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萧萧想象了一下独自在外逍遥惯了的父亲,带着青春期儿子手忙脚乱出发回家过节的样子,觉得挺有意思。换了枕巾和床单,倒在床上伸了个懒腰。
麻省和罗德岛都很棒……师姐做的圣诞晚餐也很棒……然而还是自己的房间自己的床舒服……
手机响的时候,他还裹在被子里,一头雾水,只穿着背心短裤爬起来,把百叶窗扒开一条缝,往外看。
吕芳家门口杵着一个人,黑头发,亚洲男生,垂着手,坐在门外人行道的台阶上。
马萧萧打个寒颤,替他冷,仿佛自己屁股都一阵冰凉。
吕芳说:“马萧萧,你过来一下,帮个忙,从后面绕过来,别走前门……”
马萧萧检查了一下门窗,小心地开了房子后门,顺着小区外围铁丝网旁的小径,蹑手蹑脚绕到吕芳家后门,不敢敲,发微信:芳姐开门。
百叶窗一掀,吕芳把边上单扇窗开了,摆手示意他进来。
马萧萧:“……”
吕芳皱眉挥手,快点快点。
马萧萧硬着头皮,爬窗户进去了。
“芳姐,你们这个门最好不要锁死,leasing office说过,是紧急情况撤离的……”马萧萧看着用铰链重重拴住的后门,无语望天。
吕芳低声说:“是的,回头就拆掉,我们两个胆子小……”
马萧萧看到黎音音穿着睡衣病恹恹地窝在沙发里,起居室的百叶窗全闭着,屋里连灯都不开,吓了一跳:“怎么回事?门口那个是谁?”
吕芳做了个口型:“EX……”
马萧萧晴天霹雳:“啥?”
吕芳说:“你上过大学吧?见过堵在女生楼下不肯走的那种傻逼吧?”
马萧萧五雷轰顶:“等一下!等一下!”
吕芳说:“跨国堵门的傻逼,以前没见过吧?”
马萧萧九天神雷:“他他他怎么找到你们家的?这怎么可能?”
吕芳怒道:“TMD,我也想知道!”
马萧萧借卫生间洗了把脸,望着暗乎乎的天花板冷静了一下,看到浴帘架子上挂着一排女生内衣,一秒尴尬,赶紧出来,看看叉腰站着的吕芳,小心翼翼坐到沙发扶手上问黎音音:“他……为啥来?能不能好好聊聊,让他回去?”
黎音音抱着靠枕不说话,估计是小姑娘脾气上来了。吕芳插嘴道:“激动得很,发个微信撕心裂肺的,我可不敢开门,脑补了一堆海外留学生入室惨案。”
马萧萧囧:“我去劝劝他?”异性恋好可怕。
吕芳一把拉住他:“别,站起来一米八几呢,大学篮球队的,一言不合就不好了。”
黎音音有气无力地说:“我不敢出去,分手吵得最厉害的一次,他把我胳膊都抓紫了……”
马萧萧大囧:“那怎么办?你们系有同学可以过来帮忙吗?这个该找谁,学联?Ihouse?使馆?难道打911……”
吕芳说:“不知道,装不在家,等他自己走了最好。叫你过来壮壮胆。你没吃早饭吧?过来吃点……”
马萧萧囧得无以复加,这都什么事儿啊。
“来求和好的。估计是现在那个网红女朋友闹大了觉得没面子。我就奇了怪了,也不嫌丢脸……音音帮大学同学买东西,有人知道地址,不知他怎么打听到,谷歌着来了,生存能力还挺强……”
“做什么工作的?这么闲……”马萧萧咕哝。
“公务员,在教育局……”
马萧萧无语:“要不要叫徐广过来,他认识的人多,比较会沟通?要是Scott在就好了,可以吓吓他……”
吕芳恶狠狠地把面包往盘子里一甩:“不叫他,绣花枕头,败事有余。”
马萧萧吓了一跳,这又是结了什么梁子。但他没来得及问下去。黎音音在厨房门口冒出来,幽幽地说:“芳姐,要不然叫Net来?我给Nathan打电话……”
吕芳缓了口气,说:“这种事,不太合适吧。”回头对马萧萧解释,Net做惯了社工,处理家暴离婚带孩子之类的事比较熟练,还仗义相助过好几桩留学生迷路犯规丢东西的乌龙。
马萧萧端着盘子,满头冒着囧字,去窗边偷瞄了一眼,那男生还坐着,穿件毛呢短大衣,背影挺高大,头埋在膝上,像是睡着了。
丢人啊……大过节的……马萧萧心里嘀咕,四下看了看,假期小区里人更少,学校师生和上班族都回家了……只有一个女孩子,在对面草坪上做伸展运动……这么早……亚洲人……等等,这是?
吕芳说:“马萧萧,你要不要回家把电脑拿来学习?不然干坐着……”
马萧萧猛挥手,示意过来看。
吕芳和黎音音摸到窗边一瞅,一同睁大了眼睛。
吕芳一手一个把他俩拖到厨房,咂舌道:“好啊,徐广拐了个妹子回家?”
黎音音面无表情地说:“我头要炸了,管不了别人的闲事了。”
马萧萧慌忙摆手:“不不不!那个是Scott的女朋友!Scott回来了!”
“我爸爸有了新的女朋友,沉浸在温柔乡中,所以我们过完圣诞节就赶紧滚回来了,昨晚半夜到的。”Scott做了个撸袖子的动作,全然忘记自己不怕冷地穿着短袖。
“亲爱的,我还是觉得应该去看看你妈妈。”他女朋友叫桑妮,波波头,小巧玲珑,然而胸大腿粗,分外有料,柳眉丹凤眼,俨然一个中国娃娃。据说在一个国际NGO组织做管理,见面就一副精英范儿,和众人一一握手。很快与两个女孩子打得火热,靠着椅背,搂着坐在餐桌前的黎音音。
马萧萧简直无力吐槽,吕芳一个电话,对面房子里的三个人再次从后门旁的窗户鬼鬼祟祟蹑手蹑脚地钻进来,六个人,三男三女,把门外EX扭送警察局都绰绰有余了。大过节的,到底为什么要这样,这是在享受什么变态的快感啊啊啊。
Scott暴怒道:“我妈妈比起门外的那个更加不可理喻!让她折腾我继父去吧,对所有人都好!我们就在达村安安静静地过新年,不好吗?”
吕芳示意小点声,小点声。徐广一脸没睡醒,和马萧萧一左一右靠在厨房门口。
“前提是把门外的那个先弄走。”桑妮换成汉语,不客气地反唇相讥,一脸唯恐天下不乱,站起来背着手,绕着餐桌踱了两圈。
徐广面无表情地说:“我以为什么事呢,哪里有这么严重。现在人多了,你不怕了吧,开门把话说清楚不就好了。”
吕芳怒道:“你不要讲话!”
马萧萧看了徐广一眼,报应来得真快。
桑妮停步,对黎音音说:“亲爱的,你给社工朋友打电话了吗?”
黎音音点头。桑妮说:“多久能来?”
黎音音说:“我不知道……一个钟头?”
桑妮意志坚定地点点头,眼里闪烁着激动的光:“能来就好,亲爱的,愿意听我的吗?绝对把他和平弄走……好,那么……你!”
她转身一指马萧萧。
马萧萧浑身一激灵,指着自己鼻子:“我?”
门吱呀开了。台阶上的人猛然抬头。
马萧萧怯生生地走过去,说英语,“早上好,你还好吗?”
对方惊愕地往房子看了一眼。
百叶窗后面的众人集体猛缩头。
马萧萧换回中国话:“你是中国人?”
对方站起来,霍然比马萧萧高了一个头,眼圈有点黑,大概时差没倒过来,倒是仪表堂堂。马萧萧哆嗦了一下,说:“我是留学生,看见你一早就坐在这里,你需要帮助吗?”
对方终于开口,声音有点哑:“你住在这里?黎音音是你的室友吗?”
马萧萧惊讶脸:“你有什么事?”
“我是她男朋友,联系不上她。”
一条小臂汗毛起着球的胳膊一把搂住马萧萧脖子:“亲爱的,出什么事了?”
马萧萧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Scott胳膊上的纹身,不是青龙白虎……是个挂着锚的热气球,篮子里坐着一只……猫?
马萧萧用英语说了一遍,Scott恍然大悟脸。
“你最好尽快联系上她。我们的男朋友……可不会这样不请自来,对吧?”
☆、十七
黎音音换了衣服梳了头,提着包从楼上下来。
吕芳说:“我陪你一起去吧。”
黎音音摇头:“我OK的,不用了。”
徐广过去替她拉开门,Net和袁一寰陪着黎音音的前男友坐在门口台阶上。
黎音音上去拉住Net的手,说了几句什么,袁一寰也乖乖地撤了。
众人目送Net载着这两人驶出小区,大概去附近找个餐厅先吃顿黯然销魂饭,再帮EX买张回国机票。
吕芳叹了口气,转身去墙角:“马萧萧同学,你可以起来了。”
马萧萧面壁蹲着,一只手画圈圈,一只手挠墙,满头黑线。
“啊哈哈哈哈哈……”Scott坐在餐桌前,捶桌爆笑。
马萧萧:“我觉得好丢人啊啊啊……”
Scott说出“我们的男朋友”时,对方完全傻掉了。
然后两人搂抱着扬长回屋,放任他石化状态在门口站了十五分钟。
然后焦躁地转了十五分钟圈。
然后袁一寰带着Net来了。
谁也不知道Net舌灿莲花地说了什么,复杂的地方袁一寰代为翻译,总之又过了十五分钟,他抱着Net嚎啕大哭,差点把瘦削的老太太压倒,Net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皱了皱眉,拍着背像哄小孩一样把他丢给了袁一寰。
等他哭完,警报解除,可以沟通了。
“这是偏执人格,一开始钻在牛角尖里,浑身盔甲,充满攻击性,这时候就需要一点刺激,打击他的三观,转移注意力,让他恐惧!防备!退缩!不敢贸然进攻,陷入迷茫!感到脆弱!再由慈爱的长者给他一剂心灵鸡汤,让他回到现实世界里,听得懂人话……”桑妮一拳砸在掌心里,“完美!”
众人不由自主地相互一望,七零八落地鼓起掌来。
“谢谢,谢谢……”桑妮微笑鞠躬。
吕芳过去扯马萧萧的衣角,“起来,起来吧。”
马萧萧继续面壁蹲着,一只手画圈圈,一只手挠墙,满头黑线,“好丢人……”
徐广面无表情地说:“怎么就找了个这样的,可怕。”
吕芳说:“这不是分手了吗……”
袁一寰在检查钉死的后门,“芳姐,要不要拆掉?”
桑妮说:“没事就好,那我们先回去了?”
吕芳去厨房找了螺丝刀给袁一寰,说:“谢谢你们,要是就我们两个人在家,那要吓死了,只能报警了。你们今天有事吗,中午我做饭大家吃?”
桑妮说:“不用……”“了”还没出口,Scott脸上写着一个巨大的“馋”字,眼巴巴地看着她,于是改口道,“……太麻烦。”
袁一寰说:“来一个搭把手,帮我把住?”
徐广站着没动。马萧萧抬头,看了他一眼,过去帮袁一寰。
袁一寰还是一脸没睡够的样子,说也是昨晚才回来的。马萧萧注意到他没戴耳钉,只别着银针。
“Net刚才和他说了什么?”马萧萧低声问。
袁一寰专心拧螺丝,“Just it,Net做了很多年社工,最擅长这个。”
“谈判专家。”马萧萧感叹,“你们都比我更像学心理学的……”
“你们刚才和他说了什么?”袁一寰抿紧嘴唇使劲,把半片铰链搭扣钉进门框里,估计女孩子力气小钉不进去,才用链子七缠八绕地绑死了门把手。
不问则已,一问马萧萧又是满头黑线:“我和Scott……吓唬了他,别提了……好丢人……”
袁一寰眼睛闪了闪,好像憋着笑。
桑妮和未来的经济学家徐广同志相谈甚欢,“你知道,国内要求国外NGO组织中国分部的负责人必须是党员……”
Scott插口道:“所以共*匪就像鱼得到了水一样。”
“成语学得不错,美帝。”桑妮不客气地点点头。
厨房里的吕芳和马萧萧在肚子里爆笑,原来这是情侣之间的爱称。
“放假前有一个中国学生和我聊起另一个中国典故,”厨房里已经有香味了,Scott吸了吸鼻子,换英语说道,“治理国家就像是做菜,我想不起来怎么说……”
众人一时沉默,袁一寰提着扳手悠悠飘过,“治大国如烹小鲜。”
桑妮鼓掌,目光一下聚焦在他的耳垂上,精光一闪,马上移开。
整座房子里的人一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马萧萧一菜刀差点切到手。
吕芳:“你小心点。”
马萧萧:“芳姐,我有种奇怪的感觉……”
吕芳:“同类的味道,腐的味道……”
“太棒了,我未来的智囊团一下多了好几枚PhD。”众人用果汁干杯,桑妮欢欣鼓舞地说。
“以后? 也坏焦ぷ骶腿ケ愕拇笸取!甭婪汲峡伊场?br /> “前提是我当上了CEO,托大家的福——哦,中餐,太美好了!我们在亚利桑那吃了十天的墨西哥菜……”
徐广支着头,问Scott:“你有压力吗?”
“压力?没有,我们说好了,假如她赚得比我多,我就辞职回家,布置一个花园,在车库里做手工……”
“他习惯了,”桑妮说,“他老家左边邻居就是,全职爸爸,带着两个孩子,右边邻居是一对夫夫,两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一起过了二十年了……”
桑妮冲袁一寰点了点头。袁一寰报以一笑。在吕芳和马萧萧做饭期间,他一直没闲着,默默地装好了后门铰链,加固了晾衣绳,又用一根铁丝徒手拧成了一个蒸架,吕芳要感动哭了,“Nathan你简直站在食物链的顶端……”
“无论形式如何,共同生活的本质是一样的,”桑妮搂着沙发靠垫抵住下巴,英语流利,语速很快,“我有个好朋友是gay,和男朋友在一起十一年,已经很疲倦了,有一段时间每天给我打电话,我说你既然每天都不开心,为什么不分开算了,他说已经没有办法分开了,就算没有结婚证,没有财产约束,人际关系,生活习惯,一起养了一条狗……没有办法分开,一切共同生活的本质……”
“就像我妈和我继父Leo,她过分神经质,以前折腾我和我爸,再婚后就天天折腾Leo……”Scott无意识地揪着头发,“但是Leo大概有点受虐倾向,他爱她,真的,已经习惯了被她折磨。有时我甚至觉得我爱异地恋,可以保持新鲜感,不用像他们一样每天互相折腾……”
桑妮一针见血地说:“不不不,你爱的是我的黑发黑眼,亚洲人模样,因为一切白种女人都会让你想起你妈妈,你的童年阴影太深了亲爱的……”
吕芳大笑起来:“你们这样真的很棒,打算结婚吗?”
“我正在申请你们学校的MA track,如果顺利的话,过来以后结婚……”
马萧萧靠在厨房门口,边听边笑。徐广在厨房里洗碗。马萧萧听到水声停了,过去帮他把碗碟一个一个擦干,放进柜子里。徐广洗了手,却自顾自倒了一杯水喝,靠在案板前不动。马萧萧看看外面,袁一寰坐在沙发扶手上听大家聊天,心里有了点数,过去问他:“今天东校区附近的……超市开不开门?”
徐广说:“开的,我载你去?”
马萧萧说:“你没事的话。”
徐广笑:“那天我师妹说,要做一个调查,留学生之间的搭车社交。”
马萧萧咕哝:“我愿意做样本。”
“桑妮果然很有个性。”马萧萧在副驾上感叹。
“只有Scott吃得消。”徐广把着方向盘,迅速地一摊手。
“异地恋感觉怎么样?”马萧萧鼓起勇气问。
徐广扬眉,一脸“女生又和你八卦了”,说:“我赞同Scott的说法,”换了英语,“有助于保持新鲜感,距离总是让亲密关系……不那么像亲密关系。”
“那么,你的感觉?”马萧萧看着反光镜。
“到目前都很好。”
恐怕没有那么简单。马萧萧想。刚才上桌,本来自己想挨着Scott坐,见徐广过来,便让他坐了,自己坐他下手,省得他不待见袁一寰。Scott没看清,顺手想搭肩膀,一见是徐广,迅速地把手收回去了。
像是某种亲密恐惧……同性的,异性的……但他搭过我的肩膀……不知道他和别人相处是什么样的……
“你觉得我是个难以相处的人吗?”徐广突然用英语问。
马萧萧一怔,他又重复了一遍。马萧萧说:“当然不,我觉得你很擅长交际,比我擅长得多,只是……人不必永远都是焦点,放轻松就好。”有些话果然用英语不那么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