他说的是“你”。
然而不待细问,军帐外倏然传来嘶喊,紧接着大地隐约震动,战马在远处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嘶鸣。
“单将军!”帐门被一把掀开,李敬业厉声喝道:“洛阳李孝逸偷袭,先锋军已至大营了!”
围城不出了小半个月的李孝逸,终于在部属的百般劝说和武后的连番催问下,壮了把胆子。
趁着城外天色渐晚、黑烟不去,在可视条件极其微弱的情况下,他让数千骑兵在马蹄上包裹棉布,趁黑偷袭了勤王军的大本营。
李敬业惊怒交加,把劝他先别出战的魏思温、尉迟昭等人狠狠推开,不顾连日鏖战重伤的身体,旋风般跨上了战马。
此时大营外火光冲天,李孝逸手下的骑兵如鬼魅般出现在眼前,匆忙中激战惊天动地,己方无数士兵还未来得及整装出战便已被一刀砍下了马。
混乱中人群互相踩踏、马匹横冲直撞,鲜血和残肢飞洒,竟分不清已死了多少人;只听大火噼啪声由远而近,勤王军中的粮草大营竟然烧了起来!
“混账!”李敬业破口大骂,策马飞奔出去,提枪便狠狠砍杀!
然而这时候组织抵抗已经很仓促了,谁能想到一贯懦弱迟疑的李孝逸竟然在整日激战、城门险破后,竟然一反常态地主动搦战,用的还是奇兵偷袭这么危险的方式?
单超率骑兵冲出军帐,只见平原上火光连绵、喊杀盈野,大地渐渐传来更加清晰明显的震动,那是洛阳城内数万援军杀到的先兆。
他手背筋骨暴起,按住了腰侧在火光中耀眼的黄金剑柄。
然而就在这时,身侧忽然响起了尹开阳的声音:“单将军,看那边。”
顺着尹开阳的目光望去,远方平原尽头,洛阳城墙笼罩在成千上万火把的熊熊辉映中,背景则是一望无际浓墨般的黑夜。单超皱起剑眉:“什么?”
“看不见?”
“……”
“自隋末以来,洛阳城屡经战乱,而六十年不破,天下人多流传是有真龙王气在此坐镇的缘故。武后尤其迷信得青龙者得天下一说,并不单单指谢云坐镇北衙,也是因为她将来登基后打算将洛阳改为神都,将来在此定居。”
尹开阳抬手,手臂骤然亮起玄武刺青之光,蜿蜒直至指尖。
单超眼神微微眯起,任凭他在自己眉心点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劲瞬间贯彻了脑髓!
“再看看,”尹开阳悠然道。
单超闭上眼睛,片刻后张开,瞬间瞳孔急剧扩大。
洛阳城楼高处,熊熊烈火映出了夜空中一座漆黑庞大、盘踞如山峦般的巨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