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怀漫不经心的瞥了一眼,“见过,他日夜戴在身上,从不许人碰。”
那事当年知道的人便寥寥无几,如今又已经过去二十几年,若不是当年的亲身经历过的人,断然是不会知道的如此真切。思及玉成的样貌长相举止,越想越觉得酷似当年的廖娇娘。他在脑中搜罗着同玉成相处的点滴——那个孩子模样长的好。他仇寅年轻的时候便是风姿不凡的美少年,廖娇娘更是个绝对的美人。他们生的孩子必然是有好相貌。玉成学什么都很快,此点定然也是得了他的真传。玉成那谨小慎微的性子却不像他,他阿娘当年也是敢作敢当的热性女子。想来是这些年受尽欺凌白眼,后天养成的。仇寅此刻已经认定了七八成,有那么一刻的懊悔:他竟然是我的亲生子?真是造化弄人,然而大错既然已成,唯有将错就错下去,否则,一切前功尽弃,子舍了,狼若是还跑了,岂不是亏大发了?但是,既然玉成是那女人的所生,理应早知道自己便是他的亲生父亲。为何迟迟不肯道出实情?而是一直以“养子”身份生活在仇家?莫不是顾忌其母亲的身份?仇寅百思,终觉得不解。玉成亦极有可能是故意入仇府,他的目的是什么?报仇?仇寅将玉成的做派一一捋顺,觉得不太像,又想到云翳既然隐瞒了他这么大的一个秘密。莫不是因那九颗红莲子,应承了那女子什么事?如此说来,——仇寅心惊肉跳:那女人既然还活着,没疯,好好的活着,那么……她一定会来找自己报仇的。
仇寅此刻觉得后脑一片冰凉,玉成一定是趁机试探仇家的,为那女人通风报信。他定然是没有料到自己身死,如今情景,想必那女人也知道儿子身亡……。
那厢芳怀已经托辞另有客来,扶着一个家奴走远了。仇寅盯着那家奴的背影半天了,思揣了片刻,对身后的仇学富道:“这背影瞧着像极了那人。”
仇学富抬起头往那背影瞥了一眼,“是很像,那日凤小郎也见过此人。想来也是因为像,才得陈教习格外看待。”
仇寅心里莫名的不安惶恐,“你确定……?”
“老奴确定,当时小郎掀了他的斗笠,确实不是同一个人。”
“确定那人死了?”仇寅声音压的低低的,仇学富却在这语气中听出了浓重的惶恐不安,他身体鞠的更低,“您还信不过老奴吗?姚县令都验看了,灵堂也设了.人,铁定是赵家人打死的了。”
仇寅为自己突如其来的不安感到羞愧,他挺直了身体:对,人死了。必须死了。就算那女人来,只要我一口咬死是赵家的人害死了她儿子,届时候再陪些钱财于她,也就是了,她还能耐我何?
芳怀回来的时候看着仇寅一会皱眉一会摇头,嗤笑道:“仇庄主回神了,姚县令才刚将话传到我这里,令我通知您,赵家那几个人都已经审讯完了,下午要继续升堂。”
第36章 第 36 章
赵缵纳到底是交了押金五十两才从大狱里放回家,心惊胆战的呆了不到一宿,便又被传唤,心中对妹妹的郎子极其不满。还特意传信到姚青甫府上,训斥了妹妹一番。姚青甫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他没日没夜的审讯赵家的几个小郎,碍着原本的交情,轻了不成,重了不成,回到家中又被夫人一番哭闹,身心俱疲。原本想拖到赵家本家来信,那知道赵家的信还没送到,媛珍县君府上的家人倒是来了。口口声声说,从未见过公堂审案,要来观审。姚青甫慌忙的传讯各家上堂,县君说要亲自观审,他岂能怠慢?
仇寅本意让凤孙同去。刘氏抱着凤孙,哭泣道:“我儿已经够伤心了,郎君莫不是想让凤孙再受一次打击吗?”
凤孙挣扎着从刘氏怀里出来,“爷娘乃是生养我的人,凤孙不能不孝,却也不忍心看着……。”他虚弱的扶着青墨往听风院走,“看着你们拿他的命做交易。”凤孙仰头环视了一圈,手指哆嗦的指点着,“这个家我一刻都不想呆了。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无不是血泪。我即日就上京去,日后,日后……”刘氏哪里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扑上去哭道:“你是阿娘唯一的指望了,我儿难道要弃为娘而去,再不归来了?”
凤孙强打着精神推开刘氏,“阿娘,再留下,我也活不了了。阿娘,”他眼珠木然的看着刘氏,“阿娘想逼死我吗?”
刘氏哭声立止,眼泪却汹涌而出,再无法说一个字出来。她扭过头,无助的望着仇寅,“阿郎,事到如今,值得吗?”
仇寅面无表情的任家奴穿衣带帽。玉成就算真是我儿子,如今也已经死了,总不能白死。我既然生了他,他便是仇家的人,自然是要为我仇家出力的。拿他的命换来的千亩洲滩,日后定然能让我仇家更上一层楼。如今唯一可惜的是当初不该放纵他同那个陈教习鬼混,如今连个子嗣都没有。仇寅转念一想:大不了日后在族人中过继一个儿子过来,日后不愁无人为他送香火。至于凤孙,他是我儿子,即便出走了,也还是我儿子。不信他能一辈子不见我这个老子。时间久了,此事也就淡忘了。他考了科举,当了官,自然还是要回来认我。我若是作古,他还能不来跪我,给我烧香不成?
眼前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仇寅急匆匆的收拾完,便要乘车出门。车才行至门口便遇见了江武庚。江武庚这一次竟然没有带一个男孩子,乃是独自一个人。穿了藏青的夏衣,发髻梳的平整,一应的饰品都没带,浑然没有了往日里花枝招展吊儿郎当的模样。
“听闻了丧事,特来吊唁。”江武庚道。
仇寅摆出一副悲痛的样子对江武庚道:“县令传唤开堂,我周展不开。三郎来的正好,替我好生安慰你表姐一番。”
江武庚听了仇寅的话,朝屋内看了一眼,轻轻一笑,“三郎遵命。”
仇寅到了公堂上才发现,不仅是仇家赵家两方的当事人到了,媛珍县君并云翳也齐齐坐在堂下。仇寅先是对姚青甫施了礼,又拜见了媛珍县君,云翳仙长。云翳微微点头算是还礼,媛珍县君倒是特意多看了他两眼,然后对着云翳耳语了两句。云翳面上如常,只挥了挥手内的麈尾,不轻不重的打在媛珍县君的手上。“越来越放肆。”
李媛珍嘿嘿笑了两声,再看仇寅,面上竟然多了两坨红云。
姚青甫心中忐忑,不知道媛珍县君和云翳的意图如何,又顾忌仇家同莲华宫的交情,故而特意命人搬了杌子,仇寅推拒了一番后才坐在了堂下。自然是先审问赵家的人。不出所料,上至赵缵纳,下至赵家家奴,没有一个承认的。仇寅当堂哭的老泪纵横,从杌子上略微抬身,就势跪下,连呼了三声,“青天白日啊”例数赵家的罪行,哭诉玉成的悲惨,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端得是要了老命了。”媛珍县君虽然跋扈,到底还是女人,面上已经露出不满了。姚青甫并不明白为何媛珍县君会如此的关心赵仇两家的纷争。李媛珍笑极其坦荡,“本县君喜欢美人儿,死了的也喜欢。”赵缵纳心中惶恐,笑的极其谄媚,连说那“四只金鸡”的好处,并且暗示自己家人善于养鸡,这金鸡还有。
媛珍县君笑道:“如此甚好,先令你家人送一二十只,我予父兄各家分分,改日便同父兄将你这本事推荐上去。”
赵缵纳哭着脸,哪里敢应,只诺诺的搪塞借口。媛珍拉扯着云翳的袖子玩,不耐的道:“既然没有,那便莫要再提那事。送几只鸡还要反复同本县君念叨?那鸡本县君还养着呢,每日得四只鸡蛋也都攒着还没吃,改日还你就是。”
云翳不动声色的抽出袖子,“要你来乃是为友人身后事,说什么美人,鸡蛋。”
李媛珍急忙讨好的附和,“当然,当然。是为友人。”
姚青甫哪里看不出来,媛珍县君此时明显是站在仇家这一边了。他抹了一把冷汗:看来是拖不下去了。辅佐的县丞悄悄递来一封书信,姚青甫错略看了一眼落款,赫然是赵家如今的家主,赵缵纳的三兄,赵缵纪的亲笔信。姚青甫顿时有了底气,他也想救自己的内兄,先前无法明目张胆的偏袒,若是有了赵家的支持就不同了。单凭赵家在官场内外的影响,想必就算是媛珍县君也该给几分面子。姚青甫满怀欣喜的拆开了赵缵纪的书信,满纸只有四个大字,“秉公执法”。姚青甫心凉了半截,再看赵缵纳如看死人。
姚青甫正了正官帽,深吸了几口气,大喝一声,叫了衙役,“上夹棍”。赵家一众人待反应过来已经具被按倒在地了。赵堎将姚青甫骂了一个劈头盖脸,又问候了仇家祖宗十八代。姚青甫瞥了一眼媛珍县君同云翳那边,见他们毫无反应,黑着脸叫人将赵堎的嘴拿破布堵了严实。很快赵家众人都坚持不叫骂了,只剩下哀嚎。赵缵纳毕竟年纪大了,疼痛到极致的时候,心道:我若是招认了,届时候再暗地里使钱通融下,我活的够了,只要保我子孙平安也就是了。这里在犹豫间,又听见外面击鼓。姚青甫似是松了一口气,忙令人撤了夹棍,叫击鼓的人上堂。
进来的俩个人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最引人注目的乃是一个瘦弱的老妇,粗布衣裙,发上无饰,气质清媚,足可见当年必然是美人无疑。瞧着,竟然有几分的眼熟。姚青甫原本心中便不畅快,见了此妇人更是气更是不打一处来。然而云翳竟然头这妇人点头招呼,显然是认识的。姚青甫手中的惊堂木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压着怒气询问妇人何事。妇人跪拜,“民妇廖娇娘拜见姚县令。”又递上了一张状纸,主薄接过来,捧给了姚青甫。姚青甫初不过是一目三行,漫不经心的看了几行后突然惊愕的张大了眼睛。他将状纸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两遍,看着赵缵纳暗自唏嘘:内兄啊绝对是有福之人,天佑亦不过是如此的际遇。他令主薄将状纸读了,按捺不住的得意,“仇寅,你有何话说?”
状纸上的每一个字都如惊雷入耳,每一段话都如同在昨。仇寅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的妇人。她果然是没疯,果然还好好的活着。如今她上公堂来,果真是来报仇的。一连串的果然如此,击的仇寅心中一阵慌乱。
“所以,廖娇娘你欲意告仇寅忘恩负义行骗之罪?”
“此是其一,”廖娇娘款款施礼,却是又递上了令一份状纸,“其二,妾要告仇寅拐骗我儿,害他丧命。”
虽然早就猜测到玉成有可能是自己的儿子,然而听廖娇娘亲口道出,仇寅还是震惊不已。他又哪里敢承认,遂跪地称道:“姚县令明鉴,此妇人当年便曾讹诈于我,如今又借机掮诈,实在是可恨可恶。”
姚青甫借机道:“此公案虽然过去二十几年,然关系到本官正在审理的案子。故而,本官决定两案并审,还尔等公道。”说罢惊堂木一拍,“来啊,将一干人证物证都传唤到堂。”一时官威蒸蒸,自己不由的得意起来。
第37章 第 37 章
凤孙挣扎着令青茗青墨准备行囊。原本为了赴京赶考,行囊已经收拾好的,只是那些预备替玉成带的那些东西都要挑拣出来。如今,家中发生了这样的变故,再赴京已经不可能。本朝律法规定,家中有人作奸犯科,则其直系亲属不允许参加科举。凤孙亲自将那些衣衫鞋袜从行李中一件件慢慢的拿出来,每一件必定要摸索一番,才肯放下。
青墨道:“小郎若是舍不得,便都带着。权当留个念想。”
凤孙摇了摇头,将东西都放在一个包袱内包好了,“这些都是我曾为他置办的,他甚是喜欢,待日后烧了在他坟前。他生前大半年岁都孤苦飘零,衣食不济。我不忍心再令他挨冻受饿。”凤孙看起来平静安宁,似是在说旁人的故事般。“早先我曾于书中看到,人死魂不灭,必然会托梦给亲人。如今这些天过去了,他为何连一个话都不曾传给我?”
青茗早已哭的不能自已,“大郎生前受苦,想必死后阎王一早就给他安排了好胎。如今不定已经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
“胡说。”凤孙眼中却已经无泪,只小声道:“我还未见他最后一面,他如何敢?”似是自语,似是自劝,眼神木然无光,只胸口不停的起伏,还能证明他是个活人。
青茗青墨在外头抱头痛哭了一场。
暖春阁来人传话,说姚青甫传唤仇家娘子并凤孙到堂问话。凤孙还在伤心,如今情绪稍稍稳定一些,青茗青墨哪里允许那人打扰凤孙,拦在外面不许进。哪想到才不到一刻,刘彩秀竟然亲自来了,不得已,二仆只得将人请进了屋内。凤孙怀里抱着那只名叫阿狸的猫,坐在窗前不知在想什么。刘彩秀才看一眼,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不过几日光景,凤孙竟然已经瘦的脱了形。她站在门口深深吸了几口气,才将眼中的泪逼回去,喊了一声“凤孙”。
凤孙略微抬了抬眼皮,慢慢的回过头来,眼神有一刻的迷茫,半晌才笑道:“原来是阿娘啊,我才刚出了神,还以为是阿兄喊我。”
凤孙背对着刘彩秀,轮廓瘦弱,枯槁,只鬓边白光一闪。刘彩秀近了一看,不敢置信的用双手摸索上凤孙的鬓角,“我儿,你这头发……?”
凤孙摸了摸鬓边的头发,“无碍。”
刘彩秀哪里还忍得住,眼泪滂沱而下。一夜生华发,这是多大的悲痛,才能如此?她五脏六腑都被揪的生疼,原本江武庚教给她的话早已经抛在了脑后,哭的几乎昏厥。这是孽啊。仇寅当年害了廖娇娘,自己又伙同他害了玉成。他们下十八层地狱不为过。可是她的凤孙,有什么错?这原本该是一个云般清逸,玉般温润的孩子。
凤孙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笑着问:“阿娘找我莫不是有事?”
刘彩秀安定了身神,将姚县令传唤的事说了。凤孙呆坐着,似是听见了,又似是完全没听。刘彩秀惊恐的抱住凤孙,“儿啊,你莫要再吓娘了。”
凤孙拍了拍她的胳膊,“阿娘莫要惊恐,儿只是在思量。”
刘彩秀的目光是询问是恳求是心疼是悲伤,凤孙挣扎着将她也扶起来,吩咐道:“青墨,出去备车。”
刘彩秀并凤孙未到之前,姚青甫已经命娇娘将当年的经过都诉述了一遍。娇娘述说的过程中,仇寅的心中渐渐升起一丝恐惧,他盯着廖娇娘的脸,妄图看出什么,不停的猜测她的目的意图。然廖娇娘一直垂目站着,至始至终都未抬起来。
待到衙役传话说一干人证都到齐了之后,廖娇娘突然抬起头来,看了仇寅一眼。仇寅被那目光中深深的恶毒,厌恶,仇恨被刺的胸口巨疼。唯一的念头就是,完了。待看到所带来的人时,心中稍感安慰。他满意的看着刘彩秀。这个女人,当年不过落拓豪门的旁支庶女,若不是他娶了她,她当年指不定被送给哪一个官宦人家做垂垂老矣之人的第几房小妾。这些年,她给自己生了一个孩子,自己也待她不薄。有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仇寅心道,我二人结发夫妻,她定然不会负我。再看凤孙,仇寅更不放在心上。他略通律法,知晓本朝重视孝道,但凡为人子女却举报父母作奸犯科,若属实,则父母获罪,子女同坐。
姚青甫简单问了“堂下何人,报上性命”等话之后,便指着廖娇娘问道:“仇刘氏,你可认识此妇人?”
刘彩秀道:“认得。”
“此是何人?”
刘彩秀深深吸了一口气,“此妇人姓廖,闺名娇娘。二十几年前,我家阿郎曾与其私通。”
此一句话话宛如石入池中,顿时激起浪花,赵家的人议论纷纷,仇寅一口气没上来,憋的脸上通红,“贱妇,混说什么?”
姚青甫敲着惊堂木,“肃静”。
“仇刘氏,将你所知,一一道来。如若有伪,大刑伺候。”姚青甫道。
刘彩秀目光放空,将其所知一字一句的讲来,末了道:“我心知郎君对那女子动了杀心,心中不忍,夜间潜入柴房欲将她放走。才知道她姓廖名娇娘,曾经是福东城内楚公的爱妾。又说她腕上的红莲子,乃是仙家所赠,世间仅此一串,当初分了九颗予我家郎君,取的乃是‘长长久久’之意。并指天地发誓,她所言所说句句属实,绝无欺瞒,否则天打雷轰。我信她所言属实,便将绳索割断,放她们出了城去。”
姚青甫看向廖娇娘,“廖娇娘,仇刘氏所言可属实?”
廖娇娘同刘彩秀感激的点了点头,“回县令的话,句句属实。”
姚青甫又道:“如此说来,你带儿又来到滩涂,可是为了报当年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