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华纹丝未动,只漆黑的眼睛里愈发冰寒。
羊脂玉润的玉佩转眼就要砸到地面,却在即将落地的时候被鬼厉反手吸了回去,暗恼自己动作比脑子快的鬼厉有些郁卒,也不免尴尬,瞪着夜华不说话。
他还是在意的,他2 约莫想着,神色和缓了些,夜华缓步走到鬼厉面前,音色清越,“为何不要?”
“……谁会带着一块带有别人神识的玉佩在身上?”
鬼厉倒也干脆,实话轻易就说了出来。
原来,是为了这个么。
夜华低低的笑出声,携了一分揶揄道,
“一丝普通神识罢了,鬼王殿下若想抹去,还能多费力气不成?”
鬼厉自是知道,只是他不曾想过。
他默默的收起了暖玉,一个眼神也没再落在夜华身上,迈开腿朝昨天幻狐消失的地方走去,袍角绣着的回龟纹因他动作在风中隐约可见。
这人,是脸上挂不住了罢。
夜华步履悠闲,以手抵唇止住笑意,侧颜不自禁的柔和,仍是引得两边的狐女有些脸红。
自遇他起,愉悦的时候便格外多些,呵,缘分么。
路的尽头是深林,瘴雾浓厚,有夜行灵兽,目中幽青或猩红,却少有凶狠麻木,羊肠小道蜿蜒通向外界,两侧的万紫千红随时辰更替,已是闭合。
良久,这处依旧空无一人。
午夜时分,市集将散。苍穹边缘大片墨色聚拢成厚重云影,怕是不几日,日光倘若不起,就要有阴雨跌落,那这市集就会暂时歇业。
鬼厉扬手,探了一朵积云的湿度,飞廉坐在云头百无聊赖,察觉灵力波动,下望,见他二人,恭敬道,“太子殿下,鬼王殿下。”
飞廉与应龙与各界都多有接触,识得他并不意外。
应龙掌管各界降雨事宜,而坠雨的时分、多少、稠密都是有案在录,以一人之欲,轻易改之,就不知是否会坏了一方农作,应是不妥。
微微叹了口气,知道怕是接下来的几日都要无功而返,他摸了摸怀中方才买下的,一匹染成蚌珠色的小木马,想着或许可以哄得团子开心。
夜华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心下因为他对团子的在意莫名多了温情。心里想了想,便忍不住变更了原定的计划,慢声开了口,“后天便是团子的生辰,你若愿意陪他去凡界一日,想必他也就不生气了。”
闻言,鬼厉望了过去,清俊的脸上无甚表情又还能看出一点波动,“他的生辰?不在天界庆贺么?”
“团子年岁尚轻,自然不必动用神族的规格礼数,以往我也会带着他四处游历,这次吵嚷着想去凡界,便依了他下界。”
这答案很是合理。
鬼厉顿了脚步,面上犹疑,
“他应该是不愿同我一道的。”
夜华摇头,毫不犹豫的揭穿了团子的意图,
“团子左右不过是在闹孩子脾气罢了,故意缠着白浅做于你看,无非是想你哄他罢了。”
而且,他这般欢喜你,自是乐意的。
夜华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鬼厉意外看他一眼,没有回答。
他与团子不过相处数日,于情于理,怕是都担不得这般猜测,但着实是他的过错。
长久的沉默,二人不紧不慢的回程,银辉在地上映出倾斜倒影,夜华不曾催促,在走到狐狸洞口时听见旁边的人轻声的一句,“好。”
到了湖边,夜华犹豫了一下,开口道,
“那日折颜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他欢喜白真,自然就对旁人多有揣测。”
鬼厉默然,背对夜华开口,
“殿下婚约在身,近几日受我连累多被人误会,鬼厉不是不识好歹之人,安能任殿下为人揣测?”
他说的客气疏离,夜华心中莫名不是滋味,又听见那人开口,“时辰已晚,殿下早些休息。”
“……好。”
天色将明,恰好沉眠。
而分立两屋的人,皆一夜辗转,心思难安。
一日,如白驹过隙。
第11章 人间一日
第十章
屋外自子时便淅淅沥沥的有了落雨的音量,临湖的窗户开着,望出去便是一湖闭合沉梦的睡莲,偏凉风起,冷意毫无阻碍的进屋,雕花木窗缝隙间的软银纱发出簌簌声响。杨木条几上是半夜沏出的一壶松珞,茶沉在壶底,杯中杏绿暗沉,已是冰凉,鬼厉只着里衣,斜靠着玉枕,身上锦绣薄被半掩,心里惦记着团子的生辰,不见多少睡意。
那个孩子玉雪可爱,自第一面起就对自己分外的亲近,而近日相处,也是别样的惹人疼爱,聪慧灵透外加自幼失母,名曰离无外乎是念着他那位娘亲罢了,每每便是提醒,于一幼童而言又是怎样的感受?
鬼厉想着,心下就有些紧缩。
自他叛出青云,便再难见毫无目的的示好,对于那日将团子惹哭,心底也是极为难过,自是想着补偿。只是,团子是天帝重孙,身份尊崇,不用猜也知道锦衣玉食不消说,五湖四海的奇珍更是打小就当普通器皿对待,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拿怎样的东西做礼物能合他心意。
夜华虽说只需自己陪他玩耍,但是自个儿生于凡间,觉着,生辰终究是需要备份礼物的。
那是长辈应给的祝福。
到了凌晨才模模糊糊睡着,没过多久就察觉有推门声,一睁眼,糯米团子如白瓷一般细腻的脸上大眼睛笑的眯成一条缝,正对着自己。目光后移,身着绣龙玄袍的夜华嘴角噙了笑意,目光温柔地看着团子。
说来,还不曾见他穿过旁的颜色。
团子身上是云锦织就的华裳,摇着自己的胳膊,一双乌黑眸子忽闪忽闪,声音软糯倒真似儿时的软绵圆子,“快些起来嘛,父君说你今日要同我去凡间的,可不许反悔哄我。”
睡意早被他赶得七七八八,鬼厉捏了捏他肉呼呼的小脸,不禁放软了声音,“自是不会哄你。”
手一扬,隔空取来外衣,也不计较夜华在此,顷刻便换好了衣物。
出了屋门,团子蹦蹦跳跳的牵着他的手,鬼厉一眼便瞧见化作了俊俏公子装束的白浅在门外等候,粉面朱唇,比满树桃花还要艳丽,仪态端庄,冲他们一笑。
也不奇怪,白浅是夜华的未婚妻,儿子的生辰他们夫妇自然是要一起的,消息上本就报称夜华是为了白浅才来的,天族与青丘此番姻亲,是万年前的约定,夫妻琴瑟和鸣于公于私都好。
鬼厉抿唇,压下心里其余的心思。
转头一想,自己似是有些多余,而帝姬看着似是也没有不满,许是夜华为了哄儿子开心方拉上自己一介外人,又恰巧可给他们二人创造单独空间。
这么一想偏是合情合理。
鬼厉心里有了这样的猜测,也就尽量抱着团子离二人远些,想着成人之美,却没发觉夜华看着他的眼神些许沉。
……
人间的城镇比之神族各界皆多有不同,较为繁华浊杂,也更为朴实简单。土质紧密,墙体粗砺,其下过了春的翠绿辰时夺了雾气,苍翠欲滴。红松城门修的不算高大,门钉层叠,推着牛车,提着菜篮的人额角汗重。入了城门,车马粼粼,人流穿梭,布衣荆钗的农妇挑选着合适的果蔬,带着侍女头带面纱的窈窕女子在拐角的水粉店仔细询问,街边一角,长袍的温润书生在书画摊作画。
人间百态,芸芸众生。
自大街两旁,商铺林立,坊巷间不时有叫卖声传出,酒香散在一整条街上,夹杂着刚出炉的包子和各色小吃的味道。酒楼,茶肆也是座无虚席,红砖绿瓦的楼阁上间或站着几位少妇或手握折扇的读书人,口中吟的多是时下京中热捧的诗篇。朝阳恰恰好,洒在飞檐上,不远处隐隐约约还有着商贩的吆喝声。
白浅内里郁卒,夜华在狐狸洞一月也少有登门,今日睡得香甜间被他叫起来,且还拿了团子生辰作理由。她用宽袖遮掩偷偷打了个哈欠,觑了一眼旁边的夜华。二人虽并肩,夜华的目光却总是时不时地追到前方,停在鬼厉与团子身上。
他侧脸比之平时稍稍解冻,也不知关注的,是儿子,还是,那个护着他儿子的人。
白浅虽察觉夜华的心不在焉,然终归需要端着长辈的气度,二人之间冷场数次,也就索性停了对话。
夜华的心思她越发的看不清,对鬼厉似是有意又似是无意,对自己虽不亲近却也无比妥帖。白浅甩甩头,暗想自己是被这一两万年里盛行的短袖情限制了思维,这夜华有着侧妃又曾经与凡间女子留情,怎会是短袖?
这么一想,也有些安心。
团子难得来人间,撒欢的跑,鬼厉跟在他身后小心照看,只留了夜华跟白浅在后面慢慢的跟着,一行人作了掩饰,少去了几分引人注意,却还是因了气质独特被行人频频偷看。
突然,不知从哪条岔路冲出了一辆马车,自鬼厉前方奔出,马蹄高扬。夜华眼见鬼厉长衫一晃,不见躲反而迎着上去,心神一紧。他皱眉锁住马车周身空间,瞬移到鬼厉身边,一把拉住了他,连他怀里的团子都没来得及看,语气里明显的急切,“你没事吧?”
鬼厉摇了摇头,被他扣住有些不适却也并未挣脱,无奈道,“我又不是三岁稚龄,一辆普通马车罢了。”
夜华语塞,这才放开。
鬼厉放下团子,目光投向方才被他拉开的小女孩,他动作很快,小女孩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自然未曾受到什么惊吓。马夫紧张的看着这边,心惊胆战。鬼厉冲他摆了摆手,那人松了口气,拱手行礼,驾着马车急急走了。
团子抱着鬼厉大腿,大眼在他二人身上打转,低下头,嘴角偷偷翘了翘。从来没有看到父君这样紧张过一个人。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原地略有忧心望过来的白浅,内心颇为纠结:父君说过白浅娘娘才是自己的生身母亲,然而,自己却更愿意鬼厉叔叔做自己的娘亲。
街边冲出的年轻女子满是后怕,泪雨横漫,对着鬼厉千恩万谢,一只细嫩洁白的手扯着袖子落在夜华眼里莫名刺目。他冷哼一声,拉了团子走向街尽头的酒楼,面色阴沉,留下原地不明所以的鬼厉。
这人,在恼怒什么?
……
日光晴美,隔了门缝飘进来楼下说书的拍案声。席间却略略沉闷。乖巧坐于松木凳上的团子,认真的挑选着桌面上的所谓招牌,对一左一右古怪的气氛视而不见。他对面的白浅一只手托着下颚,另一只手握着筷子划拨着碟里的虾仁,心里却模模糊糊的想着先前回忆起的阿娘的哭喊。
白浅又咽下一块松子鱼肉,看向还在僵持的二人,心中暗叹一声:那夜华太子,分明就是因方才的事有了醋意,而他自个却是不知,至于鬼厉根本就是未曾察觉,被他无端冷待,此刻自是不悦。
真真是跟两个孩子似的,偏她身份尴尬,无法多言。
想至方才,菜还没上来,却等上来一位妙龄道姑,原是那莽撞马车的主人,看出了众人的仙身却独独对鬼厉红着脸道谢。言语间矜持有度而多少女怀情,又私以为那团子是鬼厉的儿子,跟鬼厉百般夸赞,弦外之音傻子都能听出来。鬼厉本见她是修真之人,又是女子,不便如何,只惯常冷待,那道姑也不觉什么,后更试探道,“不知小公子母亲可是这位?”
白浅愕然,那边夜华已是冷冷的一句,
“道姑怕是修为不够,这是本君的儿子。”
他这一出声,白浅便是打了个寒战,更不消说那道姑胸口一闷,惶恐强笑,“这,这倒是我眼拙了。”
复又面带喜色,望向鬼厉又欲开口。鬼厉实在不耐,身上的血煞气息一露,那道姑登时面色惨白,知趣的退了去。
白浅心中啧啧,想追人却连人身上一丝气势都撑不住,这道姑道心甚是不坚呐,旁边的二人却神态不同。
女肖父儿肖母。
夜华心里不是滋味却把这句话放在了心里。道姑夸人捡着说夸张却也是有根据的,团子的确跟鬼厉很相像:相似的面庞轮廓,如出一辙的圆亮眸子,甚至嘴角弯起的模样。只是这人不常笑,此前竟是不曾留意。
夜华侧目,正巧对上鬼厉的目光,二人一愣,又不约而同的移了去,像是在赌气。这一闹,夜华原本的心思亦被打乱了去。
吃罢饭,白浅推说自己有些劳累,又硬拽了团子说带他听评书,留了夜华跟鬼厉二人在街边闲走。
湖风微热,却甚是温和清淡,比之神界多有生气。日光撒在鬼厉暗暗发红的头发上,染了一层金光,他侧脸精致,长睫微曲,似蝶谷深处不常见光的穹翠凤尾灵蝶,放松下来显出一分轻软。
确是无疑的美人。
夜华心里微微有悸动,却不是因为这份姿容。
鬼厉久未至凡俗,乍一看城镇这般相似景象,还是生出了一丝伤感。夜华不知他曾是凡人,只看得出他面色不对,心里一抹似曾相似的微涩,便寻了话题开口,“为何要来这般费尽周折的寻幻狐?”
被声音惊醒,鬼厉回了神,诧异夜华竟然这时候才想起来询问,想了想也没什么不可说的,便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大的缘由,鬼医告诉我幻狐手上有一味药是我急需的,而幻狐是青丘族,因此便来了。”
这个答案有些出乎意料,夜华拉过他的手,脉象却平稳,鬼厉手腕被扯住,肌肤相触,不免有些尴尬,“非我要用,是我的一位朋友。”
朋友?夜华目光闪了闪,温和的问道,
“什么药?”
鬼厉抽回了手,目光望向了湖面,
“幻灵草。”
夜华是知晓幻灵草的,幻灵草药力纯净庞大,且只对魂魄起作用,想必鬼厉的这个朋友,是魂魄方面出了差错。
“你的那位朋友,是男子么?”
夜华问的不经意。
怔了怔,
“不,是一位女子。”
女子么,能让“血公子”鬼厉如此上心的人……
“很重要么?”
这话多少问得过了些。
鬼厉睫毛颤了颤,似有些犹豫,片刻轻声道,
“很重要。”
是么……一时间心里转了上百个念头,丝丝烦闷自夜华心里升起,他叹了口气,转了话题,“你备了何物给团子?”
“……你安知我有准备?”
夜华感觉到探寻的目光,抿唇坦荡,
“直觉。”
又加了一句,
“真的。”
“哦……”
鬼厉并不信这个无甚说服力的答案,夜华自然也知道他不信,却也无从解释。
未再多加言语,鬼厉微阖双眼,听见河对岸有私塾的诵读声,“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
久离别,方可长相思么。
可相思是否长久,是否浓深,非取决于南国红豆是否繁盛,亦非考虑到明月夜人影成双,而独身顾忌。
别离驻心,方称相思。
鬼厉睁眼,神色清冷,他,早已无思。
第12章 河灯
『章拾壹河灯』
月上梢头,岸边两侧垂柳倒影湖面,影影绰绰。
夜间河岸人烟淡薄,河面上漂浮着几只简单的花灯,多为船型,也有荷花状和圆柱状。蹲在一块青石上,团子双手托着一只精致的银粉莲花灯,做的像模像样,瓣尖薄如蝉翼,蕊心红烛尚未点燃,其形态可爱,比白浅手中自岸边小摊买的还要小巧些,一望便知是出自两家之手。
团子小心地摸了摸莲瓣,欢快出声,
“鬼厉叔叔做的真好看。”
鬼厉嘴角掀了一抹细微弧度,将手中刚完工的另一只以灵鸟盛着置于他脚边。
他自小生活在人间,对于这些玩意自然熟悉,幼时羡慕也曾偷摸着学过各处构造,实在瞧不上路边粗制滥造,看团子喜欢就找了原材料亲手做了两只给他。他虽不擅木艺,然以心神主控,着力丝毫不错,又挑的上好纸绢,自然做的栩栩如生。团子开心,脸红扑扑的,小心翼翼地把灯放到湖面,眼睛睁的大大的看它缓缓飘向远方,却望见一叶摇晃草舟,其上隐约是求姻缘的字样,旁边跟着的粉裙少女满是沮丧。
小手捏诀正欲助其平稳,却被一指打断,他鼓着包子脸看向鬼厉,满眼都是问号,鬼厉摸了摸他头,“以术法随意改其轨迹,会凭空予人错误的期待,况你为神子,命中存天数之力,更有改旁者意外之能,且不可妄自轻动。”
夜华目光随之一瞥,温和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