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文想了想，先退回了房间里。
他刻意打开了窗户，桑塞尔在不久后就不出所料地跳了进来。
他没有踩进房间，只是蹲在窗台上，一手扶着窗户，一手将依旧沾满鲜血的匕首伸在外面，以免那些血水滴进房间，“亚文。”
“干得不错啊，海盗。”亚文难得夸赞了他一句，“比我想象中要厉害些。”
“我叫桑塞尔，亚文，桑——塞——尔。”桑塞尔口齿清晰而缓慢地念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带着难过的表情说，“你为什么不能好好地记住我的名字呢？”
“谁知道呢，说不定等什么时候我就彻底记得了。”亚文笑道，“你现在可以先骑着你不知道藏到了哪里的马回去了，等我回了赫雷斯就让你去领你的报酬，现在，你可不能让别人看见你出现在我的房间里，不然整个赫雷斯城里的人都会知道我和某个残忍的海盗认识，这对维尔肯商会以后的发展可不太好。”
“你每一次都在无休止地嫌弃我。”桑塞尔瘪了瘪嘴，双脚直接往后一跃，跳出了窗户，“那我走啦，亚文，”他隔着玻璃对亚文呲牙道，“我还会来找你的。”
☆、Chapter 015
Chapter 015
重新回到车夫的房间安抚下他后，亚文迈进了大厅，故意露出了一个极度震惊的表情：“我的上帝......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人回答是意料之中的事。亚文用余光扫了几眼那些依旧呆愣地站在角落的仆人，快步走上前扶起了已经软成一滩烂泥的梅里利，“我的先生，你还好吗？刚刚究竟发生些什么了？这儿的味道可真难闻......”
他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了看倒了一地的尸体，又对仆人们喊道：“别呆在那儿了，快过来帮帮忙。”
侍从们这时候才彻底惊醒，连忙分出几个人跑过来搀扶梅里利，剩下几个则手忙脚乱地寻找工具收拾地上的惨状。一个脆弱的姑娘已经扶着墙开始呕吐起来，污秽物的味道和血腥味混在一起，说不出有多令人反胃。
其中一个状态还算好的小伙子对亚文不停鞠着躬，说：“实在是非常抱歉，波纳狄杜兰先生，这伙强盗实在是不该存在于世上的败类！我们主人可能受到了不小的惊吓，现在没法再陪您商谈合约了，您先回房里去休息片刻，等主人恢复些再来邀请您吧。”
“我还有其他的行程，不能一直待在这里。”亚文思考了一会儿，佯装叹息道，“虽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很抱歉看到这样的画面，你就让你们的主人好好休息吧，等他休息好了，再写封信寄往维尔肯商会就行。”
“那.....那就这样好了，”小伙子没多犹豫，就满口答应了下来，“万分感谢您的理解与包容。”
“没关系。”亚文点了点头，又刻意多嘴加了一句：“不过你们挺厉害的，这么多强盗都被你们解决了。”
小伙子愣了一下，竟然只是尴尬地笑了笑，没有否认他这句话。
不告知实情也的确情有可原，毕竟亚文是来自维尔肯商会的代表，为了梅里利庄园的名声，他又怎么会说出那么丢脸的事实呢？所以亚文也没再为难他，只让他去叫来了车夫，就在之前那个老头的带领下离去了。
“我年轻的时候也遇见过一伙抢匪。”出庄园的路上，老头开始絮叨，“我那时为了生计而停留一个村子里做活，四周都没什么人，土匪们一进村庄就开始烧杀抢掠，无论是成年人还是不及膝高的小孩儿都无一幸免，唯一活下来的就是那些年轻靓丽的女人，被他们拖拽着头发提走，用途是什么你们也想的出来。我躲在屋子后面的田地，趴伏在稻草堆里，因此才侥幸活了下来。”
见老头儿没有再说下去，亚文明白他这是在等着自己提问，于是就顺着他的意思问道：“后来呢？”
“后来等他们走了，我就回到村子里，村子里什么都没剩下，粮食、钱财，甚至衣物，都被抢夺走了，而我也见到了我的邻居们永远沉睡的样子——我安葬了他们。无论是妇人还是小孩儿，或者那些正值壮年的男人，我就这么懦弱地躲了起来，连救他们的想法都不敢有......”老人的声音逐渐低下去，“这是我一辈子都不愿意想起来的回忆，没想到今天在这个一向和平安详的庄园里，又让我看见了。”
“之后我就来到这里找了份管家的工作，我的雇主是梅里利庄园的第一任主人，约·梅里利先生的祖父。可惜他现在去世了，将这么大一份家产留给了他不务正业的孙子。”他有些愤愤地说，“而我也老了，只能勉强做这么一份看门的工作，真不知道这个美丽的庄园还能支撑多久，如果再遇见像今天这样的情况.....”
这次没等亚文开口，老人家就摇了摇头，继续说：“其实你们不知道，解决那伙强盗的根本就不是我们雇佣的人，而是另外一个忽然闯进来的年轻人，他看起来比土匪们还要残忍，没花多少力气就把他们全杀了。虽然这也算是恶有恶报，但听他的语气，似乎也是为了一笔生意才会来夺取这些人的性命。”老人的语气颤抖起来，“傻孩子啊......肆意杀害凌辱他人，就算是仁慈的上帝，也不会原谅这样严重的罪行的。”
身为这场暴行的罪魁祸首，亚文沉默着没有说话，他的脑海里回忆着桑塞尔紧握刀柄的样子，仿佛一个提着镰刀的地狱死神。其实亚文并没有明摆着说让他直接杀掉强盗们，但在桑塞尔的眼里，这似乎根本就不是一个需要思考的问题。
而之前在牢里所听见的那些海盗所说的话，似乎也完全变成了事实。
老人说完这些话后不久，他们就来到了马车停放的位置，亚文微微弯下腰，轻轻拍了拍老人佝偻的背脊，“感谢您陪我们走了这段路，老先生，那我们就先离开了。”
“去吧，客人。”老人点着头说，“我替我们那位无用的主人替你道声歉。”
“这不是梅里利先生的错，普通人见到这样残暴的画面，都不会太舒服。4 ”亚文尽量放缓语气，让老人能听得顺畅一些，“再会，先生。”
“再会。”
再次道了声再见后，亚文坐进马车里，缓缓闭上了眼睛。
年迈的老人总是需要宣泄，需要找个人倾听他们晚年的孤苦，而他也的确无处可去，所以即使是委身在梅里利庄园里，从管家一路走到门卫，他也没想过要离开。
而那个约·梅里利，也的确不适合做一个成熟稳重的家主，他甚至连最基本的警惕心和冷静都不具备，如果不是因为桑塞尔忽然的介入，那么今天的梅里利庄园或许就真的会被洗劫一空。
所以这次行程的最终结论，也同样不言而喻了。
回到赫雷斯城后，亚文立即就前往维尔肯商会找到了安德烈。
“首先——在我们谈论公事之前——我的好兄弟，我们得先聊聊更加私人的问题。”他这么说，“比如关于我今后的人身安全问题，和微不足道的利用价值问题，不是吗？”
“维尔肯商会能保证你的人身安全，你现在还有很大范围的利用价值。”安德烈将手里的书翻过去一页，“下一个问题。”
亚文被他这么两句话给逗笑了，“我倒还真想看看，如果我这次没能安全回来，你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发生什么了？”
“一些很有趣的事情。”亚文在他面前坐下来，拿走了他手里的书，“想听我讲讲吗？”
见他点头后，亚文就将这几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原封不动地讲述给了他，而不出所料地，这位严肃先生的表情从头到尾都没有过太大变化——包括在亚文说起自己同意让桑塞尔从商会里拿走任意一样他想要的东西的时候。
“你运气不错。”最后安德烈评论道，“无论在哪里都能遇见不寻常的事。”
“我也这么认为。”亚文无奈地耸了耸肩，“桑塞尔这个奇怪的海盗，梅里利庄园那种孤僻地方的抢匪——我相信你应该还记得，这种事在我的童年时代也经常发生，比如所有孩子都拿到了苹果，但只有我的苹果里面有一条蠕动的小虫；不太坚固的装满面粉的马车倒下来，淋了所有人一身，只有我一个人因为站在最后面并且个子矮而逃过一劫——我总能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另类。”安德烈用更加准确的一个词语纠正了他。
“没错，另类，我从小就没什么朋友。这样的现象十分有趣，不是吗？”亚文说，“貌似很多事情都存在着反差，比如你整天顶着张面无表情的脸，却毫不介意结识更多的友人，并且和他们都相处得很好。”
“我是个商人。”
“不，你还是个领导者，维尔肯商会的创始人。”亚文伸出手指隔空点了点他，“交际是一项技能，这是你必备的能力。”
安德烈看了看他面带温和微笑的样子，挑眉问道：“那么你身为我领导下的一员，以后打算每次都这样出卖我吗？”
“那是因为您这位伟大的商人率先出卖了我。”亚文笑眯眯地反驳他，“更何况我只是让他拿走一样东西，跟你将我整个人都给卖出去的行为相比还差得远呢。”
安德烈哼笑了一声，从他手里抽回自己的书，“他拿走了什么东西，记得来和我说一声。”
“当然了，就算我在没有得到允许的情况下做出了损害商会利益的事，不过我还是一名商会的工作者，这点意识还是有的。”亚文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了那封完全没有被打开过的信，“鉴于约·梅里利的态度，我没有把这封信交出去，现在还给你，我的任务也就算是结束了。你是打算多付些钱，并且继续与他的交易呢，还是就这样与他断绝来往？”
“我们认识的时候才刚刚学会站立。”安德烈接过信，顺手就丢进了火炉里，“有什么人会比你更了解我？”
“当然不会有了，就算是凯瑟琳，也只是和我‘一样’了解你而已。”亚文微笑地看着那封信在熊熊火焰中染成灰烬，曲起手指敲了敲桌面，“那我就先走了，等起航的前一天再来找你。”
安德烈点了下头，目送他走出了房间。
☆、Chapter 016
Chapter 016
桑塞尔在第二天的清晨就等在了亚文家的门口——家门口。
“亚文！我的宝贝，你有客人了。”夏洛蒂在房间外喊道，“快出来看看。”
亚文放下手里正在研究的海图，刚走出门就看见了那个正一本正经坐在餐桌前，神情谦逊而礼貌的海盗。
“我约了您的儿子一起前往集市，夫人。”桑塞尔一边说着，一边对走出房间的亚文挥了挥手，“早上好，亚文。”
亚文听着他不修边幅的谎言，默然地抬起手揉了揉额头。
“哦！这多不错啊，除了安德烈之外，我可从来没见过他跟同伴一起出去呢，你叫什么名字？”夏洛蒂明显对桑塞尔特别感兴趣，将手里的早点放在桌上后就直接坐到了他的身边。
“我叫桑塞尔，夫人，我是安德烈先生的朋友，几天前刚认识亚文，”桑塞尔的双手规矩地放在腿上，像是个正跟着父母坐在教堂聆听教诲的乖巧孩子一样，“我们很合得来。”
“那可真是太好了。”夏洛蒂满意地频频点头，“你一定要多和他来往，他太寂寞了，除了偶尔去和安德烈或者凯瑟琳那两个孩子喝喝下午茶，基本上都没什么娱乐。”
“我会的。”桑塞尔点了点头，然后指向桌上的小竹篮，“虽然不太好意思，但我能拿一块新鲜的面包吗？它们看起来可口极了。”
“当然了，桑塞尔，希望你能喜欢这些粗糙的面粉制品，”夏洛蒂主动站起身替他将竹篮移动得更近了些，“一大早就赶过来，你看起来饿坏了，快尝尝吧。”
“感谢您的恩惠，夫人。”
一大清早的，在此次交谈的过程中，桑塞尔简直正经得不像话。
亚文斜靠着门框一言不发，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冷笑，安静地看着桑塞尔下咽时滚动的喉结。桑塞尔咀嚼着面包，侧着眼睛对亚文扬了扬眉毛。
“宝贝，你在那儿站着做什么呢？”夏洛蒂对他招着手，“快过来呀。”
“不用了，妈妈，”亚文收回目光，对夏洛蒂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我不太饿。”
“不太饿也不可以不吃东西。”夏洛蒂走过去把他拉到餐桌前，“快吃些，你们一会儿还要上集市去呢。”
亚文不太想告诉夏洛蒂这个海盗的居心，或者说他实在懒得开口，只得无奈地摇了两下头，拿起一块面包塞进嘴里。
等他们填饱了肚子，或者说等桑塞尔填饱了肚子，他们就一起出了门，夏洛蒂站在门前对他们晃着手巾，目送着他们双双消失在小路的尽头。
“为什么我们要走路去？”桑塞尔歪着头问他，“我在你们家的后院里看见了马。”
“因为你本身就是走路过来的，现在当然也要走路进城。”亚文随口答道，“我只是有些惊讶你今天竟然会从正门进来，实在不可思议。”
“我肚子饿了，”桑塞尔面色无辜地说，“但是我没有钱。”
“所以就看上了我善良的母亲和我们家可口的面包？即使那些面包实际上一点都不美味。”
“我觉得挺不错的。”桑塞尔揉了揉肚子，“我已经有很久都没吃过东西了。”
“身为一个海盗，你难道不应该是每天坐在财宝堆里睡觉的恶棍吗？你的船呢？”
“被我的手下们开走了，我让他们在约定的日子里停靠在赫雷斯城东南方向的海岸，现在还没到时间呢。”桑塞尔摊着手道，“我的财宝当然也不会放在船上了。”
“那你还垂涎着维尔肯商会的东西？那些小玩意儿对你有任何吸引力吗？”亚文抬起手，拽住他的一律发丝往下拉，“嗯？”
“疼，亚文。”桑塞尔的头被他拽着往下垂，挤着左边的眼睛呲牙咧嘴，“快松手。”
“那你想好要拿些什么了吗？”亚文松开手，把他的身体推正。
“想好了，当然。”桑塞尔晃了晃脑袋，“不过我得亲口对安德烈提出来。”
“和你做交易的貌似是我吧？”
“但是安德烈才是维尔肯商会的会长啊，”桑塞尔看着他说，“要当着你们俩的面提出来才比较好。”
亚文没再提出其他问题，他似笑非笑地从侧面的角度看着桑塞尔干净甚至滑溜的脸颊，正隐隐反射着太阳的光辉，然后开口缓缓叫到：“桑塞尔。”
“什么事？”桑塞尔转过头来，脸上略微带着愉悦的似乎正因为亚文再一次叫了他的名字而真真切切地感到高兴。
亚文收起脸上几乎看不太出来的笑容，又重新直视向前方，“没什么。你最好给我小心点。”
“......”桑塞尔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默不作声地笑起来，心情似乎又更加愉悦了些。
维尔肯商会的大门敞开着，一个穿着厚实的男人正拿着一个小本子记载着什么，一边写一边抬头观察着商会的大门门框。他见到亚文走过来，就用笔的末端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算是打了个招呼，“早上好，先生。”
“早上好。”亚文瞧了几眼他正在书写的东西，问道：“你在做什么？”
“我是离这儿不远的小威尔逊街上的一名木匠的学徒，”那人说，“我正在测量这扇门的尺寸，想想看这扇门已经使用好几年了，所以商会的安德烈先生希望换一些新东西上去——比如换一副更加坚固的木条和框架。”
“那还真是辛苦你了，”亚文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期待着新的大门。”
“你会看到它的，就在不久后的将来，”小伙子保证道，“相信我那位老师的手艺吧。”
“当然。”亚文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拽过正站在一边轻轻敲着门框的桑塞尔，“你又是在做些什么？”
桑塞尔脚下一个趔趄，往前连踏了几步，然后转头对亚文疑惑地说道：“我觉得那个框架没什么问题啊。”
“从一开始起，维尔肯商会所选购的任何一样东西就都非常完美，所以当然不会在门框上出问题，”看着他依旧疑惑不解的表情，亚文又耐心地继续解释说：“但是几年过去，很多东西都已经老旧了，维尔肯商会的名声渐渐外扬之后，不能再一直维持这种老旧的外表，所以安德烈才希望将这些旧的东西换成全新并且漂亮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