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芳理解地说,他们真的很爱你。
也许吧。
虽然除却时差和在国内相差无几,但是出国以后马萧萧才更深地感觉到,他和父母一直在两个世界里,拙于表达地彼此记挂……彼此爱……
彼此留出安全的距离,一触即分。
总比触碰不到要好。
马萧萧不自觉地向猫伸出一只手。
大猫身子一动,警惕地一骨碌站了起来。
尾巴没有动……并不紧张……
完好的独眼周围是白毛,很明亮,早晨的光线灰暗,瞳孔一点一点地放大。
“放松点,亲爱的。”
马萧萧回头,长长的白发和胡须,提着一个布袋。
“对不起……我经常看见它,不知道它是否喜欢——您好,早上好。”
“早上好,”老教授笑起来,冲他眨了眨眼,“试试喊它的名字,cat……”
“它叫什么名字?”
“Cat.”
马萧萧:“……”这也太随便了吧。
马萧萧回头看看大猫,眯起了眼睛,似乎又准备趴下去,他笑起来,“我叫萧萧,您叫什么名字?”
“Wednesday,一个星期里的第四天,Wednesday Armstrong,你可以叫我Wens。”
马萧萧:“……”这也太随便了吧。
“你要去度假吗?”Wens双手拄着拐杖,调皮地冲他摆了摆身子。
“是的,罗德岛,普罗维登斯。”马萧萧背着包,雪地鞋,围巾,反着戴棒球帽。
“很棒,? 锾斓氖焙蚰抢镉兴鸾冢瑆ater fire,在河上点燃火把,威尼斯式的小船……现在你可以去看看教堂,雪中的第一浸会教堂……”
“听起来很不错。”
“玩得开心,”Wens挥挥手,“Cat,过来。”
Cat从窗台上跳下来,绕着他的腿蹭。Wens把拐杖夹在腋下,蹲下来抱起了猫,“让Xiao摸一下?”
马萧萧试探地叫猫,如果不是英语,叫一只猫“猫”还真有点奇怪……Cat失明的那只眼睛其实闭得不十分紧,露出一线灰白,除此之外,和普通的猫并无不同,神情懒懒,毛皮油亮光滑,过得挺滋润……
他鼓起勇气伸出手,Cat挣脱了Wens,轻轻跳下地,从门下的活板一溜烟蹿进去了。屋里立刻一阵轻响,凌乱的地板摩擦声。马萧萧猜想是那条三条腿的狗,今天它没有和Wens一起出来。Wens遛狗的时间或早或晚,他不常看见。
“它不害怕,它特别勇敢,只是害羞了。”Wens摇摇头,提着手杖。
“没关系,祝您假日快乐。”马萧萧笑着,回头看了一眼,徐广已经出来,在门口发动车子了。
“我毫不怀疑女生的战斗力,我已经做好准备了。”徐广开着车,心有余悸。
马萧萧狂汗:“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和我们系的去过一次南卡,她们精力简直太旺盛了,夜里high到一两点,早晨六点多就来敲门……不管哪国的都一样,是逛街练出来的吗?”
“和男人不一样,女孩们凑在一起就会异常团结,力量翻倍。”Scott在副驾上插嘴道。
马萧萧说:“芳姐和黎音音应该不至于,而且你们可以轮流开车,还好,我听说那边的路比较复杂。”
吕芳怎么原谅了徐广,甚至圣诞节还愿意和他搭伴去佛罗里达,经历的谜之过程,马萧萧不想深究,总之是件好事。黎音音本来不想去,吕芳一定拉她去散散心。
至于他自己怎么原谅了徐广……莫名其妙地,仿佛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不愉快。前些天他在学校遇见了Scott,Scott盛情邀请他一起搭车去机场,so。
男人的友谊就像孩子的友谊。Scott真是金句大王。
“假期人会很多,我已经做好准备了。”反光镜里徐广一脸必死的决心,“你是去波士顿找师姐玩吗?我建议你也做好准备。”
马萧萧:“……”
“波士顿?大雪,你确定?衣服带够了?”Scott要回的亚利桑那老家,十二月单穿衬衣无压力。
“先到波士顿,她会接我,去普罗维登斯,”马萧萧拍拍旅行包,“是的,据说雪很厚,到腿上……”
“酷。”Scott畅想到一半停了下来,“该拐弯了,亲爱的,去中校区?”
“中校区?”马萧萧不解。
徐广漫不经心地说:“袁一寰今天也出门,顺便一起拉到机场。”
应该是黎音音拜托他的,马萧萧心想。“他要去哪里?”
“LA?”Scott坏笑着吹了声口哨。
“不是……旧金山?好像是的,一会你问他。”
徐广不再说话,专心开车。马萧萧只好看窗外,车子拐了个弯,向着大教堂的方向开去。
“去看本科的同学,搬到旧金山不久,刚刚结婚。”
“旧金山?你确定?衣服带够了?”
马萧萧:“……”Scott你是复读机吗。
袁一寰拍拍旅行包,和马萧萧一样的动作。马萧萧注意到他穿得很单薄,轻型的羽绒服,里面貌似只有抓绒的衬衫,围巾系在背包上,也可能只是瘦的缘故。头发有点长,发尾用很细的皮筋在脑后扎起来一小撮,神情疲倦。
“放假前很忙?”马萧萧同情地问。
“忙,不过都完成了,”袁一寰揉揉头发,“Net邀我去过节,只能回来再去看她了。”
“Net假期在这里?哦对,她女儿就在这里……”
徐广插口道:“你室友呢?”
马萧萧一愣,才反应过来是问自己。“蒋老师他儿子明天过来,达村和三角区玩几天,再一起回密苏里过节。”
徐广皱眉:“来这里玩?”
马萧萧说:“想申请这边的大学,过来看一看吧。”
徐广说:“住家里?”
马萧萧说:“他说去外面住,离三角区近的地方,我说反正我不在,不介意的话住我房间也可以……”
徐广猛地一刹车。
Scott太高,系着安全带,脑袋还在遮光板上擦了一下。袁一寰一手撑着前面靠背,一手扶住马萧萧胳膊。马萧萧吓了一跳,示意不要紧。
Scott赶紧张望,幸好在大森林里,前后左右都没车,长吐一口气:“天,你怎么回事?”
徐广看着反光镜说:“怎么让陌生人住你房间?”
马萧萧莫名其妙:“我东西都锁好了,电脑带着,没有贵重物品。蒋老师也不是……”
徐广没回头,口气倒听不出太激动,打断他说:“这里的teenager,你这人。”
气氛一秒尴尬。徐广在驾驶座上不动。Scott耸耸肩,马萧萧有点害怕,满头大写的“?!?!”。
沉默。袁一寰看了看表,说:“不要在意这些细节,我的飞机比较晚,你们用不用早一点……”
徐广打断他道:“你不要讲话。”
语气诡异地平静,只是声音高了,马萧萧听得见,呼吸急促。
Scott见势不妙,打岔道:“嘿……”
马萧萧看袁一寰,赶紧做个安抚的手势。袁一寰倒没有愠色,微微点了点头。
徐广深吸一口气,“没事,走吧。”
“原谅他,多数时间非常nice,只是有时有点神经质。”过了安检时间还早,Scott买了咖啡,递给他们俩。学校放假了,机场人不少,他们在角落里排排站。
袁一寰说:“没关系,我理解。”
Scott说:“有时候像个法国人……”
马萧萧忍不住笑,美国人开起地图炮来真是不得了。
Scott摊手,机场暖气开得很足,他撸起袖子,露出纹身,去一旁打电话。
马萧萧晃晃杯子,低声说:“对不起哦。”
袁一寰说:“为什么道歉?”
他的单刀直入实在无人能敌。马萧萧说:“我确实太不小心。”
袁一寰说:“不是你的问题。”
马萧萧说:“也不是你的问题。”
袁一寰笑起来:“这本身就不是问题,没有关系。”
他笑起来也是轻描淡写的,然而令人舒服,十分真诚地不以为意。马萧萧放松下来,问:“你去玩多久?”
袁一寰说:“十天。在美西的同学聚一聚,夏天打算一起去黄石。”
马萧萧十分羡慕:“啊,你们专业去黄石一定很有意思。”
袁一寰说:“要不要一起?”
马萧萧说:“不确定暑假的安排,到时候再说吧。”
袁一寰问:“你呢?”
马萧萧说:“找我读研的大师姐,她也定居了,孩子都有了。”
袁一寰点点头:“这里一旦稳定下来,生活质量高。”
马萧萧说:“我室友也说,他做博后还没有拿到绿卡的时候,很苦,拿到就好……”他停了下来,还是不要提室友比较好。
袁一寰问:“你毕业还出来做博后吗?”
马萧萧一沉默:“先毕业吧。”
袁一寰喝了一口咖啡,面无表情地立起拳头:“加油。”
马萧萧蓦然爆笑。
袁一寰问:“笑什么?”
马萧萧想了想,说:“你太可爱了。”
他终于熬到了回敬别人这句话的一天,简直浑身通泰。
随便坐随便坐……孩子和爸爸出去玩了,我记得你有点怕猫,两只都放在笼子里,你不介意吗?确定?……我昨天给伍老师发邮件了,伍老师还是那么早起来回邮件,哈哈,他还是老样子?……是的,他手下现在几个题目我都知道,你的数据怎么样了?……布朗这边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让你姐夫帮忙,不要客气,他在医学院……你怎么样,以后想留北京吗?有没有女朋友?不会吧?我们以前整天说,用现在的话怎么说?师弟里的颜值担当了,哈哈哈,真的没有?……
马萧萧穿着睡衣站在窗前,外面开始落纷纷扬扬的雪片,被路灯光染成金色,敷在修剪成圆形的空荡荡的鸡爪槭和龙爪槐上。
师姐来机场接他,在波士顿城里绕了一圈,过河入林,一路上山。穿过著名的设计学院,半山都是大大小小的工作室和艺术品商店,黄昏时沙龙刚刚开始,戴着手套和小礼帽的宾客笑语盈盈出入姗姗。玻璃墙内灯火通明,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扎起头发挽起袖子,系着围裙凝神对着画布,或者蹲在做到一半的泥塑前苦思冥想。
优雅怡然精细玲珑,和达村完全不同,虽然同样有一座大教堂。
第一浸会堂纤长雪白的尖顶,挑着一弯亮晶晶的新月。
晚上他见到了师姐的丈夫,是伍钰昆的导师的小儿子,其实比他们高了一辈,师姐联培时认识的,后来国内的博士学位丢了不要,出来嫁了,在这边生了孩子,又读一个博,拖拖沓沓也三四年了。实验室一度闹得满城风雨,伍钰昆颇不满,转眼就差了辈了,终究还是和解,一直客客气气地联系着,还特意叮嘱马萧萧来看看。
实验室还有人提我吗?……其实我无所谓,这个年纪也不怕人说了……很辛苦,我还好,家里不用愁,看那些白人学生,真是累得一点血色都没有……你还好嘛,看着还是这么嫩,哈哈哈……找工作什么的你真的不用太担心,其实走南闯北,又出来了,想想就该想通了……到哪里不是一辈子?我以前想想,还有点不痛快,后来就无所谓了,人就是这样……有一个漫长的过去,但只有短暂的历史*……
马萧萧给徐广发微信:“我住下了,一切顺利。”
贴了两张照片,穿城而过的普罗维登斯河,和第一浸会堂。
徐广很快回复了一个“OK”的表情:“几号回来,我去接你?”
马萧萧有点意外,赶紧回复:“好。”
卧室门吱呀一声。他扭头,一道窄窄的光线折射进来,猫耳朵的剪影,双瞳折射的光线一闪而逝。
他心跳陡然加速,却努力地想要蹲下来唤它,师姐养的是对深灰色的短毛猫,扁扁的脸颇可爱。
猫往后退了一步,他往前,伸手,低声说:“过来呀。”
他对漫长的过去充满好奇,虽然它们通常难以触碰,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师姐在楼下喊了一声什么,猫转身走了。
☆、十六
走出机场的时候,马萧萧不禁深吸一口气。达村的地气都是暖的。
徐广伸手掂了一下他背后的包,“北边冷吧?”
“冷,白色圣诞节。”
“佛罗里达热情如火。”徐广在驾驶座里扯上安全带,换了英语念叨。
马萧萧笑起来,抽出一个信封给他,波士顿艺术博物馆的LOGO。
“谢谢。啊,书签,很漂亮……我记得高更的画在那里。”
“满地都是后印象派,他们在美国很吃香。”
“你懂得这些?”
马萧萧挠挠头:“本科修过这方面的课,我们专业需要了解。”
“好孩子。”徐广笑着咕哝了一声。
“Scott回来了吗?”
“他和我们不一样,在家跨年,据说女朋友会过来。”
“哇~”马萧萧忍不住感叹。
“哇什么?”
“他女朋友感觉很有个性。”
“是的,我也很期待。”徐广打开了音响,车子一路穿入大森林。沿途还是一片节日余韵,家家户户冬青枝圣诞红,有孩子的庭院里摆着圣诞老人和驯鹿形状的彩灯。
“Nathan呢?”
“我问过,”徐广目不斜视,“他说不用,原先的房东,那个老太太会接他。”
“哦。”马萧萧老老实实地说。
沉默,徐广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不是对他有意见,可能只是……对不起,知道以后,总是没办法很自然,我并不想这样。”
马萧萧说:“我懂得。”
又是沉默。徐广在路口停下等红灯,“你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松鼠匆匆地从车前奔过,马萧萧静静看着它消失在路边,才说:“说什么?”
徐广轻轻敲打方向盘:“比如从你的专业出发,说说如何摆脱恐同心理。”
马萧萧想了想,慢慢地说:“恐同是一个刻板的标签。”
徐广微微扬起了眉毛:“确定?”
“从我的专业出发,这并不是一种指向同性恋,或者别的什么的恐惧,只是自己有某种空缺。”
徐广目不斜视,却显然在等他说下去。
“需要明白,为什么会产生排斥,而不是去评价排斥对不对。有的人只是害怕未知,害怕不同,缺乏安全感的表现……有的男人讨厌拉拉,因为占有欲,盲目的自信和力量崇拜,这也是缺爱……有的人觉得同性……不干净,洁癖是强迫症的一种……”
徐广忍不住笑了。马萧萧笑着摇摇头,继续说:“有的人是由于不愉快的经历,骚扰……或者只是普通的矛盾,这是创伤后应激;还有很大一部分……其实是不接纳自己。”
“我是哪一种?”
马萧萧一愣,“这些经常是交缠在一起的,”他顿了顿,“know very well in one’s heart.”
“那怎么办?”
“如果自己不痛苦,那就与它和平共处。”
“假如会伤害别人呢?”
“在此之前,它一定会伤害你。”马萧萧看着小区熟悉的红砖墙慢慢浮现在眼前。
“所以怎么办?”徐广声音平静。
“面对面,问问它想要什么。”马萧萧偏头看他。
徐广停下车,和他对视:“你做过咨询师吗?”
马萧萧一秒泄了气,沮丧地摘下帽子:“想过,我老板说我太弱,干不了。”
徐广勾起嘴角,轻轻鼓掌,“不,我觉得你可以的。”
马萧萧把帽子挂在包上:“谢谢,Nathan也这么说。”
“你家里有东西吃吗?一起出去吃?”
“好……”马萧萧想象了一下自己刚来那天空荡荡的冰箱,“要不要叫芳姐她们?”
徐广靠在椅背上:“我们昨天才回来,吕芳说累死了,要睡一天。元旦去她们那里吃饭。”
马萧萧问:“黎音音还好吗?”
徐广有点奇怪地看着他:“挺好,怎么了?”
马萧萧说:“没事。”
事实上,黎音音不大好。
马萧萧回家,发现蒋老师留了字条,用两盒密苏里特产午餐肉压在桌子上,儿子在他房间住了两天,用的是自己的床上用品。空调没有关,定在八十度;卫生间略凌乱,有摊没擦干净的水渍;鞋架上多了双年轻人的帆布鞋,一只还歪倒着,可能忘记带走了。其他一如既往,像没动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