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不用你操心了。”佩姬侧身坐上书桌,斜着眼睛撇他,“一句话,你签不签?”
“不签。”
丁当毫无惧色,反而向她提出建议:“你拿着我的脑袋,比拿着这些文件管用。”
佩姬像一只炸了毛的猫一样,从桌子上跳下来,跑过来揪他的耳朵,恶狠狠威胁道:“你签不签?”
“不签。”
她开始揪他另一只耳朵,磨着牙追问:“签不签?嗯,签不签?”
丁当被揪的忍不住咧嘴,倒抽着凉气,死硬道:“不签。”
佩姬泄气的松开手。
“又不是我想要。”她嘟哝道,“这是雷欧的意思,你不想给他吗?”
丁当眯起眼。
“雷欧?”
这可真是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他在哪?”丁当问,“如果是他想要,为什么不亲自来?”
“他说他预见到与你的谈话不会很顺利,他害怕自己会忍不住杀了你……你这个父亲当得可真够糟糕的。”
丁当听出她的言外之意,诧异道:“他想杀我?”
佩姬耸了耸肩。
“他亲眼看着克丽死在眼前,你总不能要求他对你毫无怨言……虽然杀了克丽的是老乔治,但那完全是因你而起。”
她说的是事实,丁当无可辩驳,他这个父亲当的的确有够糟糕。
他合上眼,深吸口气,道:“就算他是我的儿子,鬣犬们也不会对他另眼相看……你跟了我那么多年,应该很明白这一点。”
“相信我,雷欧绝不比年轻时的你差。”佩姬笑得玩味,将头凑到丁当耳边低声呢喃,“我已经被他迷住,彻彻底底的,就像当初的你一样。”
她走到书桌前,张开手臂,用咏叹般的口吻说道——
“狂犬的儿子也依旧是一条狂犬,没有比这更令人兴奋的事情了。”
丁当挑眉注视她。
“你疯了。”他道。
“是啊,我疯了,很早以前就已经……”佩姬收起癫狂神色,笑容有些苦涩,苦涩的笑着,看着丁当,问:“你难道不知道吗?”
丁当垂下眼睑,没有回答。
佩姬走过来,在他的右手上放了一支笔,然后拉着他的手,放到那些文件上面。
“签了吧,签完这些,你就自由了。”
丁当没有照做,而是抬起眼,审视着她:“你会留下来辅佐雷欧?”
“那是当然。”佩姬点点头,回答道。
丁当笑了。
他丢掉笔,有些费力的去拉书桌下面的抽屉,第一下竟然没能拉开,可见此时的他有多么虚弱。佩姬走过来帮他打开抽屉,里面放着一只雪茄盒,她征询的看了看丁当,见后者点点头,便从里面取出一支,剪开,耐心的烘燃,然后给他放到嘴上。
丁当重重吸了口雪茄,吐出一大片烟雾。
“我在苏黎世有个保险箱。”他说道,“密码是雷欧的生日,钥匙在当初你带他离开时,我送给他的那把狗
黄子成放下水壶,在大衣上擦了擦手,有点慌张的回到屋内,把那信封捡起来,拆开,前前后后仔仔细细的看了好几遍。最后,他拿起手机,照着信纸最下方的联系方式拨过去。
“喂?你好,是这样,我收到一封你们发来的通知单,上面说我一个朋友死了,给我留了笔遗产……不,我不是想问遗产的事,我是想问,他、他怎么死的?”
下午,被急召而来的秘书匆匆赶到半山别墅,一推门,没关,他走进去,就见黄子成低着个脑袋,攥着拳头坐在沙发上。
“怎么了这是?”
他提着大衣大步走过去,弯下腰看了看黄子成,瞅见放在桌面上的通知单,便拿起来,仔细的一个字一个字瞅过去。
“诶,这公司我好像听说过。”他看着信纸上那个商标,微微蹙起眉,跟黄子成道:“您等着,我打个电话问问啊。”
一通电话结束,秘书也弄清楚了,他搂着大衣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把通知单放回桌面上。
“这是国外一家信托公司,他们的遗嘱业务很有名。这单子应该是真的,实在不行我陪您去他们总部一趟?我现在就给您去办签证?”
黄子成点了点头。
他手心里攥着两枚戒指,同款的,成对的,男戒。
攥出一手冷汗。
作者有话要说: PS:啊哈哈哈哈哈(干笑)……往后看往后看~~
☆、完结篇·续(下)
飞机上妆容精致的空姐用中文问丁当,你要鸡肉饭还是鱼肉饭?
丁当有点懵。
对方以为他没听清,于是又柔声问了一次。
丁当摇摇头,说不用了。
他这辈子飞机坐的不少,但民航真没几回,中国民航就更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
窗外的白色云海渐渐被田野建筑取代,算上时差,将近六个小时,他从曼谷飞到了G市。飞机在跑道上落地,缓缓停稳,放下舷梯。丁当跟在人群后面,提着他的木吉他,走下飞机,时隔二十年,重新站在了祖国的土地上。
他抬头注视着四周,眼眶竟然微微有些发烫。
搭着摆渡车离开停机坪,走进机场的到达大厅,一同下机的人群纷纷往通道箭头上指示的方向前行,他却停下了脚步。
围着蓝白格的大围巾,同样容颜老去的林重站在厅门口,微笑着注视着他。
丁当重新迈开脚步,向对方走过去。
……迎接他的是一个拥抱。
“欢迎回到祖国。”林重拥抱了一下他,放开手道。
丁当皱着眉看他,口气不太友好:“我总觉着见到你,就没什么好事。”
林重哈哈大笑。
他伸手搭上丁当肩膀,一副我们很熟的模样拉着人往前走,用熟稔的语气道:“你当初一掌把我敲晕,跑了,这笔帐咱们可还没算呢啊……不过有生之年还能再见面,也就算了吧。你生了个好儿子,人为你能回国可算是下了血本,该谈的都谈过了,我现在的任务,就是把你安安稳稳的送到地头,祈祷着你能安度晚年。”
丁当没接话,一脸嫌弃的瞅着林重搭在肩上那只手,后者脸皮厚抵城墙,愣是当作没看见,不撒手。
“你别把话说那么好听。”丁当撇开眼懒得再去计较,口气淡淡的,“无非是他跟你们达成了协议,拿我来当人质罢了。”
林重笑。
“你说你这人多没意思,把话说穿有什么好处?揣着明白装糊涂呗,这都不会,白活这么多年了啊。”
这辛辣的小味道真是一点没变,丁当偏了偏头,扯出声嗤笑,笑着笑着,也真的笑起来了。
“我儿子是挺不错的。”他眯眼笑道,“这个算你说对了。”
老天爷终究待他不薄,老天爷始终待他不薄。他这一生,遇到了那么多,爱他的人。
林重带着他来到中转厅,拿出两张前往津海的机票办手续。一张上面写着林重,另一张上面写着‘丁栋’。
办完手续,林重递给丁当一张身份证,照片是他的脸,名字却变成了丁栋。
“这名儿我给你取得。”林重冲丁当挤挤眼,坏笑道,“怎么样?”
丁当接过来,打量了几眼。
“你他妈当我是自行车是吧?……叮当叮咚,我还叮里咣啷呢!”
………………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
黄子成回到津海,下了飞机,刚到半山别墅就撑不住了。咳嗽,流鼻涕,脑袋疼,这场感冒来得又快又狠,当天晚上他躺在床上,发烧发到三十九度半,把秘书吓得连夜往医院送去急救。
黄子成难受的想死。
又是打针又是吊水,好容易烧给退下来了,他迷迷糊糊的躺在病床上,心里头还是回不过味来。
秘书寸步不离守在他身边,无关功利,是情谊。
黄子成终究还是熬过来了。
在医院里躺了十几天,他躺的也腻了,想的,也明白了。人嘛,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他这一辈子,什么都经过了,看开了。
生离死别,无非如是。
他把丁当的戒指也戴在左手,两枚戒指一个挨一个,套满了指节。
丁当留给他的遗产很丰厚,但放在黄子成眼中,那也就是些钱罢了。他这辈子最不看重的,就是钱。这些钱被他转手就捐给了慈善基金,去的时候是空着手,回来的时候也是两手空空。
他只是去找一个确切的答案。
到最后,他也不知道丁当是怎么死的。
但是丁当死了,毫无疑问。
他很难受。
秘书整天寻着办法来逗他开心,这天又把自个的小儿子领过来,小男孩才八岁大,人挺乖的,就是喜欢缠着黄子成给他讲故事。黄子成被缠的没办法,挖髓刮脑的给他讲了个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故事,估摸着是套路太老,小孩听的挺没趣。
黄子成见小孩坐在床边瘪着嘴无聊的玩手指,不知怎么地想起了黄启航小时候的样子,就让正给他削苹果的秘书扶他下床,说带着小孩下楼去遛遛。
一老一少来到楼下的庭院。
小孩挺懂事,还专门伸手相扶黄子成,也不想想他那点小身板,哪扶得住。黄子成拉着他的手,拄着拐杖在庭院里慢慢走,走了一会就累了,找了个椅子坐下来。小孩陪他坐了会,就坐不住了,跳起来在四周乱跑。
黄子成拦不住,也就由他去了。
跑没一会,小孩噌噌噌跑回来,指着远处跟黄子成道:“爷爷,那边有个唱歌的,唱的挺好听的,你也过去听吧。”
黄子成笑着摇摇头,说你去吧,爷爷走不动了。
小孩有点悻悻然,一溜烟的又跑了。黄子成闭上眼睛,隐约听见了点唱歌的声音,朦朦胧胧,听不真切。
他闭着眼睛,仰起头,静静的听着。
不知坐了多久,秘书下来找人,见他脸都被冷风吹得有点白了,急忙给扶起来,一扭头没看见儿子,便大声叫起儿子的名字。
叫了几声,小孩嘟嘟嘟跑过来。
“爸,那边有个唱歌的老爷爷,唱得可好听了。”他扯着秘书往来时的方向走,后者露出没可奈何的表情,看了看黄子成,黄子成冲他扬扬下巴,让他陪小孩去看看。
秘书领着儿子去了,没一会又匆匆走回来,扶着黄子成上楼。
“嗨,就一老头。”他嘟囔道,“大冬天穿件单衬衫,怪可怜的,可能是脑子有什么问题吧。”
黄子成咧嘴笑笑。
又在医院里住了两天,黄子成坚持着办了出院手续,要回家。秘书拗不过他,只能开车将人送回半山别墅。他始终还是不放心,这地方太偏,屋里又没有人照看着,出了什么事也没人知道。
黄子成不耐烦的轰他。
“我是六十二!又不是八十二!人家在我这年纪,还能当国家领导人呢!”
秘书说不过他,只能千叮咛万嘱咐的走了。人一走,这屋里就骤然安静下来。黄子成坐到客厅沙发上,举目四望,右手不自觉搭上左手背,摩挲无名指上叠着的戒指。
丁当不会回来了。
二十年啊,怎么好像,就是一眨眼呢?
他缓缓低下头,支着手,将脸埋进掌心,绝望的合上眼。
屋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只剩下一点点夕阳的余晖,从窗户缝里渗进来,洒在冰凉的地板上。黄子成闭着眼睛靠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他没睡着,却像是睡了很久,浑身每个骨头缝里都透着股懒洋洋的疲惫。
似远又似近的歌声飘了进来。
“……Don't you cry tonight……I still love you baby……””
黄子成眨巴眨巴眼,没动。
“……我已是满怀疲惫,眼里是酸楚的泪……”
哟呵,这还中英文自由变幻呢。
……歌声突然停了。
黄子成下意识睁开眼坐起身,他迟缓的拿过放在一边的拐杖,慢吞吞站起来,一步一步往门口走。外头隐约有人说话的声音,他迟疑着拉开门。
“谁让你在这里唱歌了?你是这家的住户吗?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小区物业的保安站在门口,指着站在一旁的人,满脸不悦的斥责道。他说着话去拉扯对方,要对方跟他走,被拉着的那人在这大冬天里,还只穿着一件单衬衫,脑袋上一层剃得极短的发茬,看着就像是刚从牢里放出来的。
他左手提着只木吉他。
保安扯了人几下,没扯动,表情有点诧异。被他扯着的人咧嘴笑笑,说小同志,我唱歌也没放喇叭,这不算扰民吧。
那话音淡淡的,透着股黄子成熟悉的悍味。
黄子成往前走了一步。
门口拉扯的两人注意到这边,齐齐看过来。保安松开手,有点迟疑的问黄子成,说您好,那个,这一位是您家里人吗?您能让他别在这唱歌了吗?
黄子成挑起眉,看站在旁边的人。
人怔怔的瞅着他。
木吉他被轻轻的顿到地上。
丁当有点局促的往前踏了一步,又停住,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黄子成,欲言又止。
黄子成抬起手,冲他招了招。
“是我家的。”他跟那小保安说道,“跑外头去学了个吉他,回来臭显摆,给你们添麻烦了,不好意思啊。”
保安连忙说没事,说您这别在外头唱就行了,邻居会有意见。
丁当还傻兮兮的站在原地。
黄子成又冲他招招手。
“进屋啊,还愣着做什么?”
丁当一脸如梦初醒。
他抬起手抹了抹眼睛,哦了一声,提着吉他,迈开脚步。
——走进那扇不会为他关上的门。
作者有话要说: PS: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友情提示,后面还有……(顶锅盖跑)
☆、番外 最后的最后
自从丁当回到半山别墅以后——
黄子成把衣柜里的名牌定制都搬回来了。
上午,他穿一件针织毛衣,套一件西装小马甲,下午,他给脖子上套一条苏格兰呢围巾,戴一顶贝雷帽,再披上量身定制的黑色长款大衣,拄着秘书送他那花梨木拐杖出门去买菜。
活脱脱一只老金龟,那成熟从容的气度勾得一路上小姑娘阿姨大妈都忍不住回头看。
丁当永远是一件单衬衫,一条休闲裤,翘着腿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从来不对黄子成的着装发表任何意见。
他眼睛自带X光,总能敏锐捕捉到黄子成想要掩藏的窘态,比如某次黄子成跟丁当炫耀有小姑娘夸他长得帅,丁当咧巴嘴笑笑,淡淡道——
“让她看看你那小肚腩,看她还说什么。”
黄子成一口粥梗在喉咙眼,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心累的一笔。
俩人都不太爱看电视,也不好意思整天腻糊在一起,黄子成想了想,把人家送他那紫檀棋盘搬出来,跟丁当下象棋。
丁当不会,黄子成其实也不太会。
拿着本象棋入门,俩人一边学一边战,丁当学得快,分分钟杀得黄子成丢盔卸甲。他赢了棋也不笑话黄子成,就跟摸狗一样摸摸黄子成的脑袋……这侮辱方式别出一格。
黄子成从来都不是个轻易认输的人。
他学的没丁当快,钻的却更深,更有韧性。一两天看不出来,一两个月后,丁当就完全不是他对手。去网上联机,那些业余的几段,对上他也大都是有输无赢。
他成了个象棋迷。
一开始玩象棋的本意被抛到脑后,他撂下丁当一个人玩的不亦乐乎,时间几乎都扑进去。直到某天,他买菜回来,看见丁当坐在客厅沙发上,拿着本象棋初学指南,一个人皱眉凝神对着棋盘研究打谱。
黄子成搁门口站着,一只手拎着菜,另一只手却不知该往哪放。
眼眶突然有点烫。
次年清明节,黄子成陪着丁当去给丁老板上坟,去的时间不赶巧,正好人佟姨带着几个儿女在坟前烧纸。丁当与黄子成远远站在隐蔽处,等人走了,走远了,才去到丁老板的坟前。
丁老板死于肝癌,他这辈子操劳太多,身体底子都耗干净,一病就垮了。接到死讯的时候丁当在南美与人谈判,像他这种被高度监控的对象根本没法回国,也根本不可能见到丁老板最后一面。
他跪在坟前,给丁老板叩了九个头。
亏欠的太多,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万语千言,都只剩一句对不起。
回去的路上,黄子成跟他讲,说墓地已经买好了,到时候两个人的骨灰装进一个坛子,就放进一个坟里。
丁当问,那墓碑上怎么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