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表着极乐的伊甸园,总得来说不就是一片荒芜?”亚文笑着摇了摇头,“不过对这些阶下囚徒来说,死亡或许还真算是最好的解脱。”
神父手持圣书,手指虚点了海盗们的额头,以期净化他们深陷泥沼的灵魂。海盗们紧闭着嘴,或空洞或讽刺的眼神搁在神父的身上,他们如此坦然地站在刑架前,已经舍弃了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命的渴求。
当第一个人踏上木板时,他以高高在上的姿态环视了一圈四周,将自己最后的情绪与心思断送在此,他甚至直接将绳子套上脖颈,主动踢翻了垫脚的木板。
神父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睑。
海盗的脸色逐渐变得乌青,身体不受控制地轻轻抽搐几下,最终停止了一切动静。
站在台边的卫兵们直接走上前,解下了挂着海盗脖子的绳索,他们盔甲罩身的健壮身躯和海盗消瘦可怜的尸体共同背着光,在朝阳下形成了一道壮丽而残酷的虚影。
亚文漠然地见证了这段令人不忍回顾的刑罚。在死亡的那一刹那,海盗就仿佛放弃了一般,输给了命运的安排和他自己的抉择。他没有呐喊,没有怒骂,也没有多余的情绪,他表现得根本就不像是个永远猖狂残忍、无坚不摧的海盗,而是个屈服在法则淫威下的可怜人,将自己生命终点的大旗狠狠插入了这个刑场的下方。
亚文转头往那个站在人群边缘的海盗看去。
桑塞尔依旧站在废车上,他的双手垂落在身体两侧,一动不动地静立在原地,隔得太远,他的表情和脸色显得晦涩而模糊,无法判断出他的情绪。
刑场的四周出现了一段时间的寂静,每个人都沉默不语,连那些心怀怨念的人都忘记了咒骂,他们的目光追随着士兵们拖动尸体的身影,直到那个士兵消失在堡垒的深处,才又看向接下来那个准备登上刑台的罪人。
安德烈拍了拍亚文的肩膀,转身往场外离去。
亚文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正被迫戴上绳索的海盗,跟着他的船长一起脱离出了人群。
“您还打算继续去找那位典狱长谈谈吗?”亚文和安德烈并排往前行走着,这么问道,“比如受了这种刺激后,其余的海盗们愿不愿意多说些事情。”
“你觉得有可能?”
“不可能。”亚文断然道。他想了想,又说:“我的意思是,你之前的表现告诉我你似乎对这些海盗很感兴趣。”
安德烈没有立刻否认,他转头看着亚文,问道:“你知道他们闭口不言的原因吗?”
“不清楚。不过除了要预防他们随时袭击我们商队的可能性之外,我们似乎没有继续追查下去的必要。”亚文说完,饶有兴趣地瞟向安德烈,“在那么多工作的压力下,还能有这么悠闲的问题和想法,我也真是挺佩服你的。打算去查查看吗?还是等待着那些逃窜而出的海盗们下一步行动?”
“什么都不用做。”安德烈重新将目光投向前方,“他们迟早会查出来。”
“他们?那些士兵们?西班牙的军队?”亚文脸上的笑意变得愈发浓厚起来,“哦,当然了,他们的确会查出来,不过他们可不会做任何没有依据的调查。这些海盗们最多也只是小孩子打打闹闹似的,暂时还没有烧毁任何一座房屋,甚至没有杀害过任何一个人,在没有影响到城市的情况下,军队是不可能耗费力气去清除一群在他们看来极为低等的强盗的——如果不打算做任何事的话,我们可有的等了。”
“我们两个星期后要去一趟英格兰。”安德烈说,“暂时没时间去管这些事。”
“英格兰?”亚文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点了点头,“我们的确很久没去过那里了,英格兰的那位年纪渐长却依旧孤身一人的商会长估计也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吧。”
“他写过几封信给我,这次如果再不去,我们之间的交易桥梁可能就会断裂,两个星期后的周末,我们就出发。”安德烈一边解释,一边再次看向亚文,“在那之前,你得替我去一趟梅里利庄园。”
“那个酒庄?”亚文想起来那个长满了葡萄并且无比舒适的庄园,“需要我去做什么?”
“我们之间的合约很快就会结束,之前捎了封信给他们当做交代,但一直都没有回音,你去帮我看看情况。我会写一份文书给你,你带给他们,但如果他们希望继续与我们合作,你就让他们重新写一封信给我。”安德烈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两个星期内回来。”
“这种事情不应该由凯瑟琳来做吗?”亚文有些无奈地问,“我可是对金钱一窍不通,万一看错了数值,岂不是会造成整个商会的亏损?”
“凯瑟琳要和我一起去安排货物的进出,没有多余的时间。”
“好吧,好吧,看在委托人是你的份上,我替你跑这一趟。”亚文说着思索起来,“按照马车的行进速度,大概需要两天的时间才能到达那个庄园,如果他们还在犹豫,我说不定可以在那儿多停留几天?”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安德烈略点了下头,“但是如果他们不愿意,不要浪费多余的时间。”
“这一点我清楚。”亚文挑眉道,“你可是在赫雷斯城里几乎人尽皆知的大商户,当然不缺这一个小小的合作伙伴。”
“这是生意。”
“我了解。”在这次谈话中,亚文最后一次露出了微笑,“我的工作是为你引领方向,至于这些与人来往商谈的事情,可就都是你的任务了。”
按照约定,亚文在越升越高的太阳光照下赶回了家。
夏洛蒂早早地炖好了一锅蔬菜和肉丁,配上几个加工细腻的面包,餐桌的周围都是一阵阵扑面而来的浓香。而他的父亲艾布特·波纳狄杜兰正斜靠在墙角的大椅子上打着盹儿,表情说不出的惬意。
“该起来了,爸爸。”亚文走过去轻轻捏了捏这个满脸胡茬的中年男人的肩膀,“我理解您最近十分劳累,但也不能就这么浪费掉一个美好的中午,不是吗?”
“哦......哦!我的儿子!亚文!”艾布特抬起双手捂住脸,依旧有些昏昏欲睡,“欢迎回来......不过你为什么要打扰你年迈父亲的美梦?你知道我正梦见你妈妈年轻漂亮的样子吗?”
“妈妈现在依旧年轻漂亮,”亚文把他扶起来,蹲在他身边笑着说,“您完全可以去厨房瞧瞧看她挥动小刀的风姿。”
“她之前还能拿着刀子割画地图的时候,曾经差点儿刺破我的皮肤。”艾布特大笑几声,“那种风姿可还真是惊心动魄啊!哈哈!”
“图纸可不时那么好对付的东西,这一点我深有体会,”亚文扬起嘴角道,“毕竟这些纸张已经是我从小到大接触最多的东西了。”
“你说得对,儿子。”艾布特重重拍了两下他的右肩,“走吧,去尝尝你妈妈那一锅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食物。”
☆、Chapter 012
Chapter 012
马车窗外的风景不停变换着,无声的风息从窄缝中穿梭进来,吹动着车里的棉絮帘子左右摇摆,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在前面拉着车,车夫悠闲地坐在车头,不时挥舞手中的鞭子。
亚文从一大早就开始出发前往梅里利酒庄,他正回想着口袋里那封由安德烈亲笔书写的信件,和一段来自凯瑟琳的嘱咐。
“你可得把话给他们说清楚了。”在早间披着晨曦踏上马车的时候,凯瑟琳站在庄园外的小路上对他这么说,“虽然我们不缺这么一个合作伙伴,但这还是我第一次遇见没有回信的情况。”
这同样也是亚文第一次进行这种工作,他的工作一直以来都限制在一个小小的范围内,变幻莫测的风向和尽可能精细的海图是唯一徘徊在他脑海里的影像。
奔腾的马蹄一下下印踏在铺满了泥土的道路上,所带起的尘埃纷纷扬扬地飘向后方,顺着马车的两侧飞散。一声声马蹄踏地的响动回荡在亚文的耳畔,他静静地闭着眼,分辨着拉着车的这匹马所发出的声响。
过了正午之后,车夫将马车停在一片茂密的草地旁,自己也趁着这段时间拿出了些食粮饱腹。亚文撩开门帘跃下马车,他微眯着眼感受刺眼的阳光,直到稍有些刺痛的眼皮得到舒缓,才往四周放眼望去。
距离此处不远的小树林中,似乎有着什么正拂动茂盛的树叶,隐藏在粗壮的树干之后。
亚文收回远眺的目光,在原地站立着放松了一会儿,就重新踏进了马车。
车夫刻意加快了脚程,第二天的傍晚,他们就逐渐靠近了那片绿茸茸的庞大庄园。夜色里只有庄园大门的两盏灯火正散发着幽幽的微光,一个打扮朴素的年迈老人正颤巍巍地站立在门口插放门栓,看到有马车前来,就费力地举起了手上的油灯,试图照亮来人的面孔。
车夫小跑着走过去,将拓有维尔肯商会标识的信件交给他。
老人从铁门里伸出皮肤苍白而布满皱褶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捏过信件,打开使劲儿瞪着眼睛瞧了一会儿,就为他们重新拉开了门。
“请把马车停进来吧,尊贵的客人。”老人沙哑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一个漏风的破屋,“主人在里屋,我带你们过去。”
“十分感谢您,先生。”
车夫牵着马匹拉着马车停到了一边,对亚文鞠了鞠躬,“那么我就在这里等您了,波纳狄杜兰先生。”
“你也一起进来吧,”老人转过身去继续讲门栓放好,对着车夫说,“我带你去房间里休息,主人不会介意的。”
他又仔细检查了一下大门,才迈着蹒跚的步伐,引领着亚文和车夫慢慢往里面走去。
天色暗淡到无法辨别,连原本高悬在空中的星辰也隐晦不明,小路两边密密麻麻的葡萄藤架蜿蜒着连向庄园深处,一个个整齐的排列着,像是一条永远都走不完的幽径。此时正是葡萄成熟的季节,一串串大大小小的葡萄垂吊在被加工成细而坚实的木条架子上,哪怕是夜色正浓的时候也令人垂涎欲滴。
亚文慢悠悠地迈着步子,心安理得地欣赏着这些幽暗的美景,他们一点点地靠近了小路尽头的房屋,房屋窗户里的光透过了玻璃,在房子前面形成了一团柔和的光晕。
老人将他们带进了屋子的大房间里,并招呼着佣人安置他们,“我得去通知我们的主人,波纳狄杜兰先生,请您先在这里稍坐片刻。”
“没问题。”亚文点了点头,在房间里舒适的鹅绒椅子上坐下来,向正递向自己一杯水的年轻女佣道了声谢。
车夫站在一旁有些拘谨,不过女佣在安置好亚文后就带着他走向了休息用的房间,宽敞的大厅里只剩下亚文和另一个安静站立着的佣人。柴火在壁炉里燃烧跳跃着,不停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壁炉上方被嵌在墙上的两把锋利的剑反射着火光,映照到亚文的侧脸上。
庄园的主人名叫约·梅里利,是个算不上太年轻的灰眼睛男人,梅里利酒庄这个偌大的资产来自于他已经逝去的祖父,他所需要做的一切就是将这份资产继续保存下去,经营得当。梅里利庄园的土壤肥沃,适合植物生长,庄园工人们酿制酒水的技术也近乎完美,所以安德烈才愿意和他们保持这么长一段时间的交易来往。但这个叫做约·梅里利的男人却纨绔嚣张,永远都将自己放在高人一等的位置上,连带着说话的语气也从不客套。
安德烈刚刚开始四处奔走3 进行交易的时候还太年轻,无论他拥有多么强悍的能力,都不足以证明他的地位,所以即使梅里利庄园的态度如此恶劣,站在维尔肯商会的立场上来讲,他也只能暂时忍气吞声——虽然他那张脸上的表情似乎永远都宠辱不惊,仿佛约·梅里利所说的任何一句话,都被他当成了耳边风般一吹即散。
不过现在来讲,无论梅里利庄园愿不愿意继续将合约进行下去,都不是那么重要了。
等那个已经开始微微发福的富人慢条斯理地走进来,亚文已经感到了些许疲倦,虽然还能保持着清醒,但连续两天都一动不动地坐在马车上,的确让他不太好受。
“第一次见到的新面孔啊。”约·梅里利进来后就直接一屁股做到了亚文对面的柔软座椅上,他抬着下巴,眼睛不停地在亚文身上扫视着,就像是在打量一个忐忑的新聘工人一般随意而轻蔑,“安德烈先生怎么不自己来?”
“现在正是货物分批的阶段,先生非常忙碌,所以这次就派遣我过来与梅里利先生商谈。”亚文坐直身体,嘴角挂着浅笑,保持着礼貌的语气,“我的名字叫做亚文·波纳狄杜兰,很高兴见到您,梅里利先生。”
“商谈?今年的酒品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从酒窖取出来,有什么好商谈的?”梅里利不耐烦地问,他皱起了眉头,下巴因为姿势的原因搁在胸前,平添了一圈多余的肥肉。
“维尔肯商会与梅里利庄园的合约即将到期了,我相信您应该收到了安德烈先生送来的信,如果没有意愿继续交易的话,我们可也就不能接收这一批酒了。”亚文一面温和地笑道,一面细细观察着这个男人的表情。
他的眼神虚浮而奢靡,对于亚文半夜来访这一点似乎极度不满,他看起来根本就不愿意听亚文继续说下去,似乎耐着性子坐在这里就已经是他的极限。
“信?哦!对了,那封信!”梅里利故作恍然地拍了拍额头,“对,对,没错,我都给忘了,实际上我已经写好了回信,只是一直都没有空闲的人手差使,所以才会一直拖延着没有送去,希望安德烈先生不要那么没有耐心才行啊。”
亚文平静地听着他话里的讽刺,语气也一如既往的平和,“既然我都来了,当然不会让您再把那封信拿出来,您就直接告诉我答案吧。”
梅里利哼哼了几声,他摇晃着被包裹在一双由上好牛皮制成靴子里的脚,过了半天,才慢吞吞地坐起身,双手撑在大腿上,说:“你也知道,梅里利庄园的位置有多么的绝佳吧?”
“当然。”亚文笑着表示同意。
“所以我们每年出产葡萄酒的数量和质量都有极大保证,比其他的酒庄要好得多了,你难道不这么想吗?”见到亚文点头,梅里利继续哼唧着说:“正好这份合约到期,我们也可以签订一份新的合约了,难道你不觉得你们维尔肯商会之前那份合约里的金钱保证和款数有点太低了吗?”
亚文即刻就明白了他话里的含义,他忍不住笑出了声,摇着头道:“抱歉,梅里利先生,我来这里的目的是为了了解您对新合约的态度,至于合约的内容,我的确没有随意更改的权利,这件事情,您恐怕得跟安德烈先生亲自商谈了。”
“哦,是吗?原来你不是维尔肯商会的高管啊。”梅里利的眼神变得不屑起来,他干脆窝进了椅子里,大幅度地挥了挥手,“那你就现在我这里住一晚上吧,明天就赶紧回去告诉你们会长我的想法——我的仆人呢!快过来带你们的客人回房间!”
听到他如此不尊重的一番话,亚文依旧面不改色地站起了身,和气地说:“我会负责替您传话,梅里利先生,但您的确得写一封书面的证明给我带回去,否则安德烈先生或许会以为我私吞了您的几瓶上好葡萄酒呢,那可就对交易的结果不太好了。”
“这是当然。”梅里利继续摆着手,“走吧走吧,回你的房间去,明天早上你走之前,我会给你封信的。”
亚文礼貌地将手放在胸口点了下头,就跟着女佣人走上了走廊。他温和的神情逐渐散去,深邃而平静的眼神荡漾在火光里,回应着他毫无波动的笑容。
☆、Chapter 013
Chapter 013
安排给客人的房间都在一楼,窗户外面就是那片种满了鲜嫩葡萄的土地。亚文脱下自己的外套放到床上,放轻脚步走到窗前,缓慢地往上一层层折起自己的衣袖。
他仰头看着窗外被夜幕笼罩的世界,思索了半天,最后依旧推开了窗户,“进来。”
夜晚渐渐起来的风呼啸而过,吹打在窗户上,将两扇窗户吹得不停摆动。桑塞尔摸索着从墙边撑上窗台,一个跃起就跳了进来,他用兴奋而稍带崇拜的目光盯着亚文,在火光里逐渐清晰起来的面容放纵着笑意,“亚文。”
“我实在是不想再问你执意跟来的原因了。”亚文只觉得自己实在哭笑不得,甚至无可奈何,他边收拾着自己的随身物品,边向他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