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阿玛莫要担心,儿子没事儿的。”
胤祺摇摇头笑了笑,捞过一旁的茶水一气儿喝干了,又认真地望着康熙道:“皇阿玛,那几个人死的蹊跷,不能就这么草率的了了……事儿已到了这个地步,儿子也不再跟皇阿玛打机锋了,如今的情形对二哥很是不利——可正因为太不利了,儿子也绝不信二哥就能有这么蠢。”
康熙怔忡地望了他片刻,忽然极轻地叹了一声,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额顶:“怪不得——你二哥会跟朕说,连你都不信他会真要你的命……可你知不知道,你给朕看的那一柄长刀,血槽里头是淬了毒的?”
“什么?”胤祺心头悚然一惊,诧异地坐直了身子,心中始终盘旋着的不解也总算忽然有了源头,“所以……昨儿晚上皇阿玛才会和二哥吵架?可那也未必就是——”
“无论是不是他,此事都是因他而起——朕又何尝不知道,这一回可能是有人想要趁机害你,又或是想要趁机陷害他,才从中横插了一杠子,把那原本是用来难为你的刺客,变成了夺命的杀机?”
康熙起身踱了两步,又深深叹了一声,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可那又如何呢?此事毕竟源于他心头的恶念,若是你应对得有半分差错,这结果便是你丧命在那刺客的手里……小五儿,这件事你不一定要明白,可你必须知道——对一个君主来说,倘若一件事是因他而起,那么中间的波折如何,谁是罪魁,谁是暗手,就都不那么重要了。任何的结果,都必须由他自己一个人来承担。”
习惯了影视剧里头的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也习惯了每一个剧本里皇权的至高无上,皇帝的随心所欲。胤祺还是头一回听到这近乎赤裸裸地为君之道,怔忡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微蹙了眉道:“可是……这样岂不是太不讲理了么?”
“没有人会和一国之君讲道理……朕少年时被鳌拜以佩刀架在御前,不得已允了诛苏克沙哈全族,满洲正白旗竟至今仍跟朕离心离德不肯全附。昔日先帝兵围扬州鏖战不下,竟生生造下了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的旷世惨案,朕那时甚至尚未降生,可这一份罪孽跟仇恨,自打朕坐上了那张龙椅,就自动的背在了身上。有数不清的人在跟朕要公道,却从没有人跟朕讲过什么道理。”
康熙轻轻抚上自个儿这个儿子的额顶,眼里似是带了深刻的倦意,摇了摇头轻声叹道:“朕对太子,或许是苛责了些……可朕不敢不对他苛责。朕必须得叫他知道——这为君之道,是该如何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绝非容得下人随心所欲肆意妄为。一旦坐在这个位子之上,任何的手段都必须得堂堂正正,都必须得能亮得出来。那些个见不得人的阴损心思,只会彻底的毁了他……”
“皇阿玛……”
胤祺静静听了许久,只觉心中依然震撼不已。犹豫了片刻,却还是轻轻扯住了康熙的袖子,仰了头缓声道:“您这些个心思……可和二哥说过么?”
康熙却是被他问得微怔,顿了片刻才道:“说——什么?”
“连儿子都得听过了才明白,二哥他只怕也未必就能懂得您的苦心,有些话不说出来怎么成呢?”
一见自家皇阿玛这茫然的反应,胤祺就明白了这父子俩的症结究竟出在哪儿——当爹的一片苦心非得憋着不说,当儿子的却又是个容易想太多又敏感又偏激的性子。两个人心里头只怕都是委屈得要命,却又困在一个“你变了你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怪圈里头兜兜转转的出不来,这么憋屈下去,憋出个心理扭曲作大死的太子也就没什么可值得奇怪的了。
“皇阿玛,依儿子看——您若是有心情,不妨找着二哥深谈一次,把这些话也跟二哥都说明白了。二哥心里头也委屈呢,您也多听听他的话儿,好好地把误会都说开了,兴就没那么多头疼的事儿了呢……”
胤祺对太子始终都没多深的感情,却不愿意见着康熙老为这事儿难受。他记得当年听编剧讲过,康熙废太子时痛心疾首泪流不止,甚至因此大病了一场,身体也是自此每况愈下。虽说这事儿大概还得等个二十来年才可能发生,但若是能从现在就努努力,大抵对未来也总归会有所助益——若是太子当真不可造就,早点儿死了心总比到时候再难受强,若是太子还能拉上一把,至少别做那些个太丧心病狂的事儿,他还是相信他家四哥有这个本事,不靠太子作死也能争取上位的。
“若是什么事儿都如你说的这般简单,倒是好了……”
康熙无奈地笑了笑,不置可否地轻叹了一声。梁九功看着屋里头的二位可算差不多唠完了,忙趁机插了进来,俯身禀道:“万岁爷,御膳已备好了。按您的吩咐,今儿特意给阿哥备了兔子锅……”
……??
胤祺愕然地瞪大了眼睛,实在没想到自个儿可爱的小兔子被煮了居然是自家皇阿玛亲自下的旨意。痛心疾首地抬起头,一脸难以置信地悲愤道:“皇阿玛……那是儿子的兔子!”
“你还知道那是你的兔子,你可管过一回么?”
不说还好,这么一抗议,康熙却是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顺手便照着他的脑袋敲了下去:“你自个儿住在浣竹轩里头,干什么非得把你那两只兔子扔在园子中间儿?”
“那也没辙啊——流风成天的追着他们俩满院子跑,抓住了又不吃,来来回回地扔着玩儿,好好的兔子都快给吓疯了……”
胤祺自知理亏,低了头嘟囔着回了一句,又重新鼓起了勇气继续不屈不挠地反抗:“那也不能就这么给吃了啊——好不容易生的小兔子,儿子还想送给小十三他们玩儿呢!”
“好不容易?”康熙挑了眉,却是被他给气得乐了出来,“九功,你跟他说说这兔子如今都闹成了什么样子!”
“喳。”梁九功连忙应了一声,又转向胤祺忍笑禀道:“阿哥不知道,那兔子一月便可生仔,生下来的小兔子,再长几个月就可接着生——总之打秋狝到现在过了三个多月,畅春园里头已有五十多只兔子了,眼见着等这一拨长大了,就又得生出一大批新的。偏偏兔子跑得又快,那些个小太监每日抓兔子累得要死要活,这些个日子正寻思着跟辛者库那边儿要两条狗呢……”
胤祺越听越觉着心虚,也实在不好意思再叫委屈,犹豫了半晌才道:“要不……我把流风也借你们?”
“别别——这奴才可不敢受。风大爷现在成天被散着养,就喜欢作弄园子里头的那些个奴才,成天抢这个的帽子、夺那个的包袱的,非得拿酒来换才能拿回去。喝醉了倒是老实,逮着哪儿躺下就睡了,可看那尖爪利喙的,碰着一下只怕就是一道血檩子,咱们又哪里敢动?”
梁九功见康熙心情仿佛尚好,便也应景儿地凑趣说着笑话,却是叫胤祺越听越觉愕然——这么听起来,自个儿养的这些个祖宗莫非都已歪得没了边儿?再想想被自个儿宠得越发无法无天的小九儿,扔给老祖宗都快把寿康宫给拆了的老十三,五阿哥忽然对自身的教子方式也产生了深刻的怀疑:“皇阿玛……”
“看朕干什么?你们家养的,自个儿想办法管好了去!”
神清气爽地照着自个儿这个儿子的脑袋敲下一个爆栗,日子总算又恢复到了正轨。康熙满意地理了理衣裳,大步走出了屋子:“走吧,看看你们家的兔子好不好吃。”
“我们家都五十多只兔子了,不如上缴国库吧……”
胤祺欲哭无泪地低声嘟囔了一句,却也只能老老实实地跟着往外挪着步子,又试探着扯了扯自家皇阿玛的衣摆:“皇阿玛——要是儿子把这兔子都卖给辛者库,能卖来钱吗?”
“从你外祖那儿掏钱装自己兜里,你这脑子里头整天都装的什么?”康熙顺手照着他后脑轻拍了一巴掌,忍不住笑着摇头道:“再说了,辛者库现在都快被你这兔子头疼疯了。朕听说如今这辛者库里头哪个犯了错挨了罚,就让他们上畅春园里抓兔子来……”
“……”胤祺痛心地捂住了胸口,正要开口说话,忽然一眼瞅见了那个热气腾腾的锅子,含泪扑过去:“我的布四十六……”
“主子,四十二,二。”
守在门口的贪狼悄声纠正了一句,又冲他比划着“二”的手势。胤祺悲愤地抬起头,望着一脸正直的贪狼认认真真地冲着自个儿比着剪刀手,只觉着这个世界仿佛充满了残酷,深吸了口气和颜悦色道:“贪狼,听话,去畅春园抓兔子去……”
第81章 额娘
“说起来,朕倒是一直觉着奇怪。”
吃上了布四十二炖的锅子,康熙居然还体贴地往自个儿这个儿子的碗里头添了些汤,又带了些好奇地轻笑道:“你往日里起的名字要么附庸风雅,要么投机取巧,这次怎的忽然这般接地气起来了?”
“附庸风雅……投机取巧?”胤祺面色诡异地重复了一遍自家皇阿玛的双重暴击,又看向因为得知要去抓兔子的噩耗而正处在石化中的贪狼,“不是——皇阿玛,七星卫取北斗七星,这多顺理成章的事儿啊!贪狼,你觉着你的名字投机取巧吗?”
“……主子,属下这就抓兔子去。”贪狼果断地应了一声,转身便从廊间开着的窗子窜了出去。动作矫捷行云流水,不过半息的功夫便只剩了一扇孤零零的窗子茫然地微微晃动着,无声地昭示着刚有人从这儿无情地离开过。
“平时说的欢,到了寸劲儿上就跑——跟梁公公一样,都是叛徒!”
胤祺悲愤地冲着空荡荡的窗户吼了一嗓子,正躲在边儿上偷笑的梁九功闻言愕然抬头,全然弄不清自个儿是怎么就被牵扯上了的。胤祺却也不理他,沮丧地趴在桌上重重叹了口气:“反正儿子不会起名儿,起什么不是起?就叫剪子石头布挺好的,正好轮一圈儿了……”
“朕听着你这三种物事里头,竟也仿佛有些个奇特的联系,不像是随意编出来的。”康熙笑着揉了一把他的脑袋,又给自个儿也夹了一筷子肉,搁进嘴里兴致盎然地品着滋味,“这所谓的轮一圈儿,可是有什么深意在里头?”
“……啊?”
胤祺茫然地抬起头,一时想不通自个儿怎么胡乱起的名儿反倒有深意起来了,张着嘴琢磨了半晌才道:“大概也就是……民间小儿的游戏,师父,师父教给我的。您看,这剪子能剪断布,布能包住石头,石头能硌坏剪子。三种东西谁都奈何不了谁,可谁又都能克制谁,所以永远没有一个保准能赢的了的……”
“有理。”康熙目光微亮,神色却是忽而凝肃下来,一本正经地盯着面前的儿子道:“那你说——要如何才能叫他们既能相互克制,又可彼此制衡呢?”
……??
胤祺一脸单纯地望着自家几乎已经到了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境界的皇阿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一时居然想不出这种问题究竟应该怎么回答。
“是朕想得远了……罢了罢了,这种事儿还是叫他们操心罢,不烦你了。”康熙忽然回过神来,笑着摇了摇头,又把桌上的菜往对面推了推:“好好吃饭,吃过饭了叫太医给你诊一诊脉——朕看你不怎么愿意吃东西,可是还有哪儿不舒服?”
“这是儿子的布四十六啊……”胤祺欲哭无泪地拎起一条兔腿晃了晃,却又忽然反应过来仿佛记错了数,忙改口道:“不对——呃,布四十二……”
“少给朕在这儿装模作样!”康熙被他气得乐了,一筷子敲在这个儿子的脑袋上,“连数都不会数,真不知道你这脑袋里头成天装的都是些什么……老老实实给朕吃饭!朕可是答应了你师父帮忙看着你的,若是下了江南叫他看见你瘦了,朕要如何交代?”
……连被自家皇阿玛盯着吃饭都要顺便被塞狗粮,这个世界真是太残忍了。
胤祺委屈地低下头喝了口汤,却还没等咽下去就烫着了舌头上的伤口,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疼得几乎落下泪来。正不迭地吐着舌头捯气儿,却忽然猛地反应了过来:“皇阿玛——儿子知道是怎么吐的血了!”
“什么?”康熙被他的动静吓得不轻,忙抬手扶住了他,微蹙了眉担忧道:“怎的连吃口东西都这么费劲儿了……你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可是伤着了哪儿么?”
“是伤着了舌头……”胤祺讪讪地应了一声,又指了指自个儿舌头上那个一点儿都不浅的伤口,“儿子揍二哥的时候有点儿激动,没收住力道,就把舌头给咬破了——大抵是二哥当时也没看清楚,结果就越传越邪乎……”
“……”康熙哭笑不得地望着自个儿这个仿佛永远都能出人意料的儿子,张了半天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抬手用力地点了点他的脑门,终于忍不住的大笑出声:“臭小子——朕怎么就信了你的邪!”
畅快的笑声久久未散,仿佛也驱散了这几日始终盘旋着的压抑跟沉涩。胤祺卷着舌头轻轻舒了口气,眯了眼享受地喝了一口炖兔子汤,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愧是御花园,连里头养出来的兔子都能这么好吃。回头得让贪狼多抓来几只布五十二、布七十八的,烹煮炖炸都试一试,他早就对诸多小说里头作为露宿荒野居家旅行必备技能的烤兔子感兴趣得很了。
——
总算洗清了自个儿吐血的嫌疑,胤祺受到的看管也终于松快了不少。饭后来诊脉的太医都是老熟人了,早记准了他往日的脉象,却还是细细诊了一番才撒开手,恭敬地对着康熙道:“禀皇上,五阿哥的身子并无大碍,只是略有些气凝血沉,脉象亦略有迟缓滞涩之象……”
胤祺在边儿上听着,忽然忍不住的打了个哆嗦。这段话他可没少听,他家师父也是懂医术的,每每替他把过了脉,若是诊出来这般脉象,应对的方法简直不要太简单粗暴——正所谓前世常传言的,孩子气血老不畅,打一顿就畅了。他家师父对这种情况的处理方式,一向都是果断而高效的。
在这几年的冬天里,因为气候的变化而气血不畅的五阿哥已经无数次被自家师父追得上蹿下跳,从头到脚地一顿揍,气血紧接着就立竿见影得运行得比常人还要旺盛,百试百灵包治百病。除了后遗症是几天里头动一动都疼得龇牙咧嘴,仿佛倒也再没什么不好的了。
“皇阿玛——这个儿子自个儿会治!”
瞥见边儿上康熙若有所思的神色,胤祺忽然猛的打了个激灵,举起双手不管不顾地大声道:“不劳您老费心,儿子可会治这个毛病了!”
“你确定不要朕帮忙?”
康熙显然也是已经知情了的,似笑非笑地斜睨着他,居然开始慢条斯理地撸起了袖子。胤祺心头警铃大作,抬腿就要往外跑,却还是被自家皇阿玛一把扯了回来,得意地瞅着他道:“你师父可说了——若是你气血滞涩凝淤,只要往狠里揍你一顿就好了。”
……?!
胤祺愕然地瞪大了眼睛,一时居然想不明白这两个人究竟是谁带坏了谁,又为什么无论谁占了上风,最后吃亏的都一定是他——这二位旁若无人地发狗粮也就算了,为什么连玩儿那小暧昧小情趣的都不肯放过他,非得把他也给连带着坑进去?
“臭小子,看把你吓得——朕何尝舍得真揍过你?”
总算见着了一回这个儿子失魂落魄的样子,康熙满意地朗声笑了起来,又把他轻轻撂在了地上,揉了揉脑袋温声道:“你这毛病得多活动活动,朕就不圈着你了。可你也得保证身边儿一直得有人跟着,自个儿也多长几个心眼,不准再为了胡闹叫自个儿身陷险境了——记住没有?”
“记住了。”胤祺这才松了口气,连忙用力点着头,又老老实实地保证了绝不再胡闹,这才叫康熙放下了心,满意地松开了手:“出去玩儿吧,记着天黑前回来——朕吩咐他们今儿晚上给你备下点儿冷食,省得再烫了你这舌头。”
讷讷地点了头,一想到自个儿咬了舌头的梗仿佛会接替当年被饿昏过去的事儿,再一次被无数人用各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提起,五阿哥就忽然觉着前路一片灰暗。
不论怎么说,能出去溜达总是好的。打昭仁殿告了退,胤祺便兴冲冲地跑回了漱芳斋,牵了流云就直奔被自个儿冷落了好几日的小院子过去。才走了一半儿,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贪狼就骑了匹马稳稳坠在了他的后头,催马跟上了低声道:“主子,昨儿晚上有个青年去过刑部天牢,只是不曾记过身份,也没人见到过他的正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