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畏寒的病不少,可都不像阿哥的症状。”廉贞摇了摇头,神色也带了些罕见的凝重,“这样的情形我没见过,一时不敢断言。”
这么些年来胤祺的身子都是廉贞在调理,还是头一回听他说有什么病没见过的。胤祺皱了皱眉想要走过去,却被廉贞示意贪狼拦住了,望了一眼边儿上站着的胤禛,微俯了身低声道:“还不知是不是疫病,主子不可贸然接近,免得过了病气。”
胤禛在边儿上听得真切,心里头倏忽一惊,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一步,免得自个儿身上也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再不小心传给这个素来多病体弱的弟弟:“五弟,是我思虑不周——你身子弱,不能在这儿多留,先回府里去,等有了信儿我再叫人跟你说……”
“不忙,我就站在这儿看一眼。”
胤祺摇了摇头,正要再说些什么,却不知道弘晖是不是听见了他的声音,忽然在被子里头胡乱挣扎起来,哽咽着不住地低声唤着:“五叔,五叔,我难受……”
“五叔在这儿,别怕。”
被带着哭腔的奶音戳得心里头一紧,胤祺温声应了一句,终于还是忍不住快步走了过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四哥自带冷面特效天生隔绝奶娃娃的亲近,府上这几个半大娃娃倒是都跟他更亲些,尤其是如今已懂得些事儿的弘晖,明明对着自家阿玛都一直没撒过娇哭过难受,一听着他在,却是忽然就忍不住哭出了声。
“五弟!”
胤禛心里头一紧,上去就要拦住他,胤祺却只是淡淡瞥了一脸云淡风轻的廉贞一眼,又冲着胤禛温声笑道:“四哥,不妨事,这病过不了人。”
若真是什么疫病,廉贞早在他来的路上就得叫人把他拦回去,更不会等到他都进了屋子才马后炮地说什么过了病气——不过是因为这起子七星卫站的是他跟贪狼,见着四哥就老是要找机会挤兑一番,从来没有哪一回能看得顺眼过罢了。只是这些话又不能当着自家四哥的面儿挑明,也只好故意装着不知,回去再跟这些个越长越歪的七星卫商量商量能不能收敛一二了。
弘晖难受得厉害,一阵阵打着哆嗦,小脸苍白得几乎不带一丝血色。胤祺把他抱在怀里头,只觉着隔着被子都能感觉到这孩子身上的冰凉,摸了摸脸颊更是冷得吓人:“弘晖,五叔在这儿呢……哪儿难受,跟五叔说,别害怕。”
“冷,身上哪儿都疼……”
弘晖哽咽着低声开口,一个劲儿地要往他怀里钻。胤祺索性将他结结实实地楼在了怀里,又拿被子裹紧了,温声哄了几句,才又望向一脸若有所思的廉贞:“不是发热……会不会是打摆子?”
“打摆子?”廉贞仿佛对这个词颇为陌生,顿了片刻才迟疑到:“主子是说——疟疾?”
“打摆子就是疟疾?”
胤祺茫然地应了一句,他其实也不知道这病的学名叫什么,还是前世在孤儿院见过有人打摆子,记着起初的时候也是这样冷得不行,这才试着猜了一句。只是听着廉贞提起疟疾,却冷不防想起了几乎被他淡忘的那一条剧情来——据说在历史上,康熙也是曾患过疟疾的,当时又没有特效药,病情最重的时候恰巧有两个传教士来献药,这才终于转危为安。这病自身不算是传染病,人跟人接触多久都不会传上,却又可以因为蚊虫叮咬传播,所以也勉强算是疫病的一种。倘若弘晖得的真是疟疾,他可就得赶紧找到那两个传教士,看看能不能把奎宁给提前搞到手了。
“属下也不甚了解,只是隐约记得听父亲提过,北方有些地方似乎确是将疟疾叫做打摆子……”
廉贞思索着应了一句,又仔细查看着弘晖的情形,神色却也渐渐凝重了下来:“疟疾先寒后热,如今阿哥只是寒颤,无法就下定论。只是若真是疟疾,虽不过人,病气却极易牵连。主子先出这个屋子避一避,待小阿哥出过汗再进来不迟。”
再怎么也曾经是上过报纸的理科状元,胤祺心里头清楚这显然是没弄清蚊虫携带病原体的作用,却也没有把握就这么在现场给这些人上一堂生物课,能不能就地把这件事儿给解释清楚。正垂着头寻思着有什么借口暂且先糊弄过去,腕子却忽然被自家四哥拉住了,带了些茫然地抬起头,便撞进那一双尽是紧张懊悔的眼睛里:“五弟,听话,先出去……”
胤祺本想再说些什么,望见那一双眼睛里头隐隐的恐惧跟不安,心里头却也跟着沉了沉。微垂了眸沉默半晌,终于还是无奈一笑,又揉了揉弘晖的小脑袋,将他轻轻放回了床上:“好,我在外面守着。四哥,你也别太着急——要真是疟疾的话,我知道该去哪儿找药,弘晖不会有事儿的。”
话音未落,外头忽然快步走进来了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神色匆匆一身官服,显然是宫里头出了什么急事:“四爷,出事儿了——皇上见了八阿哥的折子,气得连摔了好几样儿东西,眼见着南书房都快给掀了,叫您赶紧过去呢。”
古人讲这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胤祺始终都对着这一点坚信不疑,每回有点儿什么好事都高兴不了多久,可坏事儿却好像偏要接连着往下砸似的,一件接一件的叫人头疼。见着自家四哥眼中一闪而过的犹豫神色,胤祺心中略一盘算,终于还是决定把那个搁谁手上都避之不及的烫手山芋抢过来——皇阿玛这时候叫四哥进宫,显然不是为了叫四哥把老八给揍一顿这么单纯,他就算再不愿掺和这事儿,也总比叫自家四哥搅进去的强。
“四哥,你守着弘晖,我替你去见皇阿玛。”
心中有了定数,胤祺也不再多耽搁,抬手扯住了就要往外走的四哥,示意他回去好好陪着自个儿正病着的侄儿:“为人父母的操心儿女,本就是人之常情,皇阿玛不会怪罪——我在这儿总归也帮不上什么忙,那边的事儿就交给我应付吧。”
胤禛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似是有什么话要说,最终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扶了他的肩缓声道:“量力而为,不要勉强。四哥就算再不济,这点儿事也还是能应付得了的。”
胤祺只是微垂了眸淡淡一笑,也不多说,只是轻轻拍了拍落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转身便领着贪狼一块儿朝外头快步走去。那青年茫然地立在原地怔忡了一瞬,像是终于闹清楚了胤祺的身份,忙快步追了上去:“五爷,皇上叫的是四爷,您这样——”
“我这样不妨事的,快走吧。”
胤祺含笑应了一句,又特意留心望了这青年一眼——能这样自如进出自家四哥的府上,看来跟四哥的关系显然匪浅,可他看着只觉眼生得很,大抵是这两年他在下头跑的时候跟着四哥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将来有名有姓的那些人里头中的一个:“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不曾见过你?”
青年快步在他身后跟着,仍是一脸忧心忡忡又不敢多说的模样,听着他的询问不由微怔,略一迟疑才赶忙应声道:“回五爷的话儿,奴才是湖广总督年遐龄的儿子,名叫年羹尧。年前才刚改了庶吉士,在翰林院做事儿。近来南书房里头缺人,才把奴才调过去跑跑腿,五爷没见着过也是正常……”
胤祺脚下不由一顿,下意识立在原地,仔细打量着这个礼数恭敬周到的青年,却是怎么都没法儿把他跟后来自恃功高飞扬跋扈,以至于丢了性命的那个年大将军联系起来。年羹尧被他盯得有些发毛,犹豫片刻才壮着胆子道:“五爷……可是奴才这名儿有什么不对?”
“没什么,只是我曾与你父亲年老大人有些交情,却不想是故人之子——他老人家也该致仕了罢?”
胤祺淡淡笑了笑,随口应了一句,便接过了贪狼递过来的马缰翻身上马。青年也是骑马过来的,利索地跟着上了马一扥缰绳,不远不近地稳稳坠在胤祺两骑的后头:“劳五爷挂念,家父年前才递了折子,蒙圣恩得以回京养老呢。”
这青年虽说进退有度又极会看眼色,却毕竟处事实在太圆滑了些,念着这也毕竟是四哥日后的大舅子之一,胤祺也就耐着性子同他多说了几句。一路进了乾清宫下马直奔南书房,才刚一进门,就见着一地的狼藉。张廷玉正噤若寒蝉地贴着墙站在唯一干净些的角落里,一见着他进门,就立刻递来了无助的求救眼神。
梁九功正纠结地望着这一地的碎瓷片儿想收拾又不敢收拾,一见胤祺进来目光便是一亮,踮着脚跳过去,救命稻草似的扯住了这一位祖宗,又不迭地朝着年羹尧挥了挥手,压低声音道:“行了行了,快上外头伺候着去吧,别乱出声,什么都没看见,听着没有?”
年羹尧忙不迭地应了,快步退出了书房在廊下守着。梁九功转向胤祺,竟是立刻换了个六神无主的哀戚神色,一把就扯住了他的袖子不肯撒手:“阿哥诶,赶紧救救命吧——万岁爷不叫收拾,正在里头的小书房生闷气呢。这砸了一地的东西,张大人都不敢出来了……”
第139章 上朝
“收拾了收拾了,这像是什么样子?”
胤祺失笑摇头,赶忙把贪狼招呼了进来一块儿收拾,这才把被封印在墙角的张廷玉给放了出来。刚一恢复了行动能力,张廷玉就立刻快步走了过来,一把握住他的腕子微微摇头:“阿哥掂量着些,差事办成了这样,怕是还要再派下去的。”
“总不能真叫四哥接吧?他那性子你也知道,估计等案子结了,刑部也差不多散了架子了。”
迎上张廷玉关切的目光,胤祺却只是淡淡一笑,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臂:“皇阿玛发这么大的火,未必就全是冲着老八……这事儿你们劝不得,还是得我来才行。”
南书房待久了的人都对五阿哥有着某种莫名的信仰,张廷玉少年时就是胤祺的伴读,亲眼看着皇上多少年如一日从未变过的恩宠,更是比谁都清楚这一位阿哥的能耐。见他说得笃定,便也点点头松开手,向后退了一步:“皇上刚发了一通火儿,里头又没人伺候,阿哥带一盏茶进去吧。”
胤祺闻言微怔,这才想起这位师兄才是正经懂得这侍君之道的,微微颔首谢过了,却又忍不住轻笑道:“看师兄现在这个样子,实在想不出方才是怎么站在那墙角不敢动弹的……”
张廷玉面色微窘,儒雅清和的面孔上便不由泛起了淡淡血色,轻咳了一声无奈道:“阿哥就别取笑我了,赶紧进去吧,皇上等着人哄呢。”
胤祺也不再逗他,点了点头便抄起一壶茶揣在怀里,又端了个茶盏快步进了小书房。康熙听着门口的动静,抬了头不悦地望过来,眼里的愠色却在看清了是他的下一刻便消散了,敲了敲桌案示意他过来坐下:“怎么是你跑过来了,朕叫的不是老四么?”
“四哥儿子病了,我正在他府上呢,就替他跑了一趟。”
胤祺笑着应了一句,快步走到桌边,倒了一盏茶塞进自家皇阿玛的手里,自个儿也一撩衣摆在边儿上坐了:“再说了,皇阿玛一念咒儿子就跑过来,这多天经地义的事儿啊……天儿都这么晚了,您就算生气也别气坏了身子。要是实在觉着气不过,儿子就去把老八打一顿,给他长长记性。”
“成天的没个正行,哪儿像个王爷的样子?”
康熙半是好气半是好笑地瞥了他一眼,接过那盏茶一气饮尽了,却又忽然沉默了下来。半晌才轻叹一声,轻轻揉了揉这个儿子的脑袋:“这回是朕对不住你……你就不生朕的气?”
“先前没看出老八的手段来,是儿子自个儿不争气。又不是半大的孩子了,怎么还能怪着皇阿玛没提醒?”胤祺淡然一笑,温声应了一句,又将茶杯续满了亲手捧过去,放缓了声音劝道:“皇阿玛别气了,老八事儿没办好,给个教训叫他重办也就是了……”
“朕不只是气老八,实在是太子——就算拼上自个儿的后半辈子,也非得证明朕真是错了么?”
康熙长叹一声,起了身走到窗边,出神地凝望着外头的夜色:“你或许已不记得了……那时候你命悬一线,昏昏沉沉地对朕说,将来还会有很多的事儿,别事事都往心里头去,叫朕难得糊涂。还说——朕的儿子们都是好的,让朕想着自己是他们的阿玛……”
胤祺面红耳赤地听着自家皇阿玛追忆往事,忍不住狠狠鄙视了一把都快死了还这么多戏的自己,尴尬地轻咳了一声,摸了摸脑袋轻笑道:“儿子那时候都糊涂了,您就别记得这么清楚了——再说了,您本来不就是儿子们的阿玛么……”
“真把朕当阿玛的,怕也只有你一个罢了。”
康熙无奈一笑,示意他到自个儿身边来,又将窗子推开了些,深吸了口气轻叹一声:“朕知道这一回是老八故意想给太子使绊子,却栽进了太子早设好的圈套里头。也知道太子就算豁出去一个刑部尚书,也要叫老八吃这么一个暗亏。一个个儿的都把国家公器当作权柄砝码,朝廷吏治已成了这个样子,为何就没有人真看到心里头去了?老八今儿递上来的折子,竟敢说什么狱中冤案只是个例,刑部一干官员俱是无辜受冤——被查的主动递了证据,查案的却不迭帮着掩饰,实在是天大的一出闹剧……就真当朕已老了,当朕是瞎子聋子般糊弄么?”
“皇阿玛,这事儿给儿子来办吧——这回秋狝儿子就不跟去了,反正您也叫我在家里头养病,我就顺手把这事儿给办了,等都弄利索了再回去。”
胤祺应了一句,目光却也是不由微沉——他本以为自个儿那个八弟就算是知道了苏赫和阿灵阿牵连进去,也总会留有些顾虑,最多是打倒一批放过一批,做个糊涂账交上来也就罢了。谁知道这个一向进退有度的老八居然也真敢玩儿混的,想要把四哥逼出来管这事儿,却也不想想怎么能过得了他这一关。
“也好,只要是随着你心意的,朕便没什么话说。”康熙淡淡笑了笑,目光落在这个仿佛永远都不会叫他失望的儿子身上,眼底便带了隐隐的柔和欣慰,“有你在,朕总是放心的——老四的儿子怎么样了,可叫了太医没有?”
“请过太医了,还在看着呢,到现在还定不下来。”
胤祺应了一句,心里还在盘算着若当真是疟疾,只怕要尽快找到南大人代购点儿奎宁才行——不光是为了弘晖,这疟疾少有单个起病的,潜伏期又长,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又得陆陆续续地病倒一片。早点儿弄到了药,心里头也能早些安定下来,就是不知道这只怕要带了关税的东西,南大人代购起来能不能跟着以前一样给力了。
又陪着自家皇阿玛东拉西扯地闲唠了一阵,直到见着那眉宇间的阴霾已散去大半,胤祺才暗暗松了口气儿,哄着自家皇阿玛出去翻牌子去了。张廷玉还守在外头没敢走,一见着康熙出来便忙俯身请安,却被早已消了气的万岁爷含笑扶了起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特意温声问了一句:“方才朕正在气头上,下手也忘了分寸……可伤着了没有?”
“臣无事,叫皇上费心了。”张廷玉忙俯身行了一礼,脸上君恩似海的激动感恩叫边儿上的胤祺忍不住别过头偷笑出声,立刻就被正君臣相宜的两人赏了两对白眼。
被用完就扔的五阿哥悻悻地抿了抿嘴,老老实实地告了退,领了贪狼陪着张廷玉一块儿往外走。出了宫门正要各回各家,张廷玉却忽然扯住了他的袖子,向前一步低声道:“阿哥,今儿万岁爷接着下头递上来的密折子,是参东宫那边,太子召侍卫宴饮的……”
“召侍卫宴饮?”胤祺微蹙了眉,心里头隐隐觉着这事绝不单纯,却又实在想不透自家这个越跑越偏的二哥究竟又想折腾些什么幺蛾子,“行,我知道了——天儿也晚了,师兄赶紧回家吧,我还得再去四哥府上一趟,看看弘晖怎么样了。”
张廷玉温声应了一句,退后一步候着胤祺与贪狼策马离开,这才上了自个儿的轿子也往家里回去了。胤祺一路赶着往四阿哥府上去,心里头却还在思量着张廷玉临走时说的那一句话:“你说——平白的召侍卫宴饮,他又想干什么?”
“要是搁寻常人看来,大抵是图谋不轨吧……”
贪狼耿直地应了一句,又策马跟得紧了些,免得两人的话再叫什么不该听的人听了去:“可太子连太子都不想当了,好像也没什么图谋不轨的必要……莫不是想要刺杀哪个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