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麟的场次略靠后,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用具,仅是徒手搏斗便能引得一众看客喝彩声震天,自然是因为台上两人出手都够狠够快,每一击都是致命的招式,其激烈程度甚至比裴昭闻印象最深刻的第一晚所见那最后一场搏斗更甚。
尽管自己的爱人便是个中高手,裴昭闻本人对于格斗却实在所知浅薄,但即便是以他寥寥的见识看来,江麟的实力也绝对强劲。
开始尚平平无奇,但未过几时,战况便明朗起来,裴昭闻逐渐意识到,场中的形势全然在由江麟引导,正因他出手极快,才使得他的对手不得不全力应对,导致整场比赛的节奏都极为紧绷。
这一场耗时并不长,老话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江麟显然将个中精髓发挥到了极致,加之敏锐的洞察力,觑准了对手快而失误的时机,一击制敌,至此再未给对方出招的机会。
待得比赛结束,裴昭闻回过神,才发觉自己也被牵动着心神,背后出了一层的汗。
下一步该怎么做?
裴昭闻思绪电转,很快起身?1 肜肟姆较蚋先ァ?br /> 与其暗渡陈仓,不如明修栈道。杨进已将格斗场里所有的忌讳同他分说过,要想在这里追查一个人而不被察觉,以他目前的状况,绝无可能。索性便将一切放在明面上,他可以通过江麟本人探知他想知道的事,其余的便该袁旻出手了。
许是多少受了些伤的缘故,江麟走得不快,裴昭闻很快穿过人群追上了他,伸手拍了下他的肩膀。
那一刹那,裴昭闻清晰地感觉到了接触的瞬间青年身躯的紧绷与戒备,对方猛地转过身,待看清来人面容,顿时露出了极为诧异的神色。
“裴……先生——”江麟目光在四下一扫而过,见无人注意到他们这边,很快带着人找了个僻静些的角落,讶异道,“裴律师,你怎么在这?”
此刻,裴昭闻已恢复了素日里沉稳端方的模样,略皱着眉,那表情严肃,沉声道:“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某种程度而言,裴昭闻对江麟算得有恩情在,加上他本就喜怒不形于色,伪装起来,理当不容易被对方窥破。
江麟眨眨眼,而后略低了头,苦笑道:“这里有钱赚啊。”那表情极自然。
——太自然了,裴昭闻心道,他的眉仍严肃地蹙起,仿佛带着忧虑,沉默片刻,忽问道:“那些钱,还没有还完吗?”话至于此,已有些逾距,然而放在裴昭闻身上,却又半点不觉突兀。
江麟对他笑笑,有些轻松的模样:“快了,大概……还要两个月。”
裴昭闻缓缓点头,又问:“令堂情况还好吗?”
青年闻言,情绪瞬间又低落下去,摇头道:“不太好,一直在住院。”
裴昭闻抿了抿唇,说不清心里什么感觉,低声道:“抱歉。”
江麟摇了摇头,并不在意,又问他:“裴律师来这里,是有案子吗?”
裴昭闻点头,似是有些迟疑:“是的,暂时遇到了一些困难。”他低了低头,仿佛有些难以启齿的模样,踟躇良久,目光重又落在江麟身上,依稀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我,有个不情之请。”
江麟愣愣的,眼神清澈,望着他道:“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裴昭闻见他如此神态,几乎有些不忍,然而终是道:“正是想请你帮我。”
江麟几乎没有犹豫便点了头:“好,能用到我的地方我义不容辞。”他笑了笑,眼神中带了感激,情真意切道,“您是我和我妈的恩人,能为您做点什么,我实在很高兴。”
裴昭闻一震,顿时心潮起伏,不自然地转开眼,匆匆点了点头:“多谢。”
江麟说到做到,几乎是有求必应,裴昭闻谨慎地衡量着彼此间的底线与距离,不动声色地探听他过去的经历,并由江麟介绍,见到了一些他惯常接触的人。
事情直到这里都极为顺利,江麟似乎并不设防,事实上,这种格斗场本身就是不合法的,然而谁都没有提及这个问题,彼此间心照不宣。
直到裴昭闻在这里度过的第九个夜晚。
那一天,S市正下着一场暴雨,裴昭闻事先接到江麟的电话,告诉他,他今天有事耽误,不能带他去了,于是裴昭闻又找了一次杨进。
除了开始的几天,他后来再进格斗场都是由江麟带领,杨进神出鬼没,轻易见不到人。
各怀任务的人再见面,只相互淡漠地点了点头,然而在离开的时候,杨进走过他身边,忽然道:“你要小心,这里的人都不简单。”
裴昭闻心中一凛,肃然点头:“我知道了,多谢杨哥。”
杨进没说话,径直走了。
然而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裴昭闻那一晚始终心绪不安,江麟没有来找他,彼此间也无法联络,令他心中的怀疑愈渐扩大。
就在他心不在焉地看着格斗台,脑海中暗自思索对策之时,身边忽然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呼声。裴昭闻猛地一惊,继而听见右侧坐席里一个年轻男人声嘶力竭地喊:“龙先生啊啊啊啊啊啊——”
身边的人几乎全都站了起来,裴昭闻被疯狂的人群裹挟着,几乎难以立足,他茫然往台上望去,第一眼看到的是格斗台上方悬挂的显示屏上的字——龙渊。
只这一个名字,并没有显示他的对手是谁。
裴昭闻看了看周围几近疯魔的观众们,依稀明白过来,这样的情况,只能说明这个“龙渊”是个极其厉害的人物。
他对于血腥的格斗并无兴趣,加上此时思虑重重,只随着人流移动,眼神漫不经心地扫过台上,只这一眼,他便疑惑地顿住了目光。
格斗台上,一方的拳手已经站定,居然是第一天初来时见过的那个大汉,仍带了他的特殊装备,已经拉开了架势,看那模样,竟似有些紧张。
而他的对手还在往台上走,不疾不徐,步履从容而冷漠。
那男人脸上带着一个黑色的面具,隔得有些远,裴昭闻看不清那面具上的纹路,只见得那人一身黑衣裹得严实,身材颀长,却并不壮硕,甚至带着点矜贵的优雅。然而伴随他的脚步越来越接近台中央,仿佛有种奇异的气场轰然膨胀,整个格斗场都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中,裴昭闻背后渐渐沁出了汗,目光死死盯着那黑衣的男人,双拳紧握着,倏然颤抖起来。
台上的搏击已经开始,大汉先动了,一声暴喝,挥拳便往那人脖颈处攻击,却在半路便被截住,那龙渊出手如电,力大无穷,扣住了对方手腕便再没给人挣扎的机会,猛然提膝撞在大汉腰侧,瞬间将人掀翻在地,紧接着,手腕一拧,肘部猛曲,狠狠砸在对方右颈处。
那大汉要害遭受重击,猛地弹动了下,随后便再无动静。龙渊站起了身。
观众席上骤然爆发出震天的喝呼,无数人尖叫呼喊着“龙渊”这个名字,仿佛膜拜着他们至高无上的神。
裴昭闻什么都听不到了,心中唯一的念头竟是——还好没有动到左手。
心跳得极快,仿佛浸在冰窟中,又像是被烈火灼烧,一呼一吸都是煎熬,裴昭闻咬紧牙关,眼前渐渐模糊一片,胸中空落落的,所有的心绪都在烈火中焚烧殆尽。残酷的真相面前,甚至忘了自己是谁。
——无数次裸裎相对,他早已熟知对方的一切,即便只是一个背影,又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爱人?
穆峥,穆峥……裴昭闻无声念着那铭心刻骨的两个字,双手颤得止不住。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样软弱的人,到得这一刻,竟只能寄希望于眼前这一切全是一场幻觉。
比赛还在继续,场中龙渊的对手流水般被抬下台去,他今晚战过十余场,最长的一场,他的对手坚持了一分四十秒。
十六场之后,龙渊站定片刻,再无人上场,他便向台下的裁判抬了抬手,转身下了格斗台,走了。
裴昭闻猛地站起身,追着那个黑色的背影去了。
观众席里,众人仍陷在狂热的情绪之中,疯狂地呼唤挽留。然而龙渊下了台,身后便围上了一排保镖,阻挡了所有窥伺的目光与追随的步伐。
裴昭闻排开重重阻力,始终坠在那一行人身后,却奇异地并未遭到驱逐。
混乱的情绪在他胸中左冲右突寻不到出路,裴昭闻只觉那灯光太过明亮,照得他眼前一片花白,胸口如遭重锤撞击,一下,又一下,令他喘不上气,转过走廊时猛地一踉跄,一手迅速撑住了墙。
待得那一阵窒息般的眩晕感褪去,裴昭闻缓缓蹲下了身,目光落在脚下那面具上。离得近了才看清,那面具不是纯黑,而是玄青色。他伸手拾起,翻转到正面,是一副青面獠牙怒目圆瞪的狰狞兽容。
裴昭闻怔怔看着那野兽的面孔,一手无意识般摸了摸,胸口骤然绞痛。
“裴律师。”
身后忽然响起江麟的呼唤,裴昭闻茫然回过头,还来不及看清身后的人,颈侧猛地剧痛,眼前一黑,顿时动弹不得。
意识缓缓远去,裴昭闻竭力睁开眼,看见了江麟的脸。
青年不复往日的憨厚拘谨,看着他的眼神冷漠而带着戾气,手掌移到他喉间,冷冷道:“我最恨别人骗我,你来这,根本不是在查案子,是在查我,亏我真心实意,那么信任你。”
裴昭闻咽喉被扼得生痛,渐渐无法呼吸。身边的人察觉到,又放开了他,继而将人扛上了肩,沿原路返回,大步离开了。
面具冰冷的边缘抵着掌心,裴昭闻死死握住,强撑着最后一点清明。不知过了多久,冰冷的空气骤然袭来,他模糊地想,江麟把他带到了外面。
“人带来了,赶紧弄走。”
他听见江麟不耐烦的声音,汽车开门关门的声音,江麟把他扔了下来,在汽车的后备箱里。
“我要走了。再见,裴律师。”江麟这样说着,手指在他颈侧一按,他的眼前便彻底黑暗下来。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听到了手中紧握的面具掉落在地上的声响。
第三十四章
穆峥从格斗场出来,径直坐进车里。平板中定位的目标始终没有移动过,证明裴昭闻还在那里。
他心里有种奇异的笃定,若那人看见他,必不会认不出。就如同他自己,纵然只惊鸿一瞥,也能从千万人中准确地寻到他心中的那一个。
却不知斯人是否还肯要他。
裴昭闻离开近十天,他将所有的疑问全都查了清楚,不为挽回,只为解惑。
世事果然无常,纵然他机关算尽,终究也只是凡人一个,无法事事尽在掌握。谎言说一千遍也成不了真,最终被那个叫袁旻的人无情揭破。
到头来,不过一场镜花水月。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贪得无厌,能再多见那人一面也好。
长夜漫漫,暴雨重新降临,穆峥还在等。
十分钟,半小时,一小时……格斗场的人逐渐散了,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他终于忍不住,嘱咐人进去寻找。
穆峥看着车窗外的瓢泼大雨,心中惶然,突如其来地生出点恐惧。他疾喘口气,取了后座放置的药瓶倒出几粒药吞下,却收效甚微。
过了许久,前去找寻的人终于回来,穆峥只觉一颗心被高高提起,眼见那人打开后车门,立时问道:“怎么样?”
那人探身进来,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面色难看:“抱歉穆先生,只找到了这个。”他将手中物递过来,正是先前穆峥知晓裴昭闻跟随在后而遗落的那副面具。
穆峥瞳孔骤然紧缩,刹那间只觉心跳都凝滞了,过得片刻,他接过那面具,示意那保镖进车里来:“哪里找到的?”
他的声音很稳,听不出半点异样,然而那人看了看他,几乎瞬间被那恐怖的脸色骇住了,顿了顿,方迅速答道:“在北门,那个出口较隐蔽,这个,被扔在垃圾堆里。”
这次跟来的全是穆姓两位先生的亲信,许多事,穆峥并未避讳。
那人继续道:“那地方应该停过车,雨下得太大,痕迹很快没了。没有摄像头。需要去看看吗?”
穆峥微一摇头,一手撑住额角,阻挡了身边的人可能的窥伺目光,却阻不住车窗玻璃中反射出的影像。
镜面中那人双目充血,眼神是极度的阴沉暴戾,额角青筋根根暴起,直似恶鬼一般的面孔,再不复平日里温雅的伪装。
“不必,直接去拳场。”
言毕,他径直拨了个电话:“童老板,我的人在你的场子里丢了,我需要看你们的监控,现在。”电话那头说了什么,穆峥很快挂断了。
紧跟在他身后的男人同样在拨电话,召集泰安在S市分部的人过来,随时待命。
一行人又回转拳场,仿佛被领头那人感染,各个都充满了可怕的戾气,飓风般席卷了整个格斗场。
接引的人早已候着了,只看了穆峥一眼便低下头,闭紧了嘴不敢多言半个字,迅速将一行人带到了监控室。
“穆先生,找到了。”
十数个黑衣的男人全神贯注地查看满房间密密麻麻的屏幕,都不是平庸之辈,洞察力自然惊人,很快有了发现。
穆峥看着屏幕里裴昭闻身边那个年轻男人,目光一瞬间显出些残酷的狠厉,手指点了点,沉声道:“这个人,他的手机号码。”
“请稍等。”一旁恭候着的格斗场的人很快拨了个电话,半分钟后,报出了一串数字。
穆峥转身走到旁边一台闲置的电脑前,打开了某个界面。他的操作极其迅速,页面飞快地刷过,几乎让旁观的人应接不暇。
穆峥却全无障碍,双眼紧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没多久便停了动作。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屏幕,手指仍保持着前一个姿态,咬牙含血般低低地念出一个名字:“夏——昀——泽——”
倾盆暴雨中,数辆车子疾驰在通往海滨的高速公路上。
“全员就绪,一有消息就会通知。”副驾驶座上的男人挂了电话,回身对穆峥说道。
穆峥点头,脑海中一遍遍过滤着当前所掌握的线索。
裴昭闻受袁旻所托来到S市,目标便是江麟。夏昀泽持续关注着穆家,一有风吹草动,立刻便收到消息,知道有人在查穆家,顺藤摸瓜找到袁旻,即便不明此人调查穆家的动机,但只要知道他与裴昭闻交好就够了。
而彼时,他被穆振国扰乱心神,以为对方投鼠忌器,加上周家已成过眼云烟,再没什么强劲的势力会将主意打到裴昭闻身上,于是他便放松了警惕,允了那人独身来此,却铸成今日大错。
夏昀泽!夏昀泽——他怎么会忘了,还有这样一个人,恨不能啖他肉,饮他血,无时无刻不盼着他在痛苦中受尽煎熬。
就像是隐匿在阴影中的毒蛇,轻易不引人注意,只待窥准时机,便将狠狠掐住他的命门,置他于死地。
穆峥抬手捂住了眼,嘶哑的声音道:“再快些。”
再快些,只怕晚上片刻,就再也来不及。
开车那人没说话,副驾上的男人犹豫了下,低声道:“不能再快了,穆先生,雨太大。人还没有找到,您自己不能先出事。况且,对方的车未必会比我们快。”
暴雨中的冬日凌晨,整个S市都在沉睡,只除了奔波在夜色中的两批人马,今夜注定无眠。
这两方人马相距数百公里,其中一批只有两辆破旧的面包车,载着数个亡命之徒,与一名被挟持的人质。
裴昭闻在颠簸中醒来,冰冷的雨水从车后门没有关严的缝隙里灌入,浇了他一头一脸。许是因为这车实在是破,一路上,裴昭闻后脑在车壁上反复磕碰,很快便醒转过来。
颈侧痛得厉害,江麟出手极重,半点不留情。双手被反剪着绑在身后,裴昭闻感受了下,无法挣开,便也不再徒劳地浪费体力。
他开始思考自己当前的处境。有人把他接近江麟的目的告诉了江麟本人,于是江麟被策反,伙同这一批人绑架了他,以这车子的颠簸程度来看,他们必然没有走大路,却不知究竟是什么目的,又是针对谁而来,袁旻?还是穆峥?
而他又会被带到哪?
大概是在雨水中浸泡太久,裴昭闻有些发烧,头脑昏沉得厉害,他晃了晃,勉力支起身换了个姿势,这才觉出压得发麻的左脚踝处的一点痛意。
太冷了,他身上衣服全部湿透,咬紧牙关也止不住浑身的颤抖,那一点近乎麻木的痛便被他忽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