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如既往地温和克制，面容越发纯熟，轮廓也越显内敛。
黄局立刻敬佩地说，“那我和你喝一杯！你的情况我了解，喝一个！”
男人之间不需要那么多虚言，两个人一杯酒就能代表很多意思。
赵显绎和黄局接连几杯下肚，黄局越发觉得自己可以和这个人聊很多。
他对赵显绎直言不讳地说，“其实你别看我现在对小于挺关心的，但是其实我也不舍得等他过几年退伍了，离开部队。所以总想着给他找个理由留下来。但是所有的理由里面，除了结婚这一条对他来说最实际，其余的，边防驻守，执行任务等等不是没为他考虑，可惜……..”
他停下了刻意指指自己的心脏，道，“我这受不了。”
赵显绎默然点头。
黄局又说，“无论他走还是留，我都受不了。他跟着我这么多年，看着他结婚生孩子，就跟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自豪是有的，想着有人以后能替我照顾他，但是担心也有啊！谁能比得上我照顾他？夫妻之间还会吵架离婚呢，想起这些来我就烦心地睡不着…….不瞒你说句实话，这么多年，我身边就他一个，其余的人，一个也没有。有时候觉得他跟着我了，我总不能负了他，所以才想着要凡事为他考虑周全，万一哪一天我不在了呢？他去靠谁？现在我可以护着他，可将来的事谁能说得准？就跟我们做父母的一个心，总想为孩子考虑一辈子，还担心他以后幸不幸福，高不高兴。哎，难啊！真的难。”
赵显绎看着他惆怅地喝了一杯酒，然后默不作声，又为他添满。
4.
黄局趁着几分酒气，说，“你是不知道，我心里那个苦，根本没法跟人说，也就只有跟周围的几个朋友说说。但是也不能什么人都说，部队那种地方，一不小心，说错了话，我自己不要紧，没人动得了我，但是我怕有人害不了我有心要害他。他这么年轻，跟了我，什么都给我，整整一个活人，我怎么能随便糟蹋人？更何况他还是个懵小子呢。哎，年轻啊，什么都不怕，我说你以后不结婚，没个仰仗的人，没了我可见你怎么办？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不会，你不是那样的人，别人都不要我了，就你还当我是个宝。我说嘿！这小子看着呆头呆脑的，心里可清楚了！”
他说着说着，苦中带笑，笑了出来。
正巧小于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赵显绎他们两个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那样的眼神，也让赵显绎想起了赵桐。
他默默抽着烟，生理和心理都很想念他，想他在身边的时候，想他陪着自己，不说话，就坐坐也行。
有他没他两个样。
有他的时候心里踏实很多，没他的时候，总觉得身边空荡荡的，想找个人陪着。
黄局深吸了一口烟之后辣得皱起了眉，“这些年轻人啊，很多时候你给他讲明白了道理他听不进去，他不知道那个事情的厉害之处。我说，我们不能公开，不能表明身份，他倒好，初生牛犊不怕虎啊，说什么大不了我们走了，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有啥好怕的。嘿嘿嘿，你听听，这就是小孩子所说的话。”
这分明是一番诉苦的话，但是也能被他说得辛中带笑，两个人最后都被被辛辣的烟草呛地咳嗽起来，但是那咳嗽的声音里面，分明带着笑，也裹着泪。
赵显绎想如果这话换一个人说会怎么样？
如果换做是赵桐，是他对自己说会怎么样？
两个人，什么都不要，放弃所有的一起，就逃到一个什么人都不认识自己的地方生活下来？
可能吗？
他假想着这种不可能存在的事，笑得自己都差点眼角呛出了眼泪。
黄局猛吸了一口烟，胸膛都挺了挺，道，“可是这些小家伙也就这些地方可爱。什么都没有，就一颗心塞你手里，让你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就跟烫手的山芋一样，有时候我想，我可真想把这烫手的山芋直接扔了算了，他却直接给我一句，你舍不得呢。笑嘻嘻的模样，就真让你动弹不得。诶，你当初愿意养着你们那小家伙，也是因为他粘着你吧？什么威胁吓唬都不怕了，就铁了心跟着你，哎哟，你说说他们这些小家伙，那倔脾气上来的时候可真的可比当年我们那些红军战士，誓死不屈，临危不惧，我都招架不住。”
赵显绎听他半说半笑讲述完这一段过去，虽然辛酸占大多数，还有很多未可预料的危险因素潜藏其中，但是也能听得出，他的开心和开心皆在其中。
赵显绎按灭了烟蒂在烟灰缸里，醇熟的烟味还萦绕在口腔里。
那就好像某种感觉，抓不住，却又时时刻刻将人缠绕。
他说，“我的那小家伙也是黏人一把好手，别说甩了，扯都扯不掉。记得当初和他妈妈刚离婚的时候，凡事吃饭说话做事，都要在能看得见的地方，否则一定又哭又闹，不得消停。不过这样也好，当初我也舍不得这个小家伙，虽然他跟我不是亲生的，但是我也愿意带着他，他懂事又听话，没怎么让我操心，这么一晃眼，就长大了，可是以前小时候的模样还都让人记得…….”
黄局非常羡慕赵显绎和他的儿子感情笃定，羁绊深厚。
他自己就没这个福气了。
虽然心底喜欢还是喜欢，疼爱还是疼爱，但是少了那一份亲近，让父子之间总有点隔阂似得。
他捶着赵显绎笑。
里面有多少滋味，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5.
中午吃过饭，黄局喝得有点多，不免上了头，只能找了个房间准备休息一阵。
樊青问赵显绎，“你没事儿吧？”
赵显绎倒是没什么感觉，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一般身体状态好的时候都不容易喝醉。
他们两人安排好黄局，朝着屋外走，刚巧看见小于路过房间。
樊青问，“进去看看吗？”
他以为小于会主动过来照顾黄局。
但是不知为何小于只是看了看背后的那扇门，抿嘴笑，然后摇了摇头，说，“不了。”
一个人默默走远，拐进了另外一间房间。
樊青在身后见了，过了半晌啧啧嘴，摇着头说，“不明白，我是真不明白。”
赵显绎倒是觉得这样的处理很好。
问，“有什么不明白。”
樊青也不说明，他和黄局多年的朋友了，看到再多的事情，也不至于说破。
赵显绎大约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他见了的举动，没直接进房间而是自己一个人独自走了。看见两人分开住的一幕，不知为何，竟然让人觉得有些伤怀。
倒不是因为分开，而是这种节制，生生地就把感情停在这了。
赵显绎明白黄局的心境。
两个人，发乎情， 止于理。
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和樊青两个人去了芦苇荡边喝茶。
秋风徐徐地吹，吹弯了一人多高的芦苇。
金灿灿，轻悠悠的芦苇花，伴着秋风送来，两个人一时无话。
这时候，樊青突然很八卦地说了一句，“这老黄你别看，他还真没碰过别人小于呢。”
赵显绎听见这话仿佛有点意外，但是仔细想想，又不觉得意外。
他反倒是笑了，说，“这有什么稀奇。”
樊青‘啧’了一声，说，“怎么不稀奇，这两个人感情这么好，老黄私下带小于出去的时间也不少，可是，两个人从来都是各住各的，无论公事私事，都从没在一起过。这难道不稀奇？”
赵显绎想起今中午和黄局的谈话，不免牵起嘴角笑，道，“那不是很好，如果黄局没有这样的自制力，小于跟着他倒是所托非人了。”
樊青差点忍不住反驳了赵显绎，好？好什么好？
但是想了想，又觉得赵显绎说得也不错。
两个人，不可能再进一步，那不如就此打住，也挺好，不是吗？
他想了一圈回来，最终是同意了赵显绎
。
但是又有点替老朋友愁，不免说，“哎，这事啊，都麻烦啊…….”
赵显绎心里想，怎么可能不麻烦呢，活着本身就是一个大麻烦。
他喝过了茶，过了半晌，一个人走出去抽烟。
正巧小于休息了起来，看见赵显绎在那边，便走过去跟他打招呼。
“好，”小于睡了一觉起来，又是精神抖擞的模样，透着部队训练出来的那种礼貌谦逊。
赵显绎也冲着他点了点头，看着这孩子笑，两个酒窝特别明显，一张脸显得稚气，虽然并不像赵桐那样皮肤白，那是那样年轻的眼神，明亮的眼睛，还有清澈的笑容?赵显绎说，“没，喝了几杯茶，应该是睡不着了。”
然后他又微微笑了笑，说，“你可以去叫黄局起来，这个时候了，出去走走，一会儿该吃下午饭了。”
小于应了好，去叫黄局起床。
赵显绎看着他的背影，又想起两人的关系，觉得黄局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是妥当且正确的。
三四年前的时候，小于来到他身边并从此跟着他。
虽然两个人都有了感情，但是却仍旧守着底线，没发生，一切也无从说起。
他想起自己对待赵桐，虽然时时刻刻都希望见到他，让他陪在身边，但是他又无比清楚的明白，中间有一条界线是永远不可能跨过去。
小于对黄局来说，尚且还没有一份责任需要承担，但是赵桐对于他自己来说，却早已成为了儿子，他对他有一份父亲应尽的责任。
自己虽然有些时候很想，很渴望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但是却因为这个父亲的身份，让他把所有的感情都褪成了父亲对儿子的情感。
他叹息了一声，站在有风的长廊上，正对面是一片微起波澜的湖面和被吹弯了腰的绒绒芦苇。
他这些话没处去说，只能放在心底一个人知道，所以最后都变成了叹气。
黄局和小于的事无疑对于他来说成为了某种提示。
他不能害了赵桐。他才那么小，还有很长很长的人生需要走。
他始终是他的父亲。虽然早早这份爱就有些过了头，注意到的时候才觉察到其中的不合理之处。
尽管不舍得对他的爱，但是这一份感情，注定也只能像所有有始无终的感情一样，发乎情，又止于理。
就像烟灰散落在风中，风轻轻一吹，就不见踪影。
赵显绎是不会允许自己犯错的。
他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就朝着原来的路，打道回府。
6.
赵桐下了课准备回家，同班的于小慧赶紧叫住他，“赵桐！”
赵桐不得不停下来等她，问，“有事？”
于小慧咬着嘴唇，心有不死，最终狠下心说，“想请你看电影，去不去？”
于小慧是以前预备学院的时候和赵桐一个学校，因为大家都是中国人，虽然不在一个班，但是好歹算是面熟，都知道彼此。
后来于小慧全家移民了新加坡，跟她交代清楚只准找中国男生交往，不然打断腿不可。
上了大学之后她看上赵桐，久久观察之后发现周围的中国男生只有他长得最好看，索性跟他表白，没想到赵桐却只是说，“哦，男女朋友就算了，普通朋友还是可以的。”
她被拒绝之后脸上多少挂不住。
一个女孩子，头一次跟人告白失败，还涎着脸找对方看电影。
她已经有点自暴自弃了。
没想到赵桐却说，“看电影可以啊，周末的时候我请你，不用你请了。”
说完这句他就快步走了，于小慧在身后想要追也没办法。
但是想到他答应了，高兴地跳起来，还盘算着周六看完电影之后告诉赵桐，那天是自己生日。
赵桐忙着赶在下雨前回家去照顾小猫咪。
赵杼走了，把猫留下，他不放心别人照顾，只能凡事自己亲力亲为。
刚赶回家里，小P这个胆小的，果然早就守候在门口喵喵喵地叫个不停。
赵桐抱起他，任他蹭着自己的脸，像个小奶娃一样，安慰道，“乖乖乖，不要怕，我不是回来了嘛，哎，这么胆小，真不像男孩子。”
小P是公猫，但是为了避免发情到处留种，所以一早就被阉了。
没想到原本胆子就不大的它，现在被阉了之后更加胆小，尤其害怕下雨打雷。
雷雨天更是恨不得长在人身上。
岛国这样热带雨林的地方，打雷下雨更是家常便饭，所以赵桐为了照顾好他的情绪，几乎现在是一到下雨天，就往家里赶，就跟照顾自己儿子似得。
偏偏这时候赵杼还打视频电话过来，要求看看小P。
赵桐赶紧关了窗户和门窗，外面哗啦啦的瓢泼大雨下下来，赵杼凑着脑袋在那边问，“哥哥，下雨了吧？屁屁乖不乖？你要陪着他哟…….”
赵桐坐下来，小P在他身后喵喵颤声叫着，他没好气地说，“怎么没给你照顾小P 了，我这小组作业都没来得及写，就回来照顾你的猫了，哎！他就跟我的主人一样，时时刻刻还要看他的心情。”
赵杼听到这话就笑了起来，眼睛圆圆又亮亮，惊喜道，“真的！屁屁在哪里？我看看好不好？我好想他啊，想抱着他睡觉，他身上香香的…….”
赵桐把身后瞎晃悠不敢抛头露面的的小P抱出来，放在电脑面前，给赵杼看。
“喏，活得可好了呢！油光水滑的，看着就知道是生活优越的猫。”
赵杼隔着电脑和小P打招呼，“屁屁你好啊，你好可爱啊，我想摸摸你，哎哟，可是我摸不到的，哥哥，你帮我摸一下他，你看他的肉爪好可爱，是粉色的！我看到了……..”
赵杼在电话那头犯唠叨，听得赵桐一阵肉紧。
这孩子只要一看见猫就移不动腿，完全变成一个猫奴。
他还真不敢想象赵杼如果把这猫带回家会变成什么样，这都隔着几万公里这么远了，他都有毅力每天打电话过来问候猫咪近况，如果是在家里，那还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把猫围在脖子上啊！
赵桐看着一猫一人隔着电脑，一个痴痴地唠叨着，就跟念经一样，一个用自己的爪子不断地抓电脑屏幕，明显地狂躁又不安。
赵桐把小P抱远离屏幕一点，安抚着他躁动的情绪，说，“好了好了，你作业写了吗？你每天放学回来第一件事不是写作业，倒是关心小P，当心你妈妈骂你哦。”
也不是赵桐刻意对待赵杼严肃，实在是赵杼小小年纪，成绩就很一般。
偏偏他又有一个虎妈。连恩对他的学习很上心，请了各种家教老师务必想让儿子考第一，但是无论赵杼如何努力，都一直在中游左右徘徊。
赵显绎觉得无所谓了，学习好坏只要学明白就好，但是连恩不，一定要让赵杼出人头地，最好有赵桐那种不让人操心就能考试第一的天分才好。
赵杼果然一听到有人念他的学习，就皱起眉，小小年纪就很痛苦的模样。
赵桐见他这样，也是心疼他，觉得这么小，就该玩儿呢，况且听赵显绎说连恩给赵杼报了十几个兴趣班，什么毛笔，画画，钢琴，马术乱七八糟的。
赵桐听着，自己头都大了，更别提赵杼。
赵桐放柔了声音，说，“好啦，乖，知道你喜欢屁屁，你就多看看他，放假的时候再来和他玩吧。他也很想你。”
赵杼上学的时候没事儿就用iwatch查新加坡天气，为了就是知道他的猫有没有害怕下雨啦，打雷啦。
他和赵桐某些方面很像，都在学校没什么朋友。所以他一般在学校里不是一个人下课盯着手表发呆，就是看着看不懂的课本发呆。
如果赵桐不知道天气状况，他会装作关心赵桐有没有带伞，用这种迂回的方式提醒赵桐应该早些回去照顾猫咪。
赵桐往往都…….
满头的黑线，但是也不得不答应弟弟。
赵桐虽然知道赵杼和自己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赵杼很贴他，平时又没什么朋友，看上去呆呆傻傻的（是真的呆傻），加上总是被母亲管教得太严，这让赵桐不得不一次次纵容又纵容他的种种要求和请求。
赵杼本来还恹恹的，像泄了气的皮球，但是一听到赵桐的安慰，就打起了精神，连忙点头，“好啊好啊，我会好好写作业，放假了就来看哥哥。”
赵桐把小P又举回摄像头面前，说，“好吧，和屁屁亲一下，明天再见吧。”
赵杼赶紧献上自己的嘴唇，满嘴口水地亲了一口小P ，虽然是隔着屏幕，但是赵桐还是可以感觉得到他满屏幕的口水和爱都要溢出来了。
小P也颇给面子地喵喵叫了一声，伸爪子去抓摄像头，让人误以为他要索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