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人意外的是,南边距离京城近两千里,快马运送也要好几天的功夫,用马车花费的时间更长,少说也要十几二十天。
这么长的时间里,顾伽罗送来的这些果子却还能保持新鲜,就是妙真大师也要忍不住赞一句‘用心’了。
“乌撒离京城千里之遥,听说官道还不甚畅通,朝廷通信都困难。难为她还想着我,费心巴力的弄了这些东西来,”
大师将几页纸翻看完,轻轻的折起来,眉眼舒展,柔声说着,“真是有心了。不枉我一直惦记着她。”
可不是有心嘛。
妙真大师早些年生孩子的时候。遭遇难产,九死一生的将孩子生了下来,命却去了大半。
宫中的太医们精心为她调养了几年,才勉强将她的病治好,却也留下了病根儿。
倒不是说妙真大师身上还有什么病症,只能说她算不得多健康。
气血不足、体内湿寒……严格说来。这都不是病,但却让人不舒服。
为了给她调养身子。太后特意选了两个善药膳的嬷嬷送到静月庵。
这些年,妙真大师非常注意保养,但身体元气大伤,后天的调养只能预防病症不会严重。却无法根除。
每到春秋之际,天气骤冷骤热的时候,她便会有些不适。
妙真大师的这个情况。只有宫里的太后、皇帝,太医院的几位妇科圣手。以及近身服侍她的几个心腹知道,旁人、包括她宠了好几年的陶祺也不是十分清楚。
而顾伽罗……只不过跟她见了几次面,两人相处的时间加起来都不超过十二个时辰,却敏锐的察觉到了。
“这孩子,当真把我放在了心上啊,”
妙真心里说不出的熨帖?5 而且吧,没有对比就没有差距,有了心细的顾伽罗专美于前,似姚希若这般能治好痴病的神医、却发现不了妙真的不足之症的‘高徒’,似陶祺这般整日嚷着孝顺、相处几年却连师傅身体不好都不知道的‘爱徒’,就都显得那么虚情假意了。
妙真当众驳斥姚希若的身份,渐渐疏远陶祺,也未尝没有这方面的原因。
有时,妙真会想,就算顾伽罗不是‘她’,单冲她对自己的这份心意,自己也不能亏待了她。
如果姚希若知道了妙真的这个想法,定然会委屈的说一句:大师,我就跟您在赏花宴上见了一面,还是在那样的环境中,我紧张都来不及,哪里还有心情顾及其他?!
还真是应了那句话,人心偏了,看顺眼的人就愈发顺眼,不顺眼的人连呼吸都是错的。
“大师太客气了,我们大奶奶时常念叨,说承蒙您老关照,她才能放心的跟着大爷去乌撒,大奶奶还说了,云南虽是蛮荒之地,却物产丰饶,那边有几个地方出产的稻米品质非常好,待过些日子秋收了,就给您准备一些上好的送过来,您也尝个鲜儿。”
车夫很会说话,没有说露骨的谄媚之词,但一字一句都分外入耳。
再加上妙真对顾伽罗原就偏爱,听了这话,愈发高兴,笑着说道:“好,我就等着香儿的稻米了。”
两旁服侍的尼姑,是妙真的心腹,深知她的心思,见妙真高兴,这个附和着说:“哎哟哟,这可真是太好了,托主子和大奶奶的福,老奴几个也能一饱口福了。”
那个则笑道:“可不是,西南那么远,若不是有主子和大奶奶,咱们哪里摸得着西南的特产美食?”
几人一番话说下来,妙真高兴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车夫舒了口气,悄悄拿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还好,还好,没把事情办砸!
妙真笑了一会儿,想起正事,问道:“香儿他们在西南可还好?没被夷人欺负吧?我听说那边民风彪悍,还有匪盗?”
最后一句话的尾音上调,隐约带着几分质问的意思。
车夫赶忙低下头,斟酌着措辞,回道:“好叫大师知道,大奶奶她们一切安好。西南,呃,确实不如中原安定,乌撒还有几家豪族,也、也仗着根基深,行事有些张狂。”
顾伽罗的信中说得明白,倘或妙真大师问及这个问题时,让他如实回禀。
虽然时至今日,顾伽罗仍不知道妙真大师为何对她格外看重,但她清楚的感觉到,妙真大师是真心把她当做自家晚辈疼爱。
真心换真心,顾伽罗也愿意将大师当成自家的长辈来亲近。
既然是自家人了,顾伽罗不想隐瞒什么。更不想刻意讨好、或是利用。
她对母亲、祖母和舅母是个什么态度,对妙真大师便是什么态度。
不得不说,顾伽罗的这个做法很投妙真大师的心意——孩子在外头受了委屈,或是遇到了困难,当然要跟家里的亲人倾诉,顾伽罗肯将实情告诉她,话语里还隐约带了几分小女儿家的抱怨。这是没把她妙真当外人啊!
至于借势、利用、告状什么的。妙真连想都没想。
“哼,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土财主,也敢称‘豪族’?”妙真冷哼一声。旋即关切的问道:“他们没给香儿找麻烦吧?”
妙真大师自己都没有察觉,她现在就像所有护短的长辈一样,不管‘土财主’们有没有为难顾伽罗,她都恨不得立刻杀进皇宫。让皇帝给顾伽罗出气。
车夫牢记大奶奶的吩咐,忙道:“大师放心。他们倒是想找麻烦呢,都被大爷和大奶奶给挡了回去,他们非但没有占到半点便宜,还吃了个大亏。大奶奶还说了。她不信‘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的鬼话,如果连小小的地头蛇都治不住,也别自称什么强龙!”
“说得好。还是香儿有气魄,”不愧是‘他’的孩子啊。哪怕托生成了女子,还是那么的强势、有魄力!
妙真拍了下小炕桌,颇为豪气的说道:“香儿和齐小子只管放开手脚去做,慢说一个地头蛇,就是把天捅破了,还有我给她撑着呢。”
不就是西南的几家暴发户嘛,只要齐家小子不造反,惹出多大的祸事,有她妙真在,都不会有事!
“多谢大师,多谢大师,”车夫激动的连连叩首,身为世家豪仆,他太清楚妙真大师的能量了。她轻易不发话,但每次开口,其效用不亚于圣旨。
背靠这么一尊大神,他家大爷和大奶奶就是把西南搅个底朝天都不用害怕了!
……
“主子,大奶奶还真是个贴心的好孩子。”
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身上穿着尼姑袍,却没有剃度,头发包在帽子里,慈爱的看着妙真大师摆弄顾伽罗送来的东西。
“是啊,或许这就是缘分吧。”
齐家的车夫都走了半天了,妙真的心情却依然很好,颇有兴致的亲自整理那些药材、水果、山珍,以及牙雕、傣锦、筒帕、铜锁等小玩意儿。
妇人缓缓点头,中肯的说道:“最难得的是她的真,老奴冷眼瞧着,她可比那几位强多了。”
提到‘那几位’,老妇眼中闪过一抹不屑,冷声道:“一个个的总想着从主子身上谋好处,整日里戴着假面具,妄图用虚情换真心,我呸!年纪不大,野心倒是不小。尤其是那个陶祺,居然还敢肖想冯尚书家的长公子——”
妇人早就看那几个别有心机的女孩不顺眼了,奈何主子执念太深,每一次都似是着了魔,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几乎是无节制的宠溺某个她认定的女孩儿。
结果,真‘太子’一个没有,凑上来的全是心怀叵测的‘狸猫’。
舍些钱财、提携个把官员都不算什么,最让老妇心疼的是,每次事情败露,主子都会伤心绝望。
这些年妙真的身子一直不太好,也与接连受打击有关系。
老妇是妙真的乳母,对她比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还要亲,妙真心痛欲绝,老妇也感同身受。
对让妙真伤心的林氏、陶祺等人无比厌恶。
老妇觑了眼妙真的反应,继续道:“不知为何,老奴总觉得陶祺是故意挑中冯家大少爷,她哪里是想嫁入冯家?分明就是想为难大奶奶。”
冯明伯,堂堂户部尚书的嫡长子,出身名门,才貌俱佳,就是娶公主也使得。
而陶祺呢,京中小小六品官的女儿,即便被妙真大师‘教养’了几年,却也改变不了她的出身。
更不用说陶祺的性情跋扈,自卑得近乎自大,没有才学,长得也寻常。
这样的女子,真正的世家绝不会相中。
哪怕有妙真出面,也只能吸引一些势力、攀附的暴发户或是新晋勋贵。
冯家,世代书香,冯大学士门生遍布朝野,冯尚书又是圣人伴读,他的嫡长子又岂会娶陶祺这样的女子?!
这还是陶祺没有在妙真跟前‘失宠’的情况下。
如今,陶祺明知道妙真已经放弃了她,却还提出这个要求,要么是脑袋被驴踢了,要么就是故意为之。
老妇倾向于后者!
妙真正把玩着一套精致的铜锁,听了这话,不由得抬起头,“金妈妈的意思是说,她、她故意利用我对她的愧疚,提出这么一个要求?”然后达到离间的目的?
老妇,也就是金妈妈,缓缓的点了下头,“老奴听说,冯家对大奶奶疼爱非常。当年冯氏是在冯家生产的,听说,连月子都是冯家大太太伺候的。”
妙真眸光闪烁了下,她已经基本确定了‘太子’的真伪,唯一缺少的便是直接证据。
冯家?圣人?
嘭、嘭~~
妙真手一松,两只雕花繁复的铜锁掉在了榻上,她却毫无所查,呆愣愣的盯着某处。
过去她真是太信任皇帝了,从没有想过,他是知情人。
可现在……妙真抿紧嘴唇,猛地站起身:“我要进宫!”
金妈妈看了眼天色:“今个儿太晚了,宫门都下钥了,你若去了,必须叩阍。这、就有些过了。还是明天再去吧。”
事情过去十多年了,有些话,还是说清楚为好。
金妈妈不想再让她一手养大的主子受委屈了!
次日清晨,妙真准时起来。
她夜里没有睡好,翻来覆去的想了大半夜,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才合上眼睛。
这会儿她的眼下一片青色,整个人都没有精神。
金妈妈劝妙真休息一上午,下午再进宫也不迟,但妙真心里火急火燎的,哪里还等得到下午,草草的用了一口早饭,就命人准备好车架,一路朝京城飞驰而去。
“混蛋,这个混小子到底做了什么?居、居然激起了民变?”
萧烨将一本奏折丢了出去,恨声骂道:“京观?朕让他去乌撒是做县令,不是去做侩子手——”
妙真走了进来,弯腰拾起门槛边儿的奏折,也不避讳,直接打开看了看,嗤笑道:“这是哪位‘能臣’写出来的奏折?合着他是把圣人当傻子蒙蔽呢。”
萧烨见是妙真,非但没生气,反而收敛了怒容,扯出一抹笑,“阿妩来了!”
妙真没有理萧烨这茬儿,拿手指敲了敲奏折,“圣人,这是哪个傻子写的奏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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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1章 你才傻
妙真大师对上大齐帝国的皇帝,却没有半分诚惶诚恐、毕恭毕敬,反而用嘲讽的语气一连说了两个‘傻子’。
第一句是暗讽朝臣将萧烨童鞋当傻子糊弄;
第二句则直接骂朝臣是傻子,可问题是,把个傻子提拔上来做官的皇帝,也聪明不到哪里去。
说来说去,剑锋直指皇帝,放眼天下,敢当着皇帝的面对他冷嘲热讽的,还真没有几个,就是那些一心想求个‘忠臣’、‘自臣’美名的御史们,也不敢这么光棍,劝谏时好歹会注意一下修辞。
偏偏妙真就这么做了,还做得理直气壮,毫无惧色。
更奇怪的是,皇帝居然没生气。
只见他揉了揉鼻子,像所有包容熊孩子的慈爱长辈般,无奈又宠溺的问了句:“谁又惹你生气了?”
听听,皇帝还什么都不知道,就先定下了基调——不管妙真和谁有了矛盾,错的一定是对方。
莫怪京城的权贵都说太后和皇帝对妙真是真心疼爱呢,单是这份不分青红皂白的护短,就足以证明。
妙真却习以为常,她还是没接皇帝的话茬,继续评论这份奏折:“圣人,这厮居心不良,意欲污蔑忠良。”
皇帝定定的看了妙真一眼,叹了口气,道:“哦,阿妩发现了什么不对劲?”
眼睛却有些飘忽,他与阿妩认识快四十年了,阿妩一直是个恬淡的性子,再加上常年生长于宫廷,‘喜怒不形于色’早已成了阿妩的一种本能。
而似眼前这般情绪外露的情况,过去几十年间。也只有区区几次。
最近的一次,还是十多年前,宫里聚变,阿妩和驸马反目成仇,亲手杀了那贱男人,然后坚持要出家为尼。
太后和他极力劝阻,阿妩大闹了一番。而后抱着太后痛哭了大半夜。
想到往事。皇帝忽觉得心里酸酸的,对妙真大师的愧疚愈发浓郁,方才因妙真失礼而生出的一丝不虞也烟消云散了。
妙真将皇帝的反应看在了眼底。却没有表露出来。
两人相识了几十年,比父母、兄弟姐妹以及各自的配偶相处的时间还要长,过去曾经有一段时间里,两人更是在清冷的后宫里相依为命。彼此间早已分不清是亲情还是友情。
皇帝了解妙真,妙真又何尝不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皇帝的人?!
见他这般。妙真便知道自己今天的目标能够达成。
她展开奏折,缓步走到御案前,用指甲在一行字下掐出一道痕迹,“这里说。齐谨之借夷人庆贺火把节之际,意图武力打压当地望族,不想却出了意外。几百人丧生,伤者无数……”
皇帝点头。奏折他早就细细的看过了,自然记得上面的内容。只是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啊。
妙真嗤笑一声,凉凉的说道:“据我所知,夷人的火把节是六月二十四日,我且问圣人一句话,‘今日何日兮’?”
皇帝眼角抽了抽,得,看来今个儿这位姑奶奶气得不轻啊,连平日里最不耐烦的诗词都甩出来了。
为了不激怒姑奶奶,皇帝乖乖的回了句:“仿佛是六月二十八吧。”
妙真加大了嘲讽力度,“事发时是六月二十四,哦不,等等,让我想想,火把节好像是晚上才开始的,也就是说事发时是二十四日深夜,而二十八日的清晨,弹章便已经放到了圣人的案头,抛开御史写奏折的时间,中间最多用了三天时间。”
妙真将奏折往地上一声,啐了一口,“骗鬼呢!乌撒距离京城将近两千里,其中有一部分的路还是崎岖的山路,就算是骑快马,想把消息传至京城也要四五天。这厮却只用了三天就拿到了情报。真真是‘能臣’啊。”
能臣二字,端得是语调婉转千回,嘲讽意味儿十足!
皇帝不傻,看奏折的时候被气到了,一时疏忽了,让妙真这么一说,他登时回过味儿来。
是啊,乌撒不比其他地方,地处偏远、交通不便,消息根本不可能传得这么快。
而且皇帝到底是政治家,脑筋一旦开动起来,远比妙真想得多,他很快也发现了一个问题:齐谨之暴力激起民变,消息上报京城,最先知道的应该是内阁,或者是兵部,而绝非一个小小的御史。
可偏偏就是个御史率先上了弹章,这其间,要么是消息有假,御史为求‘令名’而故意夸张事实、或者干脆诬陷齐谨之;要么就是乌撒民变的事另有隐情。
如果是前者也就罢了,将那几个挑头儿的刺史惩戒一番即可。
可如果是后者……唔唔,乌撒似乎十多年没有朝廷选派的县令了,不是吏部渎职,而是无人肯去。问题来了,为何无人肯去?
乌撒再偏远,到底还是在内陆,似琼州那样的海岛,不一样有人肯去为官?!
莫非乌撒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那里的某些人为了保密,便想方设法的阻挠朝廷过去的官员?
而齐谨之比那些前任们底气足,又年轻气盛,不惧当地强权,那些人恼了,便故意制造流言,想借朝廷的手将齐谨之调走,或者干脆罢黜?!
皇帝脑洞大开,过去许多不注意的细节全都清晰起来,不得不说,他的某些猜测还是很靠谱的,已经十分接近真相了。
皇帝意识到西南政局有变,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如果在朝臣或是后妃跟前,皇帝或许还会掩饰一二,但他跟妙真太熟了,彼此的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小动作,对方都能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