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廷玉下意识点了点头,把本来想问的那一句“阿哥何时竟已如此无耻”又给生生咽了回去。胤祺把桌上的那一张纸随手揉皱了,团成一团扔进了装废纸的匣子里头,轻笑着缓声道:“说出来师兄或许不信,就刚才他扑到我桌前看的这一眼,就已经把这纸上所有的东西都给记下来了。”
“怎会如此?!”张廷玉愕然地应了一句,他是知道胤祺在这张纸上头写了些什么的,下意识便觉着紧张不已,忙向前几步道:“此事毕竟尚为机密,若是泄露了——”
“不妨事,他进来之前我就已经在上头随手乱划过一通了。”
胤祺淡淡一笑,又在新的一张纸上不紧不慢地写下一串名字:“这一回刑部几乎是打散了重新建的,佟国维吃过了一回暗亏,肯定想往刑部里头塞人,这才叫儿子来找我探探口风。我特意在纸上列了名单,就是为了让他看见,好叫他把假消息透出去,省得一个两个的都恨不得把这刑部变成自个儿家开的……”
被自家父亲亲自教授为官之道的张廷玉听得一脸震撼,默然了半晌才又道:“阿哥好手段——只是朝中素传佟家父子不和,却不想竟是人云亦云……”
“不是人云亦云,而是这一对儿父子就想叫人家觉着他们俩不和——看着吧,日后还有更不和的时候呢。”
胤祺意味深长地轻笑了一句,眼中划过些许深沉的思量。他早就看出来了,佟国维跟隆科多要唱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父子反目,而是早就看出了日后争储的端倪,从现在就开始埋下引线,好为将来的站队做准备。父子俩故作不和,各站一个有希望的储君人选,无论谁赢了佟家都能全身而退,实在打得一手上好的算盘。
无辜围观了两场莫名其妙的大戏,张廷玉终于隐隐约约觉出了胤祺的意图来,下意识加快了进食的速度。只是他毕竟出身书香世家,习惯了举止文雅进退有度,这冰碗吃得快了又受不住,刚吃了一小半下去,就又听见下头人来报,说是东宫派人过来传话儿来了。
“传进来吧。”
胤祺早就等着他那位二哥坐不住呢,听着了报自然不觉着吃惊,只是淡声应了一句,又搁了笔亲自给张廷玉搬了个椅子。望着这个终于忍不住显出些许幽怨来的师兄,眼里却也带了隐隐的促狭笑意:“打什么时候起,师兄竟还养成了个站墙角的习惯?知道的是我请师兄吃这冰碗消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叫师兄罚站呢……”
“……”昨儿晚上被万岁爷一茶盏砸在脚边的张廷玉低了头无言苦笑,心有余悸地摇了摇头,却也只得顺着他的力道在椅子里坐了。张家世代书香传家清雅门第,何时有过这乱砸东西的时候?他昨儿晚上实在是被吓得不轻,要不是胤祺来得及时,只怕真就得坐下什么心病了:“阿哥不必管臣——太子派人前来,怕也是有所求的,阿哥还是提防着些为好。”
“不妨事,我还想问问他别的事儿呢。”
胤祺点了点头,刚应了一句,压着他的话尾就打门外走进了个青年人来,利落地朝着胤祺打了个千儿,恭敬俯身道:“太子少保朱天保,给五爷请安。”
“起来吧,太子叫你来有什么事?”
胤祺听着这个名字便微挑了眉,温声应了一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在历史上到最后还在坚持着保举复立废太子胤礽,甚至因此掉了脑袋都不后悔的诤臣。不得不说——自打开始争储之后,他有印象的人名越来越多,能拿得准的事儿也越来越多,这种总算打开了穿越剧正常主线剧情的顺畅感确实叫他游刃有余了不少,倒也算是这闹哄哄的争储给他带来的唯一福利了。
朱天保倒是不惧他打量,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挺直了身子,抬起头朗声道:“太子说,叫臣与马大人来协助五爷查办刑部一案。如五爷不弃,还请放过马大人,臣等定当给五爷一个交代。”
胤祺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随手抖开了扇子不紧不慢地打着,又含笑缓声道:“放过马齐不难,只是——你们打算如何给我一个交代?”
“太子说,刑部之事罪不容情,理当严格查办,决不可徇私枉法。”朱天保一板一眼地应了一句,语气措辞却叫胤祺忍不住失笑,又有意逗他般继续问道:“那太子可曾交代过你们,若是我不允又当如何?”
“太子说,若是五爷不允,就叫臣陪着马大人。五爷叫马大人做什么,臣就跟着一块儿做什么。”
这一个接一个的“太子说”,叫边儿上的张廷玉都替他好生尴尬了一番,忙轻咳了一声低声提醒道:“朱大人,这儿不是东宫,不必句句都提太子说什么了……”
“可是太子说——”朱天保耿直地望过去,正要接着复述他家太子爷的话,却忽然被胤祺打断了,意味深长地含笑望着他道:“我问你,太子说没说——他宴请侍卫吃饭,究竟是为了什么?”
张廷玉也没想到胤祺居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把这话摆在明面儿上问了出来,一时惊得几乎连手里的冰碗都没捧住,下意识想要开口提醒,却又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胤祺太过天马行空的思路给拉回来——这种连上折子参奏都恨不得说一个字藏两个字、句句隐晦着才敢点明的事儿,居然就被这么坦白直率的问了出来,对方不拂袖而去都是好的了,又岂会当真回答?
心里头正腹诽着,就见着那朱天保果真拂袖而起。正打算过去拦住人好歹打个圆场,却听着对方居然依旧一板一眼地回道:“太子说,因为他喜欢那个领头的侍卫。”
第141章 条件
贪狼敏捷地接住了张廷玉手里险些倾倒的冰碗,稳稳当当地搁在桌上,神色沉稳地扶着他坐回了椅子上。下头的朱天保显然完全不曾意识到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一脸茫然地望着面前几人的反应,又不怕死地加了一句:“太子说不想叫那个领头的侍卫知道,要用诚意打动他,还请五爷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他人。”
“……”胤祺也没料到自个儿居然能问出来这么个别出心裁的答案,心情复杂地揉了揉额角,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试探道:“太子说没说——他怎么就喜欢上人家了,喜欢到什么程度?”
“太子说,就跟五爷和苏大人差不多。”朱天保诚实地应了一句,又像是全不曾留意到屋中几个人骤变的神色似的,忽然话锋一转道:“五爷,刑部的事——”
“刑部的事儿你跟马齐听张大人的吩咐,师兄,我先去东宫一趟。”
胤祺听得头大如斗,哪还有心思接着在刑部混日子,草草应了一句就要往外走。临到门口却又刹住了步子,歉意地回过身,朝着显然还没缓过神儿来的张廷玉行了一礼:“师兄,有劳了……”
“阿哥快去快去——这是要紧事儿。”张廷玉猛地反应了过来,竟是忽然起了身不迭地把他往外推,叫胤祺一时倒有些反应不过来,踉跄两步就被推出了门,不甘心地扒着门框顽抗道:“师兄,慢点儿查,慢工出细活,查快了就得跟着去秋狝了!”
“阿哥放心,臣心里有数。”
同样一点儿都不想去秋狝的张廷玉稳重地一颔首,不由分说地扒开胤祺的手,把人一路送出了刑部,瞅着四下里无人才低声道:“此事怕有蹊跷,阿哥留神着些,别入了太子的套。”
“他能有什么套……”
胤祺依然没反应过来叫张廷玉忽然警惕起来的地方究竟在那儿,下意识纳闷了一句,却还是点了点头谢过了自家师兄的嘱咐,又交代了几句便带着贪狼朝东宫赶去。张廷玉这才总算松了口气,顺道儿捡了还在外头凉快着的马大人一块儿回到书房里头,朱天保还在屋里等着,一见张廷玉带了马齐回来,脸上便显出了由衷的敬佩神色:“太子果然料事如神,五爷真的去东宫了。”
……不是你家太子爷料事如神,平白听了这么一个劲爆的消息,要是自己能走得开,只怕也一定会跟去的。张廷玉头痛地揉了揉额角,按耐住了出言反驳的冲动,忽然觉着自己打入仕以来的所见所闻和自家父亲教的实在相差甚多,再这么下去,他学的那些东西只怕早晚是要不够用的:“不说这个了——马大人,朱大人,咱们先说说刑部的事儿……”
这边小张大人操心操得连毫无意义的发际线都有隐隐后移的趋势,那边的胤祺却也是一头雾水,拎着缰绳琢磨着自家师兄忽然就不对了的态度,怎么想都觉着这里头还有什么自个儿不知道的事:“你说——师兄是因为哪句话紧张起来的,是太子追侍卫,还是太子说的什么跟咱们俩差不多?”
“大概是后者——不过张大人前头的反应倒也没有多冷静就是了……”
贪狼理智地分析着当时的情形,却也一时闹不清这件事里头究竟还有些什么隐情,只是本能地觉着东宫里头只怕还有个坑等着他们往里跳:“主子,咱们还是得小心着点儿,太子这几回其实都算是把您给不大不小地坑了……”
“他敢拿着太子的位置当饵耍着人玩儿,谁能折腾得过他?我要是哪天真赢了他,就说明我比他还神经了……”
胤祺悻悻地摇了摇头,断然放弃了跟太子斗心思这种毫无意义的选项——那是个随手就能放大招又不怕死的主儿,做事儿不计后果又不择手段,被坑进去也就坑进去了,只要顺着太子的心意做事儿,也不会真就吃上什么亏。可要是真要针锋相对真刀真枪地斗,谁都只有被折腾得爬不起来的份儿。
两人一路到了东宫,竟像是早有人等着似的,畅通无阻地一路被带到了书房。太子正悠闲地靠在椅子里头自斟自饮,一见着他们两个进门,眼里便划过些玩味的笑意:“没想到你还真听话,叫你过来你就过来了……”
胤祺微蹙了眉望着他,也不接他的话,只是快步走到了桌案前沉声道:“你说明白,什么叫我跟贪狼这样的?”
“就是那样儿的呗——这有什么不好懂的?”太子嗤笑一声,将杯子里头的酒一饮而尽,又饶有兴致地把玩着那个精致的酒杯,拿指头拨着在桌子上滴溜溜的转,“你们俩整天腻歪在一块儿同出同入的,当谁看不出呢?堂堂恒郡王——哦,等秋狝回来估计就是恒亲王了,堂堂亲王殿下为了个侍卫,居然连福晋都不要了……”
“主子不是——”
这次还不等胤祺答话,贪狼便已忍不住先出了声反驳,却只说了一半便蓦地沉默了下来,顿了片刻才缓声将这一句话勉强说完:“主子不是为了属下,才不要福晋的……”
“所以他是真因为不举?”太子微挑了眉,居然就这么坦然地撂下了一句更离谱的,又煞有介事地在这个弟弟身上打量着,“看不出来啊,老五你平时也还算有点儿男子气概——”
“算了,别解释了。”胤祺一把扯住了自家脸色涨红神色激愤的侍卫,微蹙了眉打量着仿佛打定了主意要激怒他的太子,“我们俩的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来凑的什么热闹?”
“至于这么紧张么?大半个朝堂都知道了,也就你们俩还以为有多天衣无缝呢。”
太子轻笑一声,神色依然是一片恼人的无谓,眼底却蓦地闪过一丝深邃的利芒:“你们大概还不知道罢?当初郭琇参你的可不只是没有娶福晋这种事儿,而是你未娶福晋,又与侍卫‘交从过密’……”
他这四个字刻意念得一字一顿,语气也加重得叫人止不住浮想联翩。感觉到身侧贪狼的呼吸频率骤然微变,胤祺目光沉了沉,抬手不轻不重地按住了贪狼的肩,安抚地轻轻拍了两下,又望着太子缓声道:“然后呢?”
气氛本已凝重得叫人几乎喘不上气来,太子却忽然轻笑了一声,摇摇头一本正经道:“然后皇阿玛说——只要能破了你天煞孤星的命格,就算你要跟你们家流云在一起,他老人家都可以给你赐个纯金的马厩……”
……??
没料到自己在皇阿玛心里头居然已经成了这么个形象,胤祺拼了命才保持住自己足够淡然冷酷的表情不至崩坏,却还是目光诡异地沉默了一阵,才又强行把话题转了回来:“所以……你也打算来这么一把?你真当皇阿玛不管我,就不会揍死你?”
“会啊,可我也是真喜欢人家。”
太子总算放过了手中的那一只酒杯,给自个儿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摇摇头轻笑道:“可惜我没你这么好的运气,摊上这么贴心一个侍卫,从小把你伺候到大,管外管内的尽心尽力,说抱回去就给抱回去了。我那个侍卫姓的可是瓜尔佳……”
自打当初自个儿闹出过不知郭络罗是谁家的笑话,胤祺就刻意好好儿的背过了一遍这些个念起来恨不得舌头打结的姓氏。只在脑子里一过便想起了这姓瓜尔佳的都有谁,面色便止不住的越发诡异了起来:“你的嫡福晋——是不是也姓瓜尔佳?”
“就是她哥哥,前些年被安排到东宫当值的,汉名儿叫石穆。”
太子本来也就没打算瞒着,坦然地点了点头,望着这个弟弟一言难尽的目光,却又忍不住嗤笑出声:“我还没叫人家知道呢,你做出这么个表情来做什么?不瞒你说,我先前还觉着你实在太傻,后头却慢慢体会出了你这样儿的好处来——我要的不是那些个小鸟依人又柔情万种的女人,整天哄她们我还不够累的,出了事儿却只知道哭啼啼抹眼泪,半点儿用都顶不上……”
胤祺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向来也不是愿意对别人家里夫妻间琐事品头论足的性子,只是本能地觉着太子这事儿三分真心七分假意,说出来的话却也未必就能真信得多少:“就算你已打定了主意要胡闹,又何苦将人家无辜的人给平白牵连进来?瓜尔佳氏一族是怎么惹着你了,你非得这么坑人家……”
“这事儿用不着你管,我自个儿心里头有数。”太子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抿了一口酒笑道:“我知道你心里头想的是什么——你不就是怕我把皇阿玛惹得受不了了,想叫我替你四哥多顶一段时间,省得老八这么快就针对他么?”
胤祺从来不觉着自己这个二哥是个多蠢的人,见着他猜出来了自个儿的心思,倒也不觉着有多惊讶。只是随手扯过来一张椅子坐下了,将身子用力向后靠了靠,凝视着他缓声道:“你现在就被撸下去,又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太子不以为然地笑了一声,显然半点儿也不肯买他的账:“当然有好日子过——反正早晚都要废,我凭什么不潇潇洒洒的赶紧叫人把我当个废物王爷养起来,还占在这儿让老八玩儿了命的挤兑?”
胤祺静静望了他半晌,眼底的光芒变幻数次,才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微沉了声音道:“说吧,你想要什么。”
太子轻挑了唇角,眼中带了些胸有成竹淡淡笑意,将身子向前略略倾了些,不紧不慢道:“江南。”
贪狼的目光骤然一凝,下意识就要向前一步,却被胤祺一把攥住了腕子。愕然地侧头望过去,胤祺并未抬头看他,只是垂了眸一言不发,握着他的手却愈发的收紧了:“我……”
“你不用急着答复——你的毛病我还不知道?向来都是答应的越快,反悔的也就越快。”
太子却没叫他接着说下去,不由分说地打断了这个弟弟的话,又起身打桌案后头绕了出来,倒了一杯酒递给他,语气是罕有的正经认真:“我等你五年——五年之后你要是还没想好,我也就该给自个儿找一找退路了……”
胤祺抬头望向他手里的那一杯酒,下意识想要接过来,却被贪狼给拦下了,替他将那一杯酒一饮而尽:“主子不能喝酒,臣斗胆代劳,还请太子包涵。”
喝过了这一杯酒,他便扶着胤祺起了身往外走去。胤祺没有抗拒他的动作,却仍像是还不曾回过神似的,始终低着头怔忡地若有所思,只是凭着本能随着他往外迈着步子。太子竟也半点儿都不出言挽留,只是靠着桌案淡淡笑了笑,又给自己灌了口酒才低声道:“当初他也是这样——替我饮了一杯酒,说我不能再喝了……”
胤祺没有留意他又说了些什么,只是一味地埋头往外走着,直到出了东宫才终于住了步子,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每一次来都没什么好事儿,我真该听你的,下回得小心点儿这个地方。”
“主子,咱还有几年的时间斟酌呢,不着急。”贪狼缓声劝了一句,扶着自家怎么看都有些走神的主子上了马。流云眨着大眼睛温顺地甩甩尾巴打了个响鼻,胤祺本能地想要拍拍它的脖子,却忽然想起了太子的话,蓦地缩回了手,尴尬地咳了一声强行转移了话题:“我现在算是明白,怎么一提咱们两个的事儿,师兄的反应就那么大了——合着别人早都知道了,就剩下咱俩最后才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