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静笑笑,云淡风轻:“嗯,你说得也是。我背心往右移半寸,是心俞穴。”
叶宋抬手,手指抚上他的后背,依言往右偏了些许,只是她如今没个方寸,全凭苏静说什么就是什么,手指抵着苏静后背的某处,问:“是这里么?”
“再往上一点。”
“这里?”叶宋往上了一点。
苏静顿了顿:“太上,再往下一点。”
经过摸索,依照苏静的指示,叶宋终于摸到了他所说的心俞血的位置。起初叶宋点了好几下,都没听苏静说好,便是没能正中其害,她手上的力道一直不够重。
最后苏静道:“点穴,便是要掐断血脉流动,造成暂时的阻塞,方能有止血功效或者麻痹效果。别怕下手重,你只管点下去便是。”
叶宋得其要领,手上用了力,猛地戳下去,苏静僵了僵,随后笑:“就是这样。灵台穴在我箭伤下半寸。”
一回生二回熟,很快叶宋又摸到了他背心下许的灵台穴,依葫芦画瓢地猛戳数次才得以成功。而中枢穴在灵台穴下一寸。当叶宋戳下去时,苏静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脊。
“怎么了?”叶宋问。
她在苏静背后当然看不见,那一刻苏静面色浮现出一些尴尬。他低咳一声,道:“没事,你点得很准。整个背脊都麻了。”他当然不会告诉叶宋,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敏感点,而他的敏感点便是在这背脊上。中枢穴正中背脊,经叶宋一点下来,从尾脊骨往上,都腾起一股麻痹的快意。
第33章:危险
“那现在呢?”叶宋又问。
苏静道:“现在,先把箭折断吧,等找到合适的地方再拔箭。”
叶宋便一手稳住苏静的后背,在尽量不弄痛他的情况下,费力地用另一只手掐断了箭支。这沙漠里的夜色虽苍凉孤冷,有种粗犷豪迈之感,可实在不是一个久留之地。
叶宋和苏静上马,后已无退路,就准备继续往前走。
只不过苏静再坐在叶宋后面,她不放心,生怕他一会儿又晕了过去亦或者没有力气抓紧她,像先前一样从马上跌了下去。苏静坐前面,叶宋也不放心,因为他的伤在后背背心,如若不小心碰到了伤口,箭头再往他皮肉里钻深分毫都是莫大的危险。
于是最终叶宋犹豫了一下,坐在苏静的前面。只不过她跟之前一样,转过身去背坐在马上,面对着苏静。苏静愣了一愣,叶宋把缰绳交到苏静的手上,道:“赫尘很听话,你看着马,我看着你。”
她这等于是将自己的生死都交到了苏静手上。苏静说往什么方向走便往什么方向走,说何时停便何时停,她都不会有一句怨言。
夜风也静止,空气中不再有呛人的沙尘。月色把一座座沙丘映出一幅幅水墨画一般,简单又干净。赫尘的马蹄在沙丘上留下一长串孤单寂寥的脚印。苏静与叶宋面对面,他始终半举着眼帘看着前方的路,竟连低下眼帘看叶宋一眼就觉得有些悸动。
可能是叶宋表情里一览无余的认真和坚韧,不容被人亵渎,也那么的赤·裸裸。苏静眼尾的余光,却一次都没有从她脸上移开过,那种感觉仿佛很熟悉,是他曾经一直想要去追逐的。
苏静突然打破了凝了很久的沉默,问:“我们以前,是不是也这样亲密?”
叶宋愣了一下,抬头头,直视着苏静的眼睛,身体微微往后仰,神色安静地说道:“有么,我记得我们以前并不熟。”
“那为什么你会觉得你欠了我。”
“我不喜欢欠人人情。”
苏静看了她半晌,不再追问,而是淡淡道:“你可靠近一些,一直仰着身子也累。况且靠近了还可相互取暖,不至于在沙漠里被冻坏。”
叶宋是觉得身体很僵硬,而且周遭也十分寒凉。良久,她才动了动身子,试探着仰了回来,缓缓靠近苏静。在翻过一座沙丘,上另一座沙丘时,因为有些坡度,叶宋的身体不可避免地倚进苏静的怀中,她双手抵着他的胸膛。苏静扬了扬缰绳,若有若无地扣紧叶宋的后腰。
这时突然又起风了,逆风变成了顺风。苏静的话语声也顺着风传进了叶宋的耳朵里:“我不知道我们从前是怎样,如有让你难过的地方,都是我的错。”
叶宋又冷又渴,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说:“如果你有什么错的话,唯一的错就是遇上我。后面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错。”她也累极,额头贴着苏静的胸膛,一摇一晃间睡意上涌,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只是苏静说什么她就随口接话而已。
“你自责。”
叶宋点点头:“自责到恨不能我们从来没认识过。倘若阿青的双腿因为我断了,我可以努力让她重新站起来;苏宸救我一命,我可以救他一命还给他;可就是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好像我拿命还你,都不够。”
“这么严重。”
叶宋勉强地扯了扯嘴角,说:“是这样。可能人觉得最珍贵的是永远得不到的和已经失去的。”
后来叶宋依靠在苏静怀里睡着了。风从苏静的背后吹来,吹起了他的广袖和发线,浸着凉凉的温度,恰到好处地为叶宋挡了风沙。他看着远处,双眸也剪着那月光,莹莹发亮。
“叶宋,你到底是谁。”
叶宋是在微微的火光光亮和温暖中醒来的,她发现自己正躺在沙子上,身上盖了苏静的外袍。她坐起来一看,震惊了,时值半夜的样子,月上中天明星璀璨,眼下所至之处已经不是一座座无边无际的沙丘了,身后是沙滩和针叶树林,面前却有一条寂静流淌的河流。满天的星子都倒映进那河流里,美丽非凡。
是绿洲。
赫尘正在河边欢快地扬蹄,俯头狂喝水。
叶宋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欣喜,也再感觉不到夜晚的寒凉,掀了外袍便跑到河边,直接把头埋进水流里,尽情地喝饱水。后猛地扬头探出水面,湿淋淋的长发甩出了水花,她长吸一口气,脸上的沙尘已经被洗净,露出干净的皮肤,满是晶莹的水珠。继而她就开始迅速地宽衣解带了,就算是凉水也忍不住要跳下去清洗一番。可就脱到一半,将将宽下里衣露出白皙圆润的肩膀时,冷不防身后传来一道尴尬的低咳声。
叶宋霎时就顿住,僵硬地回过头去,居然看见苏静还坐在火堆旁。她这才意识了过来,自己不是一个人进入到这沙漠的绿洲的。她醒来第一眼看见了水,就直接把旁边一个大活人给忽略了……
叶宋默默地拉回肩膀下面的衣裳,听苏静迟疑着道:“二小姐洗澡并没有错,只不过男女有别非礼勿视,我在这后面看得见的话,理应提醒一下二小姐我的存在,否则非君子所为。二小姐也可以继续洗,我去林子里坐一会儿即可。”
随之身后便没了响动。叶宋回头看时,恰恰见苏静的身影若有若无地隐匿在身后的林子中。
如今的苏静已不同往日,叶宋知道就是邀请他看,他也不会看的。
于是她没有再耽搁,继续脱掉了里衣,入了水,就着清亮的河水清洗了一番。虽然刚开始较冷,可洗过了之后浑身都暖和,还神清气爽。先前的一切疲惫都被驱之若雾。
叶宋坐在火堆前唤了两声,苏静才从后面林子里走出来。她转到苏静的身后,惦记着他背后的箭伤,道:“我帮你拔箭吧。你先等等,我去树林里看看有没有可以疗伤的药。”
说着叶宋就跑进了林子。这林子很稀疏,草叶都成针尖状,硬一些的还能扎手。她寻寻觅觅了一阵,终于在树脚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一种开得很小朵的花。此花名为“朝颜”,与一般的牵牛花相差不大,可却有疗伤的功效。只不过可能是生长在沙漠里的缘故,与平时的朝颜又有些不同,花的棱角更为鲜明张狂了些,约莫是水分和土壤的问题导致的。
朝颜的叶子也有些扎手,叶宋连根带叶地拔了一些出去,在河边洗干净,才坐到苏静背后。
叶宋见血和苏静的衣服黏在了一起,深深皱着眉头,问:“介不介意我把你背后的衣服撕了?”还不等苏静说话呢,她就已经自己动手开撕了。
苏静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伤口里都卷了沙子,看起来触目惊心。她拿了布料去洗干净,然后回来一点点帮苏静清理伤口,再将朝颜嚼烂了敷在他的伤口上。
“你怎么找到这片绿洲的?”叶宋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心里揪得阵阵难受。
“依靠风向。”苏静语气平和地说道,“沙漠这个环境里风力循环,从冷吹到热,白天的时候绿洲比其他地方要冷,便是逆风,晚上绿洲比其他地方要暖,便是顺风了。”
“这你也懂。”叶宋手处理伤口时若有若无地抚上他伤痕累累的背脊,凉凉润润的。
苏静直了直背,呼吸有些重,道:“以前打仗的时候总结起来的……你,能不能不要碰那里?”
“哪里?”叶宋疑惑。
“……脊骨。”
虽然叶宋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既然苏静让她不碰,她就尽量不碰,可拔箭的时候却不能不碰,手指抵着他的脊骨,道:“就这一会儿,你忍忍就好了。”她也没有经验,手轻轻捻住那枚箭,有些迟疑,“能拔么?会不会失血过多,或者是伤及五脏六腑?”
苏静微微有些气喘,道:“这个位置还不算糟糕,不拔也得拔,箭头留在里面太久也很危险。管不了那么多了,你尽管一试吧。”
叶宋手也有些抖了起来,问:“若是,有生命危险怎么办?”
“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苏静语气淡然,仿佛早已看透生死,“生死从来都不由我,死前能够救二小姐一命,也不算白白牺牲。”
叶宋顿了顿,抬高了声音:“你想死?”苏静不说话,她便又问,“是不是娀儿不在了以后,你便没有了勇气活下去?现如今阴差阳错救了我,你就可以有一个理由去死了?”
失去所爱的痛苦,除了自己,没有人能够体会。他的过去与现在,错综复杂,却让叶宋在此时此刻了解到他过去很久很久以前的心情。在认识她以前,他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情不由自己地活过来的。
一朝家破人亡变成了孤家寡人,苏静找不到活着的意义。他已经忘了,他是在认识叶宋以后,才清晰地感觉到活着的意义的。他甚至都忘了,自己早已经打算忘记这段糟乱不堪的过往回忆。
叶宋笑了一声,也很平静,又道:“别傻了,你自己不是都说了,娀儿已死去多年,你就算这个时候死了也不可能找得到她。至于我么,我不是也说过,你要是死在了这沙漠里,我也不会活着走出去。你的尸体不会被运送回京,和你亡妻合葬,倒有可能和我一起曝尸荒野,最后共同被这黄沙给掩埋了。”
第34章:朝颜媚毒
“你在刺激我。”苏静笑了笑,道,“我只是随口说的,你别当真。”
叶宋道:“我也有失去生的渴望的时候,我记得也是某个无赖用激将法把我弄醒了来的。”
说罢叶宋眼神坚定,不再迟疑,她握住残半的箭支,抿了抿唇,用力就朝外拔出。血肉发出噗嗤的轻微声响,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困难,可是飞溅出来的鲜血滚烫得灼人,溅在叶宋的下巴上,她浑身都跟着抖了抖。苏静身体一松,冷不防弯身就咳出一大口血:“好像有点严重……”
“苏静?!”
鲜血顺着箭伤朝外面流下来,在苏静的背上呈现出一道道血痕。叶宋手忙脚乱地用朝颜堵住他的伤口,声音也发着颤:“不是点穴止血了吗……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血……”
苏静手捧着额头,剧烈地喘息着。他似痛苦地摇了摇头,发丝随着轻微地晃动,忽然低低浅浅地呢喃轻唤:“阿宋……”
那一刻,时间都停止。
叶宋睁大了发红的双眼,听见自己的呼吸也变得急促。不一样的语调,如缱绻的情话,婉转万千。她抓了一大把朝颜猛塞进自己口中,拼命地嚼烂,敷在苏静的后背上,然后迅速地爬到苏静面前,捧起他的头,看着他的眼睛,眼里跳动着难以抑制地喜悦,几乎是鼻尖挨着鼻尖,有些疯狂地问:“你叫我什么?苏静,你再叫一遍?”
苏静艰难地抬起眼帘看着叶宋焦急的脸孔,他眼瞳里又爬起一丝丝的血丝,让叶宋倒抽一口凉气。苏静刚想动手说什么时,便双眼倏地阖了下来,身体倒在了叶宋的肩上,昏迷了去。
他脸色在血色的映衬下白得可怕。
叶宋颤着手抱着苏静,极力平静下来,让他枕在自己的腿上,她蓦地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撕下自己的衣服,缠在他敷药之后的背脊上。苏静在她怀里睡得无比安静,使得她一刻都不敢掉以轻心,隔一会儿就伸手去探苏静的呼吸,自己吓自己。
叶宋跪坐在地上,拿过衣袍搭在苏静的身上,帮他顺了顺散在沙子上的头发,低低道:“算我求你,别再有事了。”
整整一晚,叶宋都没松懈,困极时她便阖着眼帘小憩一会儿,脑袋忍不住往下啄时立刻又会惊醒过来,如此反反复复。身旁的火堆,木头被燃去大半,火星随着夜风扬得到处都是,一落在沙滩上便凉透。
苏静半睡半醒之间,他几个辗转,叮咛了一声,声音奇怪异常,浑身都难受得紧,身上的伤口痛得发痒。
他嗅到若有若无的女子馨香,一边抱着叶宋一边撑着身起来,眯着眼睛看她垂着脑袋睡觉的样子,喃喃道:“娀儿……”然话一出口,忽觉不对,摇头想了想,唇齿间溢出另一个名字,“叶宋……你是叶宋……”
叶宋被这纠结困惑的话语声惊扰,动了动眉头,眼皮沉重得酸软。
“叶宋……”伴随着一声如痴如醉的呢喃,唇便被另一张干燥的唇贴上。
这一瞬间,犹如一道闪电兜头劈下。叶宋睡着时不觉得,现下便觉得异常的口干舌燥,仿佛体内有千只蚂蚁被唤醒,齐齐啃噬着她的四肢百骸。
叶宋缓缓睁开眼帘,看到的是苏静那张错愕的脸,嗅到的也是他的身息,伴随着若有若无的梅香。那时,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她忙松手,从苏静的怀里退出来,自言自语地问:“我在干什么……”
苏静捏着鼻梁,努力保持着清醒,尽量离叶宋远一点,低低沉沉道:“你用的是什么药草给我疗伤……”
叶宋愣了一下,终于意识到是哪里不对劲,看着苏静伤神的样子,道:“朝颜啊。我知道朝颜有毒,特意把根茎和果实摘掉了,只留了花和叶。”
“朝颜……”苏静苦笑两声,“虽可疗伤,但用量不一的话容易让人产生幻觉。根茎果实,却是媚毒。”
叶宋心下一沉:“我没有用根茎果实。”
苏静抬起头来,直逼她的双眼,桃花眼中的神色动人之极,眼角还有几缕血丝尚未散去,道:“我知道。可能这里的朝颜与北夏的又不一样,在奇缺水分的环境下,有可能……毒素不在根茎和果实,而在花叶……”
苏静和叶宋唯一接触的就只有朝颜。而他的这个解释听起来又十分合理。苏静周身都有朝颜的药汁,中毒不难理解,而叶宋舌头接触过朝颜,毒性也有可能从她的舌头渗入到身体里,但看情况,苏静的症状显然要严重得多。
夜色寂静得很是诡异。叶宋蹲在篝火前,尚且觉得可以忍受,很长时间苏静都垂着头一句话不说。
她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够去管苏静,最好离他远远的。不然不仅是不能帮他,反而害了他。
叶宋见苏静手撑着头,难受之至的模样,心里一揪,忍不住问:“是不是只要忍忍就能够过去了?”
苏静开始用手捶着头,咬牙道:“中毒不深的话可以等药效散去……若中毒深的话……只有……只有……”叶宋看不下去,刚动一动起身,就被苏静制止,“你不要过来。”
叶宋僵在原地,苏静像是到了快要崩溃的边缘。他身体彻底地弯了下去,双手抱着头,“头痛……”
叶宋心里一咯噔,这毒刺激了他的大脑?她手攥紧了沙子,沙子从指缝里迅速地流失,六神无主,压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苏静似压抑到了极致,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二小姐能否进树林里……五丈之内我都闻得到你身上的气息……拜托……”
叶宋只有照办,心里火急火燎。
然而,她站起来将将一转身,苏静却又混乱迷糊地呢喃了一句:“阿宋……别走……头好痛……你不要跟我大哥回京,我陪你回去……”
叶宋再也挪不开脚步,气息有些不稳,轻轻地眨了眨眼帘,眼里流动着复杂的神色。在苏州的船上那天,苏静昏迷不醒地扣着她的手指,是想告诉她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