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祺点了点头,随手轻轻理着流云的马鬃,又微垂了眸缓声道:“接着查,小心点儿别闹出动静来——皇阿玛不想再让我沾这件事儿了,我不愿叫他心烦。”
“诶。”贪狼点头应下,略一犹豫还是低声问道:“可是……既然皇上已不愿主子再插手,主子为何又一定要查清呢?”
“他们讲因果,我却讲心肠。二哥没想过要害我性命,那我就算真因为这事儿死了,也半点儿都不会怨在他身上——可如今我就算什么事儿都没有,也非得弄清楚,那个横插一杠子想要我的命的人到底是谁。”
胤祺目光微凉,唇角忽然勾起了个冷冽的弧度。他的语气听着仍淡然柔和,却仿佛隐隐有寒气四溢:“索额图,明珠——你看着吧,准跑不出去这么两家。不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才消停了几天就又开始蹦哒了……”
话已点到便无需多说,两人一路奔畅春园回了浣竹轩,却远远见着外头仿佛站了个人,正?1 谒说脑鹤油馔防椿卮曜攀峙腔病L袄敲患馊耍直徽饧溉盏氖露厶诘貌菽窘员乱馐侗憬缝骰ぴ诹撕笸罚骸爸髯由哉荆馊搜凵暮埽粝氯タ纯辞樾巍!?br /> “我怎么倒是觉着有点儿眼熟……”
胤祺望着先下了马过去盘问的贪狼,摸着下巴微蹙了眉,若有所思地低声念叨了一句。琢磨了半晌才忽然目光一亮,催马过去唤了一声:“来喜!你怎么跑过来了?”
“阿哥!”
那小太监一听着他的声音目光便是一亮,欢喜喊了一声就要扑过来,却被流云照着脚边儿就虚踏了下去,吓得一跳老高连连后退,哭丧着脸嘟囔道:“阿哥,流云它还欺负奴才……”
“好啦,流云不准胡闹。”胤祺笑着拍了拍流云的脖子,自个儿也从马上跳了下来,“来喜,你不是在小九儿那儿的么,今儿怎么突然跑来找我了——可是出了什么事儿要我替你兜着?”
自打他搬进了畅春园,身边儿就不再需人伺候了,先前跟着他的太监嬷嬷也都要重新安排地方。来喜虽然嘴碎了些,心地却良善正直,又知道护主,胤祺就把他塞过去看着自个儿那个没完没了闯祸的弟弟去了。这一别就是一年多都没怎么朝过面儿,也难为流云居然还能记着踹他。
“不是不是,九阿哥在尚书房呢,是娘娘叫奴才来传个话儿,说有事儿想找您过去。”来喜连忙摇头,又小心翼翼地绕着流云逃进了安全范围,这才总算松了口气,“娘娘说阿哥若是没事儿,就请抽空过去一趟,若是有事儿,来日再说却也不着急。”
“无妨,我倒是正巧没事儿干呢——额娘可是在翊坤宫呢么?”
四周并无外人,称呼上也就用不着讲究那么多礼数。胤祺随口问了一句便翻身上了马,来喜连忙点了点头,又快步追着他道:“阿哥,德妃娘娘也在呢,就是不知道来干什么的。您自个儿心里头有点儿数,别叫人家给诓了什么去……”
“好了我的来喜公公……你也成天介这么唠叨小九儿么?”胤祺忍不住轻笑着摇了摇头,又指了指马背道:“这儿离翊坤宫可不近,你要不要上来,我带着你一块儿回去?”
“不不——奴才还是跑回去吧,奴才不累。”来喜一见着流云就发憷,哪还敢骑上去,忙不迭地摇着头退出去老远。胤祺笑了笑便也不再多说,只是催马往翊坤宫赶去,心里头却也在好奇着德妃找自家额娘究竟能有什么事儿——莫非这位乌雅氏跟自个儿的儿子不亲近,倒是有兴致和别人家的儿子说闲话儿么?
一想起他家四哥,他就对这位德妃生不出半点儿的好感来。都是自个儿的儿子,就算生下来没能养在身边儿,又怎么就矫情成了这个样儿,非得逼得亲儿子断了念想、绝了亲近才满意不成?
莫名地堵着气一路直奔了翊坤宫去,直到给自家额娘请过了安,胤祺也始终没望向一旁坐着的德妃一眼。宜妃显然也看出了自个儿这个儿子不知怎么存着的火气儿,无奈地笑了笑,招了招手叫他坐到自个儿身旁,扶着他的额顶柔声道:“这是怎么了,一脸的不高兴——可是外头有人给你气受了?”
“额娘放心,哪能有人给儿子气受呢——儿子欺负他们还差不多。”
胤祺冲着宜妃笑着摇了摇头,却又望了一眼一旁沉默不语的德妃,抿了抿唇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德妃娘娘——我前儿秋狝跟四哥打了两头鹿,四哥说是要带回来送娘娘的,不知娘娘可收着没有?”
“小五儿。”宜妃轻拍了他一把,微蹙了眉朝他使着眼色。胤祺却仍是压不下去这么一口气,抿紧了唇盯着垂首不语的德妃,不管不顾地继续道:“四哥打小儿养在先皇后膝下,没有一日过过有额娘疼爱的日子。如今可算是有了机会,一直想跟娘娘亲近——可他长到这么大都是战战兢兢的,生怕行错了一步路、做错了一件事儿,从没有一日敢放纵过自个儿。他又何尝知道……这当儿子的,到底该怎么朝着自个儿的额娘撒娇,怎么才能跟额娘亲厚呢?”
“小五儿——你还小,有些事儿你还不懂……莫说了,听话。”
宜妃轻叹了一声,却又不舍的训斥这个打小儿贴心懂事的儿子,只能缓声劝着,又将他揽在怀里轻轻拍了拍脊背:“母子天性……哪个当额娘的会不疼爱自个儿的孩子呢?可有些时候,却也实在是无可奈何——”
“五阿哥……”
宜妃的话还未说完,德妃便忽然出声打断了她,咬着下唇抬眼望向胤祺,竟已是满眸的晶莹水色:“胤禛他……他过得可还好么?”
胤祺微蹙了眉望着她,一时竟也拿不准这眼泪究竟是真的还是作假,抿了抿唇才缓声道:“或许不坏,却也算不得有多好……您大抵不知道,四哥的性子在我们兄弟里头是最沉稳冷肃的,整日里要见他的脸色变一变都难。可那一日四哥来跟我说——说他看着您怀里头抱着老十四,犯不上再要他这么个给旁人戴孝的。您可知道那时候,他得难受成了什么样子……”
他的话才到一半,德妃便已哭得喘不上气来,紧拧着帕子深深伏下身去。胤祺见不得这个情形,心里头终归是莫名软了几分,轻叹一声道:“娘娘心里头若是装着这么个儿子,何不稍微分给他些情分呢?四哥他——他一直都盼着您能看见他一眼呢……”
第82章 有情
“母子连心——那毕竟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又打小就没能养在亲娘身边,怎么会狠得下心不看他一眼,不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迎上面前的小阿哥眼里头带着的不平跟质问,德妃心里跟着轻轻地一颤,却不仅不觉着被冒犯,反而打心底里泛上了淡淡的暖意跟安心。
——还好,那孩子总归不只是自个儿一个,还有兄弟想着他,念着他,会为他抱不平。这样的兄弟,哪怕只有一个,大概也能安慰到那个孤僻得叫人心里头发酸的孩子罢……
“眼见着就要到那孩子的生辰了,今儿托宜妃妹妹请阿哥过来,也是有一事相求……”
德妃盈盈起身,从袖中取出了一枚精致的络子,轻轻搁在了胤祺的面前:“还请五阿哥将这平安络带给胤禛——告诉他,这络子是他跟他弟弟一人一个,都是做额娘的亲自打的,用的是一根红线。那小鹿养得好好的,日日都是额娘亲自拿了草料去喂,眼见着它一日比一日壮实,心里头也只觉跟着欢喜……”
胤祺这下却是彻底有些搞不懂了,微蹙了眉迎上德妃那一双殷殷期盼着的双眸,坐直了身子低声道:“胤祺斗胆一问——娘娘为何不将这络子亲手给他,自个儿对着四哥说这些个话儿呢?”
“傻孩子,现在哪里就能这般的放纵了……”
宜妃却是无奈地笑了笑,轻轻地揉了揉他的额顶,又叹了一声道:“你们整日里不跟着后宫这些个嫔妃们在一块儿,也用不着学那些勾心斗角、算计纠结的,自然想不到这些个地方去。如今先皇后大行,你们可都在孝期里头,至少要守满了一年才能算数。老四打小就养在先皇后宫里,这孝期还未满呢,就马上转身回了亲娘怀里头,又要叫宫里头的人怎么讲他?”
这理儿胤祺其实也是明白的,当时还用这说法来安慰过他家四哥——可饶是他自个儿都没想起来,在古代竟还有孝期这么个麻烦的存在。这么个大弯一旦绕了过来,自然也就再没什么好纠结的,胤祺也从来都不是扭捏的性子,当即大大方方地起身朝着德妃行了一礼道:“是胤祺想得浅了,误会了娘娘,还请娘娘责罚。”
“阿哥心里头惦念着胤禛,我这心里头感激还来不及,又哪里舍得责罚呢……”
德妃浅浅地笑了笑,也不对着他称那些个生疏拗口的官讳,只殷切地执了他的手道:“还请阿哥多劝劝胤禛,莫叫他心里头生出嫌隙,生疏了这本该最最亲近的情分……咱私下里头只说这一句,就熬过去了这一年,这些年来欠他的疼爱,当额娘的一定好好地给他都补回来——所以,所以只求他心里头,千万别恨他额娘……”
德妃哽咽地呢喃着,说到末了动情处,终于又忍不住落下了泪来。胤祺微抿了唇,安静地任她拉着,心里头却也是百感交集——明明都是真心,明明都住在同一个皇宫里头,可偏得拿那些个由身份、规矩甚至心中的骄傲所筑下的高墙给分隔开。因为隔得太远,所以只好揣测,揣测的多了自然会有误会,误会积累的多了,也就生出了仇恨。甚至直到最后一切已彻底无可挽回的时候,还根本就搞不清楚,这一切究竟都是为何而起。
看来——这大清的皇宫里头,还真是确实需要一个心理咨询师啊……
总算弄明白了自家皇阿玛到底在自个儿身上放了个多深重的期望,望着面前含泪哽咽着的德妃,胤祺忽然觉着自个儿这条宫廷御用心理医生的道路实在是任重而道远。
揣着络子从翊坤宫里头出来,天色倒还尚早,胤祺索性领着贪狼直奔了尚书房过去。他已多日不曾到过这尚书房里头来了,冷不丁的回来一趟,居然生出了些恍若隔世的感触来。今儿授课的不是张英老先生,而是刚从东宫换下来的李光地,胤祺现在见着东宫的人就头疼,自然也不愿进去自讨没趣儿,索性就在外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着贪狼闲聊,等着尚书房下了课再进去找胤禛说话。
跟主攻儒家的张英不同,李光地是学《易经》出身的,于经学一道造诣最深,却也丝毫不缺实干之才,如今正在朝中兵部供职。胤祺始终觉着这个名字耳熟,却总归一时想不起是在哪儿听过,也就懒得再多思纠结。正同贪狼说笑间,忽然听着书房里头传来少年阿哥们放松的谈笑声,便知定然已是下课了。
“五哥!”
猜都不用猜,自家那个没出息的弟弟指定是最先跑出来的。胤祺恨铁不成钢地在心里念叨了一声,却还是完全控制不住自个儿的两只手,俯下身就把那个软绵绵的小包子抱了起来:“今天淘没淘气,欺负没欺负旁的兄弟?”
“五哥,老九他抢我的糖包子!”
身旁又扑上来了个胖敦敦的小肉球,胤祺忍不住摇头失笑,一只手抱着自家老九,腾出另一只手来揉了揉身边儿老十的脑袋:“好好,五哥赔给你——回头你记着叫跟着你的小太监上我那儿要。”
“真没规矩,我可是你九哥!”胤禟美滋滋地搂着自家哥哥的脖子,耀武扬威地冲着下头的弟弟比划着鬼脸,“是你跑得太慢了,怎么就能怪我抢?成天介就知道告状,不知羞!”
自打认识到了自个儿仿佛太宠孩子家长,胤祺就痛下决心绝不能再奉行这种放养的育儿策略。抬了手打算学着自家皇阿玛的样子敲着个弟弟一把,偏偏手都举了起来,却终归还是不舍得揍下去,只能没好气儿地用力点了点他的脑门:“臭小子,少在这儿瞎嘚瑟!今儿的书念得怎么样,又叫师傅罚了几回?”
“可叫五阿哥猜错了——这些日子讲得乃是恪物之学,九阿哥于此一道颇有天分,脑子又灵活,应对时还要比诸阿哥们都巧妙上几分呢。”
李光地正从屋里头走出来,闻言便含笑插了一句。胤祺讶异地挑了眉,思索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所谓的“恪物之学”便是前世的数理化,一时却也是忍不住的有些诧然——合着自个儿这个弟弟不是没出息,而是跟自己一样,也是个文科废柴的理科学霸么?
总算看着了点儿还可以证明自个儿教子有方的苗头,胤祺自然不肯放过。不无操心地搂着自家老九开了个临时的家长会,甚至已经开始打算着要不要回去默几套前世学过的数理化课本,亲自来指导自个儿这个仿佛有些个理科天赋的弟弟——再怎么也是曾经拿过理科状元的人,当一个小屁孩儿的家教,给他补一补这初中的理化生,胤祺还是很有这一份儿自信的。
总算了了这一档子事儿,心情大好地送走了李光地,又好容易哄走了扒在自个儿身上耍赖的小九,胤祺几乎已经忘了自个儿究竟是来干嘛的。茫然地眨着眼睛在人堆里逡巡了一圈,忽然一眼瞅见了那个正静静靠在廊下的人,目光倏而一亮,忙快步地走了过去:“四哥!可有功夫没有?”
“你的事,总是有功夫的。”
胤禛冲着他淡淡地笑了笑,温声应了一句,抬手替他理了理被九阿哥刚扯乱的领子:“今儿怎么想起跑到这儿来了——前儿听说你病了,现在可好些了没有?”
“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不过是这气候交替,照常有些个不舒服罢了……”
胤祺没法儿把那些个事跟他说,也只是浅笑着随口应了一句糊弄过去,又牵着他的手往屋里走去:“四哥,你跟我来——我找你有事情。”
因着授课的内容不同,在尚书房里头有单给胤祺备着的一个小书房,平日里不会有人打搅,倒正好是说话的地方。贪狼替两人续了茶水才出了门守着,胤祺从怀里掏出了那个络子,握着胤禛的手,将那络子轻轻搁在了他的手里:“四哥,这是德妃娘娘给你的,她还有话儿叫我带给你听。”
胤禛的呼吸滞了滞,下意识攥紧了那个络子,却又像是被烫了一般猛地撒开,抿紧了唇深深地埋下头去。胤祺又耐心地将络子放进他手里,握住了他的手缓声道:“四哥,咱把事儿想得都太简单了……咱得替先皇后守一年的孝,你是她的养子,多少双眼睛都盯着你呢,只要你做错了一步,他们就一定会挑你的茬儿,更别说佟家人都在朝中任要职……德妃娘娘说了,这是她亲手拿一根线打的两个平安络,一个给你,一个给了小十四。她叫我一定跟你说——只要熬过了这一年,这些年来欠你的疼爱,她都准定好好地给你补回来,只求你心里别记恨着她……”
少年的声音耐心柔和,温存地落在耳畔,叫人心里也仿佛跟着安定下来。胤禛怔怔地听着他的话,忍不住在心里头一遍遍假想着这些话从自个儿的额娘口中说出来的时候,又该是何等的柔情疼惜,何等的亲近温暖——那是他渴望了多少年却也从未敢奢望过的体会,一次次的失望,一次次冷了心肠,直到这几日几乎已彻底放弃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念想,只想着就这么活下去也未尝不可。可不过是这么几句话,就再一次将那些好不容易垒起来的藩篱尽数击碎。
说到底——他所求的,或许也不过就是这么几句话罢了……
说不上是委屈还是释然,只是心里头一时烫得发颤,一时又尽是一片酸楚难言。将那络子像是珍宝一般紧紧地攥住了,泪水无声地扑簌落下,胤禛的胸口急促地起伏着,忽然就被两只手臂轻轻搂住。
“四哥,这是好事儿,别难受……”
胤祺揽着那个连落泪都不肯发出半点儿声音来的小哥哥,安抚地轻轻拍着他的脊背,忍不住极轻地叹了一声——明明天性都是善良纯粹的,都不过只是渴望着一份能有处安放的寄托,渴望着一份足够坚实可靠的感情,可这偌大的紫禁城里头,最缺的只怕也恰恰就是这个……于是便只好相互猜忌,相互争斗,拼命地收拢权势跟金钱来叫自个儿觉得安心。终于有一天,挣扎着爬上了那个最高的位子,环顾左右时,才会发觉竟又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这帝王家,原来就是这么无情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