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娇娘突然哭起来,“我那儿子,从未来过滩涂。”
众人诧异,仇寅看着廖娇娘更是不解。仇玉成没有来过滩涂,那么,死了的这个是谁?姚青甫急忙问道:“你状告仇寅拐骗你儿。难道是假?”
廖娇娘哭道:“当初我虽我疯癫,却一心牵挂在我儿身上。并非全无记忆,不久便被家中兄弟接回,一直住在家中老宅里。虽然日子清苦,然母子相依为命,倒也乐活。只是我那孩儿生来便不足月,同我流浪又受了寒毒,一直身体羸弱。好不容易养到十五六岁上,一场大病,要了命去。我心如死灰,又癫狂了几年,期间毫无记忆。一日在水边,见一少年卖身葬母,身形样貌瞧着恍若我儿再生。我登时清醒,上前同那少年讲话,猛然发现他颈上带着一颗红莲子。追问之下才知道,原来这孩子几日前救了一个落水的小郎君,那小郎君衣衫华贵,样貌绝美。得救后将随身携带的红莲子送给了他,说待日后凭红莲子相认。我以为天终于眷顾于我,便认这少年为子,为他取名‘玉成’。又将自己身世经历核实说出,带他到了滩涂地界,上了莲华宫,找到了云翳仙长。”
媛珍县君听见廖娇娘说上了莲华宫,便看向云翳,似笑非笑的道:“如此,该你了。”
云翳施施然站起身来,麈尾轻轻一甩,“初到山下玉成口口声声要卖身救母,我原本不理。只道是来打秋风的,命人拿了钱帛将他二人打发走。哪知道小徒去而复返,并带回来一颗红莲子。”
云翳顿了一下,笑道:“我见红莲子正是家中旧物,遂知道,来人竟然是廖氏母子。”
堂下顿时议论声一片,就连姚青甫都呆住了,云翳仙长俗家姓楚?竟然还同这段公案息息相关?云翳四下看了看,目光定在凤孙身上,“廖氏才刚讲过,‘楚公幼子云游,三年未归。楚公念子心切,得知儿子到了某处,便亲自带了家奴前去探望。’——这个楚公幼子,就是贫道。”
凤孙嘴唇哆嗦着,一脸的不可置信。再看仇寅,已经面如死灰,颓然倒在地上。姚青甫也不理他,只示意云翳继续说下去。云翳甩着麈尾,“我送父回到家中,发现家中变故,老父陡然病倒。只得留下来照料。贫道11 原本极其怨恨廖氏,恨不得将她打杀,然而我父心中悲悯长存,且她腹中孩儿实在无辜。我同父商量之后,便差人送书信到滩涂给仇寅。寄信人回复却说,仇寅声称并不认识廖氏。始知仇寅定然是拿了钱财便忘恩负义的小人。我父不欲我将实情告知廖氏,不过,彼时我年轻气盛,寻了个机会便恶语相告,廖氏就此忧愁缠身,茶饭不思,最终孩儿早产,险些母子双亡。贫道后悔不已,待婴儿出了满月又许她带着孩子并两个丫鬟到滩涂寻人,原想着仇寅见到亲生的孩儿,能幡然醒悟。哪知晓,……”云翳瞥了一眼仇寅,“此子乃是狼心狗肺之徒,什么骨肉亲情,全然不顾。”
姚青甫听到这里喝道:“来呀,将证物带上。”
刘彩秀从怀中掏出一串红莲子,“这红莲子乃是在郎君房中找到的”。到仇家传唤的两个衙役也证实了,确是亲眼看着刘氏从仇寅房中取出的红莲子。县丞接过来,数了一数,不多不少恰是八颗。因问道:“如何只余八颗。”
凤孙早已经漠然,回道:“有一颗,因云翳仙长算我十二岁本名有一大劫,我父便将那一颗挂在我颈项间。我落水后被人所救,便将那红莲子送于恩人,以期以后凭此为信物相认。”
“所以,你见到仇玉成。”姚青甫觉得似有不妥,玉成乃是廖娇娘的养子,所以也并不该是此姓名,又改口道:“所以明知他是你救命恩人,并非你兄长,为何不将实情告知于他,令其逃走?”
凤孙苦笑了一声,“我初以为他贪恋富贵,假借兄长的名义,哄骗我父母。后来于窗下听到我父所谋,对他只有同情,然,为人子女者不可言父母之过。我又岂能眼看着父母亲入狱,眼看着自身前程尽毁;再后来,得知他竟然是当年的救命恩人。自然是想办法要救他。无奈几次不功,最终……,害他丧命。”凤孙本以为玉成实在是他的亲生兄长,原来竟然是廖氏养子,心中竟然似是轻松了不少。他竟然想到,自己终于能同芳怀理直气壮地要回玉成的尸身了,再没什么能阻止他了。
姚青甫又转问云翳,堆着笑脸,“仙长手中的红莲子,可予下官一见否?”
云翳从怀中掏出九颗红莲子,递给姚青甫。媛珍县君不满的嚷嚷,“这本是云翳家中的旧物,你断过案子,速速还来。”李媛珍虽然是个县君,却自小养在太后身边,今上亲生的公主都没有她得宠。当年若是不她闹的太凶,太肆无忌惮,也不会被嫁到江都来。说来,当年的事,还是因云翳而起。然后媛珍如今寡居,竟然又同云翳混到了一块,因着山高皇帝远,朝廷反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姚青甫哪里敢不答应,再三承诺后,才又问道:“仙长既然已在滩涂多年,又早知仇寅便是当年那人,您何必等到现在才道出实情来。”
云翳笑道:“家中变故之后,我始随家师入道修行。圣宫建成之时,我虽在滩涂,却已是方外之人,原本已经存了不再管当年事的心思。廖氏带着养子来求我,贫道也只是将其养子引荐给仇寅,希望仇寅待养子如亲子,以弥补前二十几年的罪过。”云翳看了一眼廖娇娘又看了一眼仇寅,目光在刘彩秀,凤孙身上一一扫过。“却不想,仇寅根本做的乃是先杀人而后嫁祸他人,以此越货的打算。事出有因,贫道难辞其咎,故而挺身而出,以助县令了此公案。”
云翳把自身推的一干二净,仇寅恨的牙痒痒。忍不住开口骂道:“老狐狸。”
媛珍县君哪里允许旁人对云翳如此语气,一掌劈在仇寅头上,“竟然敢对仙长不敬,来呀,打他十板子。”
云翳拦住媛珍县君,“这十八颗红莲子原本是楚家的旧物,却是不能强夺,只能相赠的仙家之物。取意,‘连生相思’,原本不过是信物。我父将其赠给廖氏,廖氏赠与你。可也。若是强夺,则莲子便会感应,自找地方隐藏,定然是夺不走。有道是‘天涯地角有穷时,此恨绵绵无绝期’。”
“所以当年莫说廖氏所幸逃亡,就算是我最终得手,也不可得那十八颗红莲子。”仇寅冷笑道:“原来仙长这些年一直对仇家青眼有加,乃是为了仇某手中这九颗红莲子。”
云翳摆手,“非也”。他在仇寅面前站定,笑道:“我是为了看你究竟有何下场。”凤孙突然想到“郑伯克段于鄢”那一段,“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云翳赞赏的点了点头,“不错,恰是此一句。”
第38章 第 38 章
如此证据确凿,仇寅断无反驳的余地。此二十几年前的冤屈,一朝大白天下。姚青甫心中盘算着如何将此案添油加醋的禀告上峰,想必自己高升的日子也不远了。不由的精气神更足,他将手中状纸放在一旁,很显然,旧案了了,眼前还有一桩。
“来啊,带陈芳怀,江武庚。”
芳怀麻衣孝袍,发丝束的工整,文丝不乱。姚青甫哪里见过芳怀这般打扮,一时心里又痒,声音都不由的放缓了,“且将你所知一一道来。”
芳怀手中捧着一物,献上。姚青甫令人传过来一看,恰是少的那一颗红莲子。如此十八颗红莲子凑齐了,放在一处莹莹发着光。芳怀道:“此物成郎一直使红绳穿了戴在腰间,那日仇庄主还借故询问过我可曾见过此物。”他魅惑众生的勾唇一笑,轻启口唇,娓娓道来。仇寅不寒而栗,芳怀的每一句都似毒蛇,一口一口无不咬在他的软肋上。
姚青甫听完问道:“江武庚,陈芳怀所言可属实。”
江武庚青色夏袍,发丝整洁,一丝不乱,面上端正严肃。他看了一眼仇寅,道:“句句属实。同我当日告知了仇玉成所言,分毫不差。”
江武庚不思进取,惯做帮闲,亲朋从来不理。只仇寅为了通过他巴结世家同他往来,期间赠与金银不下其数,自认为同江武庚亲密胜过众人。见江武庚今日所为,不由的恼怒,“此人捏造事实,一派胡言。”
江武庚正色道:“人命大过天,江某岂敢隐瞒。”
姚青甫又问道:“仇刘氏,仇学富。陈芳怀所言你二人可知情?”
仇学富跪倒在地,“所言句句属实。”又将当日仇寅同他商量的事讲了,并声称“娘子亦是在场。”刘彩秀原本还在犹豫,却一眼看见江武庚目光沉痛的看着自己,不由的点头道:“确是属实,妾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仇寅暴跳如雷,被衙役按倒在地。姚青甫道:“仇寅,你当年私通廖娇娘,毁人清白,骗人钱财。如今又谎称认子,谋财害命,嫁祸他人。你可知罪?”
仇寅嚷道:“当年的钱财乃是廖氏心甘情愿赠与,不算骗取。若说有罪仇某不过是辜负了其情谊。认子一事,仇某并未要谋其性命,期间确是赵家打死我儿。”
赵家众人此刻纷纷怒斥仇寅血口喷人,仇学富高声道:“启禀县令,奴有一事要禀告。”
姚青甫示意他起来说话,仇学富磕头道:“当日实在是阿郎指使奴,故意只带二三十人,同赵家火拼。趁着混乱,他在前遮挡,令奴使大棒击打大郎头部,鲜血迸流而亡。奴乃是杀人凶手,奴愿意伏法。”仇寅万万没想到仇学富竟然会主动认罪,一时目次欲裂,却再无法分辩一分。
赵家人扬眉吐气,当着云翳并媛珍县君的面并不敢骂的太难听。赵缵纳指着仇寅的鼻子,“仇寅老匹夫,果然是一肚子的坏水。”
云翳闭目端坐在一旁,似是已经入了化境。媛珍县君听的津津有味,她同江武庚挤眉弄眼,“这一段简直比你讲的十个故事还有趣。回去编成剧本,让梨园那些人演来,定然更好看。”
江武庚鞠躬低头,“是”。
姚青甫又令人将凶器等一一送上验看,又请仵作附上尸身的检验报告。遂宣布休息三日,三日后再宣布结果。
这一日恍如过去千年那么长,凤孙耳边一直轰隆不停。每一个人说的每一个字都似惊雷入耳,每一个字又似远在千里之外。凤孙从来不知,原来,真有恍若隔世这种事。那么多的事不停的钻进他脑中,萦绕不去,消化不掉。压的他抬不起头来。
马车晃晃荡荡的回了家,仇府门口清冷可罗雀。刘彩秀看上去也极其的疲惫,凤孙跟在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见她脚步一直是虚浮的。才进了大门,刘彩秀身旁伺候的丫鬟便纷纷慌张的跑过来,“不好了,娘子。”
刘彩秀冷面道:“我确是还好的很,何事不好?”
其中一个丫鬟还算冷静,“回禀娘子,大小李姨娘并方姨娘均不见了。”
在场的众人均大吃一惊。
大李氏的房间里,翻的混乱不堪。能带走的金银细软都带走了,贴身丫鬟也不见了。小李氏不仅带走了细软,连蕊儿也带走了。方氏的小楼门窗大开,想必是从窗口跳出的。萼儿站在自己的院子里哭,惶惶若失巢的鸟儿。刘彩秀先是吃惊,而后震怒,如今已经麻木了。她摆了摆手,“罢了,随她们吧。”
江武庚跟在她身后,“她们都各奔前程了,你是作何打算的。”
刘彩秀背对着他,看不见面上的表情。江武庚慢慢踱到她身后,“你打算替仇寅守寡?”
凤孙看着刘彩秀,见江武庚的形容又怎么会不明白。这几日出乎意料的事情太多,如今竟也不震惊了。他的面色白的吓人,却还是勾出一个笑容来,“阿娘,无论你如何打算,儿子都不会干涉。”
刘彩秀无声的哭泣起来,泪水浇在胸前,晕染了一片。江武庚板着她的肩膀,把她抱在怀里。“我谎称不爱女人,二十几年了。彩秀,你竟然还不明白为何吗?”
刘彩秀将头埋在他怀里,手指抠进他背上的肌肉中,哭的不能自已。江武庚收紧手臂,“我不爱女人,不爱男人。这世间唯一爱的人,便是你啊,彩秀。当年我无力迎娶你入我江家门,今日也或恐不能给你名分。可是,彩秀,你愿意同我走吗?”聘为妻,奔为妾。刘彩秀哪里能不明白江武庚的意思。当年江家小门小户配不上刘家世家大族,刘彩秀却一心只有江武庚,曾提议私奔。可是江武庚以不合理法之名拒绝了,刘彩秀心灰意冷,才嫁给了带着二百金聘礼上门的仇寅。日后她一心做仇家娘子,他却从此自称只爱男人。放浪形骸,游山玩水逛勾栏。惯来帮闲,做人清客。如今她家道败落,他此时又说要带她走?刘彩秀松开江武庚,朝着凤孙走了几步。江武庚几乎是绝望了,他死死的盯着刘彩秀的背,似是要戳开她的脊梁,看一看那心到底是如何。刘彩秀仔仔细细的看了凤孙一刻钟,笑道:“我儿如今已经是大人了。虽然有今日的瑕疵,然云翳仙长哪里我已经替你求过了,他必然不会令你受到牵累,你依旧可以考科举,做官,前程不可限量。”
凤孙挤出一个笑容来,“阿娘,我记得了。”
刘彩秀回身的那一刻,江武庚恍若看见五彩祥云从天而降,那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喜悦,令他不能自已。他拉着刘彩秀的手,“我这些年积攒了不少积蓄,还在外地置办了田产,买了十几个家奴。虽然比不上如今,却也不会令你受了委屈。”
刘彩秀同他相携着一路走出门去。凤孙自始至终未回头看一眼,他闭上眼睛。各奔其途,未必不是一桩好事。不知道什么时候萼儿站在他身边,已经不哭了,一双眼睛戚戚如小鹿一般看着他,“阿兄”。
凤孙拉住她的手,“放心,阿兄在。”
萼儿朝他身后一指,“阿兄,贾夫子来了。”
贾学廉已经六十几岁了,一生桃李满天下,即便是辞官回乡,也忘不了要教书重道。他一生所遇到的学生无数,可是没有一个似凤孙一般得他的心意。虽然出身并不高,却聪颖好学,为人坦荡光明,又并无暴发户的戾气,浮夸,难得还是个俊俏的少年。对他这个孙辈一般的少年,心中的疼惜不假言表。凤孙还未开口,贾学廉已经老泪纵横。凤孙扶住老师的双臂,眼泪也不由的落了下来。师徒二人,相对无言,对面痛哭,竟然谁都未说一句话。仇家变故,有因有果。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根本便是仇寅咎由自取。只可惜了凤孙,无辜受到了牵连。随同贾学廉来的乃是贾学廉的亲孙,唯恐祖父伤心过度,劝慰了好一会,贾学廉才算是平复了心情,他抹干净了眼泪,“我已经差人告知你的那些师兄了,想必不久你姚师兄便会收到消息。此次仇家的变故原本同你不相干,你还是照常上京赴考,其他不要多想。”
凤孙犹豫的表情被贾学廉瞧出了,他怒道:“老夫也听说了。仇家今日的变故,实在是乃父咎由自取,你却是无辜。若是一朝蟾宫折桂,则报效君主,扬你仇家门楣。他日看还有谁敢提今日的种种?”
凤孙道:“夫子,圣人言:君子读书,首要便是修身齐家……。我无一长处,如今家破人亡,真是半点心思全无。”
贾学廉狠狠顿顿拐杖,地上顿时出现几个半白的浅坑,力气大的手指间都白了,脸上更是紫红。贾家孙子慌忙又是抚背又是安慰,示意凤孙莫要再忤逆贾夫子。凤孙也连连道歉,贾学廉才算是缓过一口气来,他叹了一口气,在杌子上坐下,“凤孙此言差矣。本朝李侍中,母乃是胡姬,小时招猫逗狗,喜玩斗鸡。其父李公因同皇子私相结交被罢了官,后因纵容家奴杀人,私受贿赂被斩首。李侍中当时不过十几岁的少年,摔死了斗鸡,自此浪子回头。如今圣眷隆重,非其他人可比。”言下之意凤孙岂能不明白。他感念老师的关心,露出惭愧的表情,“夫子所言极是,是凤孙妄自菲薄了。”
贾学廉满意的点了点头,将一封信交给他,“入了京便将此信交给国子监祭酒孙齐明,他乃是老夫故交。”
贾学廉走了。
除了青茗青墨,凤孙随即遣散了大部分的家奴,几个老人儿不肯走,凤孙因此打发暂时他们去了刘彩秀哪里。凤孙知道仇寅难辞其罪,日后官家定然会来人清点财产,故而,又命人通知各地各洲。那知道来人回报,各洲各地早已经知晓,并已经开始清算历年盈亏。有的滩洲甚至令人送来了总账,以便凤孙清查。凤孙心道是仇学富原本便计算好了,心中不觉得对他的怨恨也少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