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住手,住手!如此惊扰圣驾成何体统。”
苏永吉向内侍和禁军摆摆手,状似恭敬朝思安行礼问安,屋里刷刷跪满一地的人,乌压压一片人头。
早间寒凉,思安拢紧被子,问:“何事如此?”
阿禄也跪着,抬起头正要说什么。
苏永吉一步夺到思安面前,道:“臣有罪。”
思安被他唬得后退,背心抵墙。苏永吉虽然为人严肃,声音却十分低缓,说话也不急躁,绵软柔和,思安稍定了定神,道:“阿、阿苏何罪之有?”
苏永吉再拜,叹道:“臣等护驾不利,至圣人乱中涉险,又遭奸人所害损伤圣体,请圣人责罚。”
思安道:“你不必自责,本是迫不得已无心之失,况且有成郡王率军护驾,朕甚安。”
苏永吉低着头沉默一息,才开口道:“奉内相自失了圣人踪迹后心急如焚,夙夜忧叹,听闻圣人所在才稍能安寝,又闻圣人损伤龙体,十分挂念,特派臣等日夜兼程赶来迎驾。”
语调可谓恳切。
思安却是不相信这些话的,只道他赶早就来必所求。
果真苏永吉道:“圣人宽宏,臣等更应当感念圣恩,身死无以为报。臣等望能日夜守护圣驾,以尽职责,以全忠心,求圣人成全。”
阿禄十分不服,也朝思安拜道:“启禀圣人,他们一早闯进来,要撤换府衙护卫,又要将奴赶出去,奴不愿离开圣人!”
苏永吉冷眼看着阿禄,轻慢道:“你是什么东西,圣人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份。”
阿禄并不退让,道:“奴是东都宫内侍,凡宫中内侍皆是圣人奴仆。奴到圣人身边就是圣人的人,非死不敢离。”
苏永吉冷笑道:“好个非死不敢离,快把这不知死活东西给我拿下。”
禁军一涌而上,护卫们纷纷挡在阿禄面前。
原来一早苏永吉就带人闯入府衙后院,以圣人安全原应由禁军负责为由,要撤换温行安排的宣武军护卫。阿禄早起准备思安起床洗漱之物,看见一群人冲进来,忙要阻拦,唯恐他们惊扰思安安眠,苏永吉却道阿禄根本不配侍奉圣人,要治阿禄逾越之罪,于是阿禄和宣武军护卫与苏永吉一众难相恒,不知是否有意,禁军一面往思安住处推搡,就有了思安眼前的景象。
苏永吉眉头都没皱一下,朝思安拱手道:“还请圣人裁夺。”
阿禄心里骂道:好个请圣人裁夺,岂非借圣人之名与成郡王作对。抬头悄悄往上看,思安缩起身子裹在被褥里,未曾梳洗,头发有些散乱,脸上尽是茫然无措。
第十一章
思安默了半响,道:“阿苏何至如此?”
以他所知,苏永吉不会无故发作,他们此次足带了两千禁军,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一部分在城外扎营,一部分随苏永吉进城。禁军装备精良,必要时与人作战,即使对方人数多也不见得会吃亏。当然两千禁军不能与温行驻扎栗阳的军队人数比较,但又不是真要开战,奉成一既派来,自然有给苏永吉底气抗衡温行的考量。
有了底气,苏永吉铁定不会全然按温行意思行事。昨日刚到人生地不熟,他没有轻举妄动,今日不知怎么天光没亮就闹起来。
苏永吉道:“圣人居高堂之上,关乎圣人的没有一件事可以马虎。”他指着阿禄,“此等小儿来历不明,如何能侍奉圣人。”
阿禄争辩:“奴乃成郡王派到圣人身边侍奉,什么来历不明。”
苏永吉又指着屋内的宣武军护卫:“公然与禁军相抗,简直藐视天威。”
阿禄瞄了思安一眼,气势略弱半分,还是道:“莫要恶人先告状,分明是你们不言不语就要闯进来,成郡王命我等保护圣人,岂能让你们胡来,”
“哦。”苏永吉挑了挑眉,高声道:“如此也是成郡王让你们拦着禁军保护圣人了?”
这话可就诛心了。阿禄也噎住,屋里没一个人敢答。
苏永吉冷眼扫过那些宣武军护卫,最后目光落在思安身上,欠了欠身,一副要思请思安拿主意的样子。
思安硬着头皮小声道:“阿苏有所不知,先前曾夜里遭袭,又有流窜叛军,守卫森严些……”
苏永吉冷冷打断:“圣人慎言,禁军怎可与叛军相提并论。”
思安也不觉得苏永吉真会让他拿什么主意。这两日他唯恐温行起了疏远之心,听苏永吉意指温行,猜不透他打算,心里害怕也焦急,不由得皱起眉头,然而接着就触到苏永吉骤然凌厉的目光,思安心里“噗通”一声,赶紧躲开眼。
听苏永吉道:“如此,臣还是将郡王殿下请来说道,想必成郡王并非狂妄犯上之人,圣人以为如何?”
阿禄憋得脸色通红,宣武军护卫也都是满脸愤愤。
思安心里着急。虽然私心十分想见温行,但如果被拿住讦问温行,前日他们还未把话说清楚,这样一来不是更说不清了,于是嗫嚅道:“天、天还未亮呢,不如等天亮再……”
苏永吉再次打断:“圣人稍安,臣已着人去请成郡王。”
思安急得快坐不住,却又不能做什么,不敢在人前表现。
苏永吉原只道思安懦弱不足为虑,唬住了便可忍由作为,但听他接二连三推拒竟有偏袒温行之意,不由疑窦丛生,想他被温行带走月余期间或许发生了什么,但眼下不便计较。
反正回了东都入了宫还尽有办法把他捏在手里。
不一会儿听外面有人道:“臣崔瑾呈,求见圣人。”
崔瑾呈进来先施礼,他衣衫倒收拾整洁,袍子上还挂着晨露,发冠似乎稍稍偏歪了些许,胡须有些凌乱,匆匆而来的样子。此时也没人去在意这些。
“启禀圣人,夜里收到急报,有一支叛军涌入昭义镇,还攻下昭义方洛城,方洛距栗阳甚近,郡王担心危及栗阳,于是应了昭义节度使所请发兵方洛,军情紧急未能与圣人说明,郡王本让臣下一早告知圣人,未想圣人先传唤,臣来替郡王复命。”
温行此刻竟不在栗阳了。
思安揣紧了被子,又松开手,光滑的缎面上留下一缕浅痕,见苏永吉好像一点也不惊讶,脑子灵光一闪,怕是苏永吉一得知温行离营就来了,难怪敢大胆直闯。
苏永吉“哼”了一声,道:“好个军情紧急,圣驾在此,温行擅自带兵离开,万一叛军冲撞,该当如何?”
“好教苏阿监得知,成郡王正是为了保护圣人不被叛军冲撞才星夜出行,方洛离栗阳甚近,若不及时铲除叛军,待他们攻来,才真正危及圣人。成郡王事事以圣人为先,不敢懈怠。”
苏永吉冷笑两声,质问道:“如此说来宣武军阻挠禁军护卫圣驾也是成郡王以圣人为先?”
崔瑾呈十分认真朝苏永吉一揖:“苏阿监切莫妄言,成郡王与宣武军众将士多次拼死保护圣驾,忠心可鉴。”
苏永吉道:“既然忠心可鉴,禁军一到就该主动让禁军值守,何况现在成郡王已带兵出行,城中防卫空虚,护卫圣驾更是紧要,为何拦着禁军进驻府衙。”
崔瑾呈来前已经得到消息,余光瞥着显然被惊醒连梳洗都顾不得的思安,道:“府衙护卫事关城中布防,不能随意撤换。即使阿监有异议,也当等天亮再找在下相商。”
苏永吉道:“事关重大刻不容缓,宣武军想忤逆圣意不成?”
崔瑾呈朝思安躬身,道:“圣上圣明,成郡王之苦心皆为圣人,现大军出征,城外叛军流窜,内城守卫决不可乱。”
苏永吉也道:“臣等一心为圣人着想,无规矩不成方圆,岂有宣武军代替禁军之责的道理,圣人应当明白臣之苦心。”
崔瑾呈皱眉:“苏阿监此言颇有干扰圣意之嫌。”
苏永吉丝毫不让:“成郡王难道非挟圣意?就不怕天下人说你宣武禁锢天子?”
“荒谬,切勿血口喷人!”
“是不是荒谬,圣人自然知道。”
崔瑾呈气得胡子都翘了。
看路一旁看得焦急,心道,如此闹下去也不是办法,那老货论不过,怕还要抬出圣人来,圣人性子软,难以与老货分辨。念头一转,阿禄回身伏在榻边,大哭道:“我等乃奉成郡王之令跟随圣人,就算圣人不要我,我也决计不能离的。”
苏永吉眼皮一跳,不防又生这一出,喝道:“放肆,竖子癫狂作态!”
阿禄叫道:“圣人呐!奴绝对不能离开您,您别赶奴走,圣人呐!”一面哭一面捶胸顿足。
思安先是骇了一跳。禁军士兵又要上来逮阿禄,和护卫拉扯不休,争吵吆喝此起彼伏,苏永吉与崔瑾呈互不相让,几丈见方的屋子比外面早市还热闹。苏永吉眼里像长了冰渣子,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一干内侍一看这场面也有些发懵。
阿禄趁着大哭的间隙,背着众人朝思安眨了眨眼。
思安醒过神来,伸手拉一把阿禄,道:“你别哭,朕不赶你就是。”
阿禄听得立刻止住哭声,拜道:“奴谢过圣恩,谢过圣恩。”
苏永吉见这样还了得,大喝:“放肆!”
他声音软中气却十足,震得思安身下床榻都颤了,屋里瞬息安静下来,禁军和护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思安只觉得耳朵里嗡嗡的响。
苏永吉冷眼瞪着阿禄,阿禄不自觉往后缩。
“圣人且莫轻易听信小人谗言。”
思安扯着被角,也没敢看苏永吉,低头吞吞吐吐道:“朕想……将他留在……身边,”
苏永吉想趁温行不在调走思安身边所有宣武军的人,进而掌控栗阳,没想到小小掌书记崔瑾呈寸步不让,思安也不似预料中的配合。最后僵持难下,只好让禁军也一道守卫府衙,与宣武军各不相干。
栗阳府衙本就不大,守了两批人,挤得气喘不过来。
而后几日苏永吉都在要求圣驾尽快启程回东都,崔瑾呈坚持要等温行回来,又拿出思安伤未好,附近叛军未除种种理由。闹得不可开交。
思安的态度很让苏永吉警觉。隔日苏永吉也搬到思安住处,名曰贴身侍奉圣人,成日跟在思安身后。
思安日日在他眼皮子底下,与阿禄话都不敢多说两句,偏他是内侍,崔瑾呈也拦不得。他总在思安耳边暗示温行妄夺圣意图谋不轨,思安老大不乐意听了,作出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阿禄确实胆大,打起一百二十分精神应付,照顾思安坚决不假他人手,母鸡护崽一样防着苏永吉。
一日要给思安上药,除了衣服,苏永吉也在旁边盯着,思安不自在,扭了扭背,阿禄很能看眼色,稍稍侧身挡住苏永吉的视线,思安看见阿禄手中的瓶子,拿过来嗅了嗅。
“这味道和之前仿佛不同。”
阿禄道:“大夫说圣人快好了,换一种药更好些。”
思安用手指磨了磨瓶口,不说话。
又过得几日,还不见温行回来,思安不时悄悄让阿禄去打探温行又到了哪里。
这一夜阿禄借帮思安提夜宵的空挡出去找崔瑾呈。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有人推门进屋,思安以为是阿禄回来,巴巴探头去望。
是苏永吉带了个少女进来。
苏永吉连日与崔瑾呈掰扯不过,慢慢明白即使3 温行不在,栗阳城内也无他置喙余地,如擂战鼓三而衰竭,他行事收敛得多,跟思安也没跟得那么紧。
苏永吉说虽然在宫外,圣人身边也绝不能只有一个内侍伺候,圣人又不愿意让他和他的人近身,所以只能找来旁人。说得唉声叹气,很是苦口婆心。
思安正想不好拒绝,那伏地行礼的少女抬起头,怯生生向上看一眼,又伏下去。
这少女思安认得,正是晚宴为他奉酒,又不小心被他打翻酒杯吓得快哭的女孩。虽只是一眼,思安也看出来她满是渴求。
苏永吉缓声道:“此女是昭义节度使进献给圣人的人,此前因犯错受罚将要被送入营中,奴见圣人挺喜欢她,遂向人讨来,若圣人不想留,奴再送回去就是了。”
少女闻言一颤。
所谓送入营中是什么下场,思安多少也知道,说来这少女犯错还是因他不小心造成,这些女子属贱籍,身家性命都掌控在别人手里,如果他不留下她,无异于将她推入火坑。
思安最后还是让少女留下。
她自言名叫阿竹,少言而乖巧,等苏永吉出去,她便自去打水来为思安洗脚。
挽起思安的裤腿,柔软的手掌覆在思安脚踝,将热水拘到思安苍白的脚背,思安不好意思,往回缩了缩,阿竹抬头抿嘴一笑。
她长得玲珑小巧,尖尖的脸蛋,水汪汪的大眼睛,花瓣一样娇艳的红唇,水光潋滟的眸子里满是羞涩。
思安对女子多和善,即使是苏永吉带来,也难以摆出什么脸色给一个女孩子瞧,隧也对她笑笑。
阿竹红着脸垂下眼睑,搭在思安脚踝的手指轻轻蹭了蹭。
思安浑身一个激灵。
第十二章
人多起来,小院子里排布得再好也是挤得近的,透过窗纱隐约可见院中守卫来回巡逻,屋子里若有稍大响动外面都能听到。
思安深吸一口气。
苏永吉不会无缘无故送个人来,不知道他对阿竹说过什么,或许他觉得可以利用阿竹笼络自己,宫中有不少内侍私下与妃嫔亲厚,互为助力巩固皇恩。
但思安是无福消受的。
他撇下裤腿,皱着眉对阿竹摇头。
阿竹的脸涨得通红,眼中很快泛出泪光,上齿咬住娇嫩的红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圣人……”她潸然欲泣,“是妾伺候得不好么?”
思安正头疼该怎么解释,幸好阿禄回来得及时。
他们什么都没做,然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阿竹还带着泪,忽有人进来,仍有种被撞破的不自在,思安侧头咳嗽一声,阿竹端起水盆掩泪出去。
阿禄很是气愤,他稍外出孙永吉就塞了个大活人进屋。
这个阿竹一看就有些意图,有人进门她就娇羞地跑了,圣人还眼神闪烁,说没什么谁能信。即使思安与他解释了缘由他也不能放心。
虽然已经把苏永吉得罪尽,不怕再得罪多些,但阿竹的事却不那么好处理,若遣走,就真害人,他和阿竹又没有仇怨,不至于此,况且他品级确实不如苏永吉,有苏永吉在,要遣人还得劳动崔瑾呈,怕苏永吉又借此闹一场。
可若不打发走,留在眼前着实碍眼。
因种种纠结,打从第一次见面,阿禄就没给阿竹一个好脸色,她要往思安跟前侍奉,他就拦着,她要与思安说话,他就挡回去。
思安心软总不忍苛责谁,阿禄却不。
借原由捏了几次阿竹的错处来敲打,被思安劝了才作罢。
女儿家的心思总是难猜破的。思安怕阿竹真将什么念想系在自己身上,到头来终要失望,又因为她终是苏永吉带来的,虽然留了她,总有意疏远。
而阿竹除了第二日出现时眼睛红红的像哭过许久,往后再没什么出格举动。面对阿禄带有敌意的防备颇为平静,手上的活被阿禄抢了就再寻别的事做,被阿禄冷言相向也不反驳。
久了阿禄也觉得没意思。思安私下嘱咐阿禄,还是别太为难她一个女孩子家,阿禄不是刻薄之人,虽对阿竹还是不假辞色,终究也没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
深秋一日冷似一日,身体里的瞌睡虫发作,还在宫里时,思安每日去上学,虽然课业不重,也要费些心神,午间若不补足,下午再学骑射就没精神,于是也养成了午后小睡的习惯,逃命的时候当然顾不上许多,留在栗阳养伤的日子,这个习惯又慢慢回来。
趁着阳光充足,思安胡乱倒在榻上,被子也没翻开就迷糊起来。毕竟入秋,即使外头艳阳高照,屋里呆久了也是凉沁沁的,睡了一会儿觉得冷,偏赖床不想起来,越睡越冷,不得不拱起身子。
先前温行在午间议事或处理军务的间隙,总会进来瞧一眼思安,防的就是他懒怠或是乱动把被子蹬掉。最近阿禄也识得思安这个坏习惯,常在他耳边念。
摸摸索索找不到一件东西覆体保暖,隐约似乎有人走进来,站定在床边,轻轻把思安苦寻不得的被子抖开,簇拥柔软的重量让思安在心里舒了口气。
伤药将用完,阿禄饭后去取,此刻正不在跟前,那么进来的是……思安心里一线清明,睁开眼,一把抓住面前要撤开的手。